雨渐渐小了,如丝如雾一般,浸润着武府西北角的小小院落。
然而扈三娘心中的焦躁,却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强烈——紫涵这丫头说是出去打探消息,怎得就一去不回头了?
之前那一连串的轰然巨响,也不知究竟意味着什么,是联军打进来了,还是……
推开窗户,扈三娘将一只如玉的皓腕伸出窗外,意图用那丝丝缕缕的凉意,镇压心中的不安,然而只看她绣眉紧锁的样子,便知效果寥寥。
与旁人不同,她心中除了不安之外,其实还有一份难以启齿的彷徨——因为直到此时,她依旧不知道,自己是该期盼联军快点打进来,还是该期盼武凯守住这阳谷城。
这几日间,扈三娘脑子里乱得便如同一锅粥,每晚都在不同的梦境中挣扎徘徊。
一会儿,是父兄把她接回扈家,重新过起了那锦衣玉食的生活,没过多久,又加入豪门之中,与一个文武双全的俊秀郎君,每日里举案齐眉逍遥快活。
下一刻,又梦见父兄将她送到祝彪面前,任由那祝家百般欺凌,境遇便比那祝府的歌妓,还要凄凉几分。
转瞬间,她却又梦到自己被祝家拉去游街,竖着娼妇的之牌子、骑着木驴招摇过市,任由万人唾弃、千人羞辱。
一忽儿,又梦到武凯拎着几颗人头闯入院中,不由分说便要与她欢好,扈三娘正在他身下娇喘,冷不丁却突然发现,那几颗头颅竟是自己的父兄、母嫂!
又有那么一两次,她恍惚间又回到了山花烂漫的独龙岗上,身边是小意殷勤的祝彪,就仿佛上元灯节之后发生的一切,全都是噩梦一场——自己,仍旧是那冰清玉洁的女子,而那祝彪,也依旧对她痴心一片!
若真是如此,又该有多好?
“姨娘!姨娘!”
正回想着这梦中的种种,外面却忽然传来了紫涵的叫嚷声。
这丫头终于回来了!
扈三娘猛地跳将起来,几步赶到门前,又突兀的停了下来,青葱般的手指搭在珠帘上,却迟迟不敢挑开。
“姨娘~姨娘!”
紫涵这时却已经冲进了院里,满面狂喜的叫道:“赢了,老爷打赢了!刚刚那动静,就是老爷大发神威,将那贼人一下子杀死许多……”
不等她说完,扈三娘便已经软软的瘫坐在地上,双手合十,喃喃道:“谢天谢地,总算是……”
话一出口,扈三娘才发现,自己其实还是期盼武凯获胜的心思,要更多上一些——毕竟无论如何,她也已经没办法回到从前了。
“姨娘!”
这时紫涵一头闯进屋里,火烧屁股一样催促着:“快、快简单收拾一下,随奴婢过去恭贺老爷得胜归来!”
扈三娘一愣,失声道:“我……我也要去?”
“那当然了,庞姨娘亲自交代的!”
紫涵不由分说,硬将她拉到了梳妆台前,掀开与西门秀共用的妆盒,将那胭脂、水粉、并各种首饰,一股脑全都铺散在桌面上,手忙脚乱的翻弄着:“这个太素!这个也不够喜庆,还是这个……不,这个太张扬了些,若是让太太和庞姨娘看着不喜,那可就麻烦了!”
扈三娘几次张嘴,想要打听一下联军——尤其是扈家的情况,然而见紫涵急的跟什么似得,根本顾不得其它,也只好无奈的闭紧了嘴巴。
算了~
这好歹也是自己第一次以姨娘的身份,在人前露面,也确实该好好装扮一下——再说了,若是能讨得老爷欢心,说不定还能让他对扈家高抬贵手呢。
想到这里,扈三娘也便将全部心神,投入到了梳妆打扮当中。
说是简单收拾一下,可女人一旦打扮起来,却哪还有时间概念可言?
约莫又过了两刻钟,扈三娘这才意犹未尽的停了下来。
但见她一身杏红色石榴裙,斜插金步摇、鬓簪银坠、额头点了朵素色的海棠,几缕刘海挂在眉梢,遮住了她眉宇间的英气——在铜镜里一照,俨然便是个艳若桃李、又不失端庄的小妇人。
便是伺候了多日的紫涵,此时也禁不住对她的美貌赞不绝口。
只是扈三娘巧笑嫣然间,心中却仍是夹杂着些许凄苦。
以自己这般才貌,却做了那武大的姨娘……
一时间,她禁不住又回想起,在那独龙岗上与祝彪嬉戏追逐的梦境——如果自己当初没有使小性子,而是直接嫁入祝家做了少奶奶,今时今日,却又是如何一番光景呢?
扈三娘一边在心底叹息着,一边随在紫涵身后,步出那小小的院落。
“快点走,磨蹭什么?!”
两人没走几步,迎面却撞上几个俘虏被押解进来,只见他们个顶个仿佛泥猴一般,倒背着双手垂头丧气,这一路上也不知被城中百姓泼了多少秽物,隔着老远便散发出一股恶臭。
扈三娘忙掩住口鼻,闪到一旁,满脸的嫌恶之色。
“三娘!你是三娘?!”
便在此时,那俘虏当中竟扑出个人来,一边往她身边挤,一边大声叫嚷着:“三娘,我一直在找你,你……你怎会在这里?!”
扈三娘下意识的退了半步,随即便是一愣,失声叫道:“祝彪?!你……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她一双妙目落在祝彪脸上,只见原本风流倜傥的祝家三郎,此时竟落拓的比乞丐还不如,左脸之上更多了一道长长的伤疤——那红肿外翻的皮肉、化脓流出的粘液,凑在一处,简直就仿佛恶鬼般可怖!
扈三娘忍不住又退了半步,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旁边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便冲了过来,一脚将那祝彪踹翻在地,赔笑道:“时迁一时不察,竟让这贼厮惊扰了扈姨娘,还请扈姨娘多多见谅。”
在这祝彪面前,忽然被人叫破了身份,扈三娘心头不自觉的一紧,下意识的偷眼望去,却见那祝彪先是一愣,继而脸上闪过狂怒之色!
可就在扈三娘以为他会破口大骂,或者拼死反抗的时候,那祝彪却忽的挺身跪倒,哭嚎道:“三娘……不!扈姨娘,念在咱们两家往日的交情,还请你救我一命!只要活佛能饶我一条狗命,我日后一定对活佛忠心不二……”
看他如一条野狗般,在自己身前摇尾乞怜,扈三娘心中那副‘独龙岗春游’的美景,却是悄然间崩碎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