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自长子孙登去世之后,性格变得越来越多疑起来。他立三子孙和为太子,孙和为人颇有孙登的风范,且自幼与之交好,因此孙登临终时,向孙权推荐立他为太子。但是君王最忌讳的,便是太子权势过大,因此又宠爱四子孙霸,让两股势力相互牵制。鲁王孙霸仗着恩宠,萌生了夺储之心,处处与太子为难,孙权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一日孙权正在病中,司空凡和姬如梦出使东吴,便由孙和代孙权接见。孙和宴请众人,全琮、朱然、吕岱、张休、顾谭、吾粲、诸葛恪等东吴重臣相陪。孙和生母王夫人与孙权之女孙鲁班矛盾很深,孙鲁班便支持孙霸一党。孙鲁班为全琮之妻,其子全寄更是常常在孙权面前诋毁孙和。于是孙权又派鲁王孙霸一起接待司空凡一行人,避免孙和一人独大。司空凡想起昔日与孙登相谈甚欢,与朱桓并肩作战,如今两人皆已逝世,心中唏嘘不已。姬如梦此时已是身怀六甲,刘禅本欲留她在成都修养,怎奈姬如梦喜动不喜静,一时又没有合适的人来替代,便只好允了她的请求。司空凡一路上也是好生照料,因此一路无事。
司空凡对孙和道:“太子殿下,如今我大汉休养生息十余年,兵强马壮,将士无不想着沙场破敌。昔日邓芝、陈震曾与吴大帝陛下相约中分天下之事,然而戎马倥偬,魏之土地未减一分,汉、吴土地未增一寸,这是什么原因?并非两国将士不肯用力,而是在于两国未能完全同心。”
孙和道:“上使所言不错,魏国统一调度,政令悉出于洛阳,我们两国东西山水阻隔,建业与成都相距数千里。虽数次相约举事,然而战场瞬息万变,两家协调起来,总是慢了些。”
孙霸见孙和赞成,必要与他为难,便提出反对意见:“你家诸葛丞相在世之时,六出祁山,而陆伯言(陆逊)亦在合淝遥相呼应,两者皆当时之豪杰,尚且不能取胜,可见曹贼非一日所能灭。如今诸葛丞相已殁,敢问蜀中现可有人才智胜于诸葛丞相?”
司空凡不卑不亢,道:“鲁王只看到了我们两国,却忽略了魏国。魏国能征善战的武将,也多已凋零,曹氏宗亲衰微,曹休、曹真已死。曹爽的才能,比之其父曹真远远不如。司马懿虎视眈眈,不久必然内乱,正是我们二分天下的好机会。”
鲁王孙霸又道:“逐鹿天下,非只是凭借一人之力,更是国力的比拼。魏国国力远胜于我们,不如大家相安无事的好。”
司空凡听了这话,拍案而起,道:“此话荒谬至极。秦国虽强,总不敌六国之和。苏秦佩六国相印,合纵抗秦,秦不敢过函谷关一步。然张仪以连横之术,破六国之威,皆在于谋划。秦二世之时,陈胜、吴广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然终不敌章邯。楚虽三户,然亡秦必楚,并非因西楚强大,而在于人为。再往后我汉高祖皇帝从鸿门宴上逃出生天,当时不过十万之众,项羽兵甲四十余万,然而终究被高祖皇帝逼得四面楚歌,垓下自刎。由此可见,天下胜负之数,兴衰之理,都是变数。”
孙和听了这话,不住点头。姬如梦在一旁也不住叫好。全琮的儿子全寄道:“我们国家的士兵,是用来守护女人和孩子的。贵国的女子却还要出来抛头露面,怕是已经无人可用了吧?”
姬如梦瞪了他一眼,道:“我们女子都知道要上阵杀敌,自然不像某些国家的男人,被魏军吓破了胆,只知道高谈阔论,却总不敢真刀真枪干一场。”
鲁王党重要成员全琮道:“沙场征战,并非儿戏,既然说得如此轻巧,请问使者,可有伐魏的良策?”
司空凡道:“从汉中出祁山,只适合速战速决,粮道漫长,汉中之粮运到前线的,不过只有十之三四。从建邺攻合淝,粮草兵马可以顺水源源不绝而至,然背水而战,前面一马平川,无险可守,曹兵可从四面支援,一旦被骑兵冲击,阵型崩溃,则退无可退。荆州之地,河道纵横交错,魏国骑兵发挥不了优势,而东吴的水军进可攻,退可守,主动权完全在我方。昔日关羽将军在荆州水淹七军、威震华夏,若不是兄弟阋于墙,二分天下的大计,早日已成。愿太子殿下三思。”司空凡的兄弟阋于墙,指的就是当时吕蒙白衣渡江,偷袭荆州,才导致功败垂成,关羽被杀,此时没有明说,为了顾全东吴面子,同时让对方觉得理亏。
孙和频频点头,等到司空凡说完,已站起来握住他的手,道:“此话不错,若是我们两国没有信任,在荆州边界驻防的兵马只是互相防着对方而不思进取,那还叫什么同盟!我愿禀明父皇,亲自去前线激励将士,将来益州、荆州、扬州三路兵马伐魏,何愁天下不定,大事不成?”
孙霸怕孙和掌握兵权,便再也奈何不了他了,便抓住司空凡话中的要点:“这话说来,是怪我们已故的吕蒙将军吗?”
司空凡道:“是非对错,自在公道人心。两国既然永结于好,过往种种早不再追究啦。只是我们需要吸取前车之鉴,才不至于重蹈覆辙。”
孙和对众大臣道:“诸位是何意见?”太子党和朝中激进派大臣都支持孙和,加起来倒有一多半,孙霸自讨了个没趣,悻悻而去。
孙霸又怂恿门客杨竺去孙权面前煽风点火,杨竺便添油加醋说太子心志不小,想染指荆州军事,万一有二心,将来怕是难以驾驭。这话说得孙权心中也自嘀咕,对孙和心中有了芥蒂。过了几日,想着祭祀的日子到了,孙权不便起行,就让孙和到长沙桓王庙中祭祀。太子妃张氏的叔叔张休家在桓王庙附近,便邀请孙和到自己家里去,同时邀请了司空凡和姬如梦商量具体出兵事宜。
孙鲁班派杨竺悄悄跟踪,将这一切都瞧在眼里,并将此事密报给孙权,杨竺道:“陛下,太子与祭祀期间到外戚张休家里去,连蜀国那两个使者也在,不知道密谋什么,不可不防啊。而且王夫人知道陛下生病,脸上有喜色,怕是希望太子早日继位呢。”
孙权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听了这话,已是大大不悦:“竟然如此,竟然如此,看了朕是平日对太子太纵容了,来人,摆驾去张休家中。”
杨竺劝道:“陛下息怒,保重龙体要紧。”
孙权转身对全寄道:“你去宣王夫人。”
不一会儿,王夫人来到殿中,俯身下拜,一脸关心地问道:“陛下的身体可好些了?”
孙权冷言道:“有你教出来的好儿子,朕好得很呐!”
王夫人俯在地上,不敢抬头道:“陛下何出此言?太子要是有什么过失,我定回去责备。”
“哈哈,责备?怕是你高兴得很呢!你就好好在宫里禁足,没有朕的允许,不准见太子一面!”孙权虽在病中,仍然声色俱厉。
“陛下为何如此薄情寡恩?我母子何事惹陛下不快,陛下请明言相告。”
“好一个薄情寡恩!朕这次就薄情寡恩到底。来人,请王夫人回宫,擅自出宫,立即斩杀!”孙权心中已认定了王夫人母子盼着自己早日殡天,孙和好早日继位,因此听她这话,便以为是强词夺理,心中怒气更胜。
王夫人背影落寞,在卫兵的陪同下,往宫外走去。低声吟道:“无情最是帝王家,陛下老了,心,也变了……”
东吴帝国就像孙权一样,在时光中逐渐走向迟暮,历史的滚滚车轮不曾停歇,有些人造就了历史,有些人却逐渐成为了历史。
陆逊主持荆州军政,全琮有意拉拢丞相陆逊,共同支持鲁王,陆逊回信拒绝道:“子弟苟有才,不忧不用,不宜私出以要荣利;若其不佳,终为取祸。且闻二宫势敌,必有彼此,此古人之厚忌也。卿不师日磾而宿留阿寄,终为足下门户致祸矣。”全琮不听,甚至记恨陆逊。
不久之后,王夫人幽愤而死,太子也日益被疏远。司空凡暗暗担忧,对姬如梦道:“如此下去,吴国怕有内祸。两党相争,两败俱伤,我们与太子的约定,怕是难以实现了。”姬如梦既为人妇,行事也比少女时稳重了许多,道:“那待吴主病好后,我们面见吴主,陈以利害,如何?”
司空凡眉头紧锁,道:“此是孙氏家事,东吴大臣一言不慎,难免受到牵连,我们身为外人,更不可多事。”
“这么说来,此事怕是难解了?”
“我们先静观其变,他日见到吴主,只谈国事,不谈家事。”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切都依你。”
“那你要给我生一窝小鸡小狗。”
姬如梦脸一红,啐道:“美得你,谁要给你生……”
几日之间,杨竺、全寄、吴安、孙奇不断诋毁太子,孙权也分辨不出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一日,孙权屏退左右,询问杨竺孙霸的才能,杨竺趁机道:“鲁王文武双全,可当大任。”孙权犹豫不决,道:“朕再考虑考虑。”
陆逊又三番四次上疏孙权,信中不断陈述,太子是正统,鲁王为藩王,两者不可同日而语。孙权对两者差别对待,才能使上下一心,朝堂稳定。言辞恳切,并且数次请求到建业去面见孙权,孙权不许,心中不悦。太常顾谭,是陆逊的外甥,也上疏孙权:“臣闻有国有家者,必明嫡庶之端,异尊卑之礼,使高下有差,等级逾邈;如此,则骨肉之恩全,觊觎之望绝。昔贾谊陈治安之计,论诸侯之势,以为势重虽亲,必有逆节之累,势轻虽疏,必有保全之祚。故淮南亲弟,不终飨国,失之于势重也;吴芮疏臣,传祚长沙,得之于势轻也。昔汉文帝使慎夫人与皇后同席,袁盎退夫人之位,帝有怒色;及盎辨上下之义,陈人彘之戒,帝既悦怿,夫人亦悟。今臣所陈,非有所偏,诚欲以安太子而便鲁王也。”孙权不听,反而更加怀疑起来,陆逊远在荆州,怎会知道我的想法?看来太子的手伸得越来越长了。而此时孙霸与顾谭的矛盾也越来越深。
在这期间,孙和数次派张休来请司空凡和姬如梦等人去府上相见,商量事情,司空凡以姬如梦身体不适为由推却,姬如梦担心道:“我们数次不去,怕是太子那里也会生嫌隙。”
司空凡道:“东吴皇帝尚在,我们去太子府上,反而令吴主更加猜忌他。再说,我们身为使者,之前与太子会面是由他代表皇帝,于公而言并无不妥。现在私下见他,却是名不正,言不顺,另外,我看吴主有另立太子的打算,我们更应当谨慎行事,避免影响两国的关系。”
姬如梦摸着隆起的小腹,喃喃地道:“孩儿,多亏你爹爹,将问题看得如此透彻。将来你要是男孩,要像你爹爹一样智勇双全,你要是女孩,就像为娘一样找一个你爹爹那样的夫君,方才不枉此生。”
孙权的病逐渐好转起来,一日,他在会见群臣时召见司空凡和姬如梦。一上来,就兴师问罪:“听说,前些日子,你们跟太子走得很近。”
司空凡道:“陛下染恙,派太子监国,如同陛下亲临,我们所谈皆是国事,陛下可觉得有何不妥?”
“那你们觉得,太子和鲁王两人,才能谁高谁低?”孙权追问道。
“陛下慧眼识人,这是陛下家事,陛下自己决断即可。外臣尚不可插手,又为什么问外国使者?无论我们如何回答,陛下都可能觉得两人与我们有所勾连,从小处讲,影响父子感情,从大处讲,影响两国关系。”司空凡有理有据,言辞不露任何破绽。
孙权满意地点了点头:“没想到邓芝、陈震之后,蜀国还有如此人物,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
姬如梦心想,孙权如今好大喜功,不如夸赞他一番,遂道:“东吴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年轻一代也是有不少翘楚,还是陛下治国有方,使得人民富庶,百姓安居,才有今日这番景象。”
孙权听姬如梦的夸赞,心情大好,先前的不快也消失了八九分,道:“我们两国北伐,是早就定了的方针,朕十八岁掌东吴基业,继承父兄之志。只是,朕老了,不知道谁还能担起这北伐大业?”
全琮道:“陛下,鲁王勇武而有谋略,臣愿举荐鲁王。”
孙权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全琮的儿子全端、全绪见此孙权不悦,又向孙权进谗言,芍陂之役原本顾谭的弟弟顾承和张休有功,他们却颠倒黑白一番,说他们攀附太子,虚报军功。孙权近日被夺储之事惹得颇为恼火,这时听到这话,又想到前些日子太子在太庙祭祀时与张休走得极近,心中也十分信了九分。孙权扫了一言两人,道:“交州荒芜,更需得力大臣前去开发,顾谭、顾承和张休,你们去那里为朕开疆拓土吧。”孙和战战兢兢,本来想替几人说话辩解,见孙权在气头上,又忍住不说,以免弄巧成拙。而派几人到交州去做官,无异于将这几人流放。当时经济重心都在北方,南方开发较晚,即便到了宋朝经济重心南移,也多是长江沿岸一带,交州依旧难以与北方相比。而交州已到南海之滨,人心未化,疫病流行。宋朝大文豪苏轼被贬后曾有诗《自题金山画像》: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其中“黄州惠州儋州”,这三个地点分别位于今湖北、广东和海南,越来越远离政治中心,也意味着仕途的沉浮。
司空凡对姬如梦低声道:“这么一来,太子的左膀右臂都没有了,吴国怕是要变天了。”
孙权又道:“陆逊屡次上疏,为太子说话。看来有些人的耳目长了些,朕在建邺说的话,都能传到荆州去了,若是哪日朕遇刺,都不知道是谁把刀架到自己脖子上去的!”这话说罢,怒目看着杨竺。他只想告诉每一个人,他代表着这个帝国最至高无上的权力,不允许有任何人可以威胁到他。妃子不行,儿子不行,大臣更不行。
杨竺战战兢兢跪倒在地上,道:“陛下,臣怎会将如此机密之事随意泄露,近日,臣听说只有陆胤从建邺到过武昌,陛下一问便知。”
陆胤跪下道:“陛下,确实是臣告诉陆丞相的,但此事臣又不曾亲耳听到,是杨竺告诉臣的。”原来,那一日孙权和杨竺谈改立之事,被孙和的人躲在床下听到,传给了孙和。孙和派陆胤去荆州,将此事告诉陆逊。面对孙权的诘问,陆胤不肯陷害太子,便将此事推给杨竺。
杨竺听了这话,也知是陆胤为保太子,故意陷害自己。但是孙权多疑,又哪里肯听他们辩驳,道:“来人,将杨竺和陆胤都关起来,详加审问!”孙权此举,是对太子党和鲁王党各自训诫,让双方不至于胡作非为。
孙权又转头对司空凡和姬如梦道:“些许家事,让两位使者见笑了。”
司空凡见孙权处事犀利,杀伐果断,心下也是钦佩。他一片真诚的说:“陛下,我等虽为外人,但是有一言相劝,还请陛下勿怪。”
“但说无妨。”孙权收起犀利的目光,想听听司空凡对此事的看法。
司空凡道:“太子之事,还请陛下早做决断,以免旁人觊觎,朝臣攀附,党争祸国。一旦山陵崩,争端未息,则是祸端的开始。陛下积累下的人才,不要消耗在内斗上。”司空凡这话不偏不倚,完全说在了孙权的心里,孙权笑道:“子诚不欺我,好,好!关于伐魏之事,请两位使者多停留几日,待朕与各位详加规划。”
鲁王孙霸反复思量:“蜀国的使者虽说让陛下早作决断,但是他们毕竟跟太子走得紧些,难免后期陛下再询问时,言语有所偏颇。如今又折了杨竺,虽然太子党也有折损,但是陆逊贵为丞相,心向太子,需把这一对羽翼给太子折断,方才能将太子彻底置于死地。”
第二日,全寄来到司空凡下榻的地方求见,道:“两位使者,鲁王新得了一口宝剑,听闻使者手中也有一柄神兵利器,削铁如泥,特前来相邀,共同品鉴。”
姬如梦知道此番相邀,孙霸必然没安好心,委婉回绝道:“我的身体不适,阿凡,还要劳你请医生来为我看看。”全寄道:“在下已备好马车,鲁王府上有一名医孙安,鲁王妃身怀六甲的时候,多亏了他的调理,鲁王还夸赞他的医术高明呢。此次相邀,也是鲁王妃的意思,正好让他给贵使把把脉。”
“些许小病,哪里敢劳烦鲁王府上,阿凡去找个郎中即可。”姬如梦仍是不肯答应。
驿馆门口来了一辆马车,缓缓停下,一个衣着雍容华贵少妇从里面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