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七日,在韩国相邦申不害的见证下,秦、魏、少梁三方于河东安邑签署《安邑和约》,使得这场自秦国入侵河戎国以来长达二年余的战争,最终以魏国的失利而告终。
这项《和约》主要内容如下:
一,魏国承认河西归秦国所有,并割让河东郡自安邑以西的全部城邑。
二,魏国承认少梁独立,并永久割让皮氏邑,作为对战争期间魏国二度派兵攻打、侵占少梁城邑,对少梁造成伤亡与损害的补偿。
三,秦国向魏国归还安邑、轵邑、河阳三地,且承诺立即从魏国境内撤军。
四,秦国拥有河东盐池的一半。
除了这四大条主纲,秦、魏、少梁三方还签署了一些为战争善后的条例,比如秦魏两国之间签署的‘换俘协定’,还有魏国与少梁之间的‘赎俘协定’与‘邦交协定’。
在签署完所有和约与协定后,魏相公孙衍冷笑着拂袖而去,韩国相邦申不害作为此次的调停方,笑容可掬地祝贺此次会谈的圆满落成。
除李合、王廙以外,嬴虔、卫鞅、瑕阳君等人皆暗暗冷笑,谁让此次秦魏交兵,韩国在战略层面上是最大的获利者呢。
要不是可以预见的下一场河东之战中,魏国想要拉拢韩国一起对付秦国,而秦国希望韩国最低程度地保持中立,说不定秦魏两国会联手打压韩国。
毕竟韩国相当于弱化版的魏国,秦魏两国变得虚弱了,这‘万年老三’可就要崛起了。
至于少梁,虽然少梁此次新获了皮氏,但在秦魏两国面前,单独一个少梁暂时还算不上威胁,除非少梁倒向某个大国。
公孙衍拂袖离开后,换回、赎回俘虏的事宜就落到了瑕阳君与庞涓身上,二人私下商量了一番,决定由庞涓负责与秦军交换战俘,并接管安邑;而瑕阳君则跟随李合、王廙前往少梁,处理赎俘一事。
鉴于已经是十月末,寒冬将近,三方也不敢怠慢。
十一月初一,李合将兵权交给韦诸、伍康二将,与王廙一同带着瑕阳君、魏卬、惠施等人返回少梁,提前得知消息的东梁君携梁姬,并翟虎、范鹄等重臣在东梁城等候。
随着李合一行人抵达东梁城下,梁姬与东梁君携东梁城军民出城相迎,只见今日的梁姬,身穿中性的华丽深衣,打扮地仿佛一位青涩的王侯公子,倒也显得像模像样。
“幸不辱命。”
只见在在无数少梁军民迫不期待的欢呼声中,担任少梁宗伯的王廙手捧《安邑和约》的竹简,恭敬献于梁姬面前。
东梁君侧身上前,接过儿子手中的竹简,粗略翻阅和约内容,见内容与自己提前所知的吻合,他点点头小声称赞了一句:“做得不错。”
王廙低了低头,没有回应父亲的称赞,大概是觉得愧不敢当,毕竟此次他虽代表少梁出席四方会谈,但谈判过程几乎都是李合在经手,包括与魏国谈妥赎俘一事。
随后,瑕阳君亦代表魏王献上国书。
在东梁君的目光示意下,东梁大夫范鹄上前接过,大声诵读国书中的内容。
待范鹄念完后,梁姬上前两步,真诚地对瑕阳君道:“我谨代表少梁的臣民,诚心接受与贵国建立邦交,希望贵国与我少梁,从此和睦为邻,再无纷争。”
瑕阳君拱手回礼:“此亦乃我王之愿。”
在他说完后,范鹄面朝城外两旁无数的围观军民,高捧魏国的国书振臂高呼:“战争结束了!!”
“喔喔——”
数万东梁军民举臂欢呼,声如潮水。
虽然他们早就提前得知了胜利的消息,但直到此时此刻他们才敢确信:他少梁战胜了身为中原霸主的魏国,使霸魏屈服,承认了他少梁的独立。
听着数万人高呼胜利,瑕阳君、魏卬等人暗自苦笑。
谁能想到他魏国堂堂中原霸主,有朝一日竟会沦落到向一个小国屈服、退让的地步……
不过对比他魏国正面临的巨大危机,这点颜面上的折损并不算。
在瑕阳君看来,自秦国攻灭河戎国起,少梁独立、卫国背叛、齐楚宋卫四国伐魏,这一系列的事件好比是给他魏国敲响了警钟,他魏国不再是曾经那个横扫诸国的霸主,倘若再横行霸道、到处竖敌,终有一日会被秦、齐、楚等窥视霸位的国家击败,因此他魏国必须摆脱曾经的傲慢,重新缔结可靠的盟友,比如少梁,这就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
只可惜他暂时还未能罢免公孙衍,除了一份缔结邦交的国书,无法向少梁释放更多实质的善意,而少梁的那个年轻人,也没有立即回报善意……
他默然地看向李合,而李合正笑着看向梁姬。
当日,东梁君代表梁姬,于他在东梁城内的府邸设宴招待瑕阳君、魏卬、惠施等人,菜色虽不多却颇为精致,可惜瑕阳君等众人却没有太多兴致,论及原因,无非就是赎俘一事。
相比被迫承认少梁独立,割让皮氏邑给少梁,瑕阳君、魏卬、惠施等人无不认为接下来的赎俘一事愈发会让他魏国颜面丧尽,奈何那却是魏王的命令,他们不得不照办。
“真的无法通融么?”
宴席结束后,瑕阳君求到了东梁君。
他原本是想找李合的,可惜宴会进行到一半,李合就不见踪影了。
相应的,梁姬也不见了。
“这个……我亦无能为力。”
东梁君神色有些闪烁地委婉回绝了瑕阳君,他岂不知‘赎俘’将严重挫伤魏国的颜面?但问题是他少梁真的缺人啊。
在魏国与少梁之间,东梁君最终还是选择了少梁。
次日天明,翟虎、李合等人带着瑕阳君来到了芝川营寨,唤出了昌佰军四千余名魏武卒,还有先前在营内养伤的魏将周杼。
此时芝川营寨内两万多魏军俘虏,包括周杼先前麾下的三千魏军士卒,都已经得知了魏王的决定,冷漠地站在营外的农田里,冷冷看着昌佰军四千余名魏武卒取回了他们此前的兵器。
被两万余双眼睛盯着可不是那么好受,尽管昌佰是统领五千魏武卒的猛将,此时亦不由地有些心慌。
心慌之余,他也感觉有点冤枉:又不是我武卒求大王将我等单独赎回,你们去怪大王啊,怪我等武卒做什么?
“走!”
低喝一声,昌佰黑着脸下达了命令。
在他的命令下,四千余魏武卒低着头默不作声地离开。
不得不说,自他们四千魏武卒被少梁俘虏起,在这座营内没少受这两万余昔日魏国正军俘虏的针对,但他们从不退缩,大不了就跟这两万人干,他们是武卒,怕过谁?!
然而,这四千余魏武卒却感觉抬不起头来。
“呸!”
人群中一名前魏军正卒朝离他仅几丈远的魏武卒们不屑地吐了口唾沫。
听到动静的几名魏武卒们纷纷转过头去。
倘若换做在以往,双方那准是一场斗殴,可能是连墨行等墨家弟子都无法劝阻的那种,但今日,那几名魏武卒仅仅只是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对方,随即再次低下头,一言不发地离开。
“瑕阳君……”
同样被释放的魏将周杼,面色苍白地走到瑕阳君跟前,欲言又止。
瑕阳君并非不明白周杼的心思,但是他却撇过了头,故作平静地说道:“千人将以上,你可以挑你认为忠于国家的将领……”
周杼闻言一惊,欲言又止道:“哪怕只是末将麾下的兵卒……只有三千余人被俘……”
瑕阳君闻言不禁苦笑。
倘若只是三千名普通士卒还好,撑死也不过六万石粮食,问题在于其中的百人将、二百人将、五百人将、千人将等将官,单一名百人将的‘赎价’就相当于一百名普通士卒,更何况五百人将、千人将。
你说一名百人将值不值相当于一百名士卒的‘赎价’?
相信大多都会说值,尤其是那名百人将自身——谁会认为自己不值呢?
这也正是当日瑕阳君明明已经察觉出不对,但却无法反驳李合的原因。
可真要以这个赎价去赎回这些低级将官,即便是三千名俘虏,那也是一个天文数字。
诚然,李合这个做法是十分恶意的,但就算有恶意又怎样?他魏国是要为此与少梁再次撕破脸皮还是怎么样?
从邦交关系而言,如今的少梁无所谓是否与他魏国言和,两国关系越紧张,少梁与秦国的关系就越紧密,秦国巴不得他魏国为此与少梁再次撕破脸皮。
就名声而言,原本少梁就承诺五年后还这些魏军俘虏的自由,他魏国根本没口实去指责少梁什么,最多就是不赎,眼睁睁看着少梁利用墨家学说的影响力去同化这些俘虏,使其心甘情愿地投奔少梁。
简而言之,此次赎俘他魏国无论怎么选择都是亏的,大亏特亏,但偏偏无法指责少梁不人道。
想到这里,瑕阳君轻吐一口气,正色对周杼道:“这乃王命。”
听闻此言,周杼面色愈发没有血色,并非因为伤重未愈,而是因为瑕阳君的话。
见此,瑕阳君暗自轻叹,随即勉强笑着宽慰道:“不必担心,少梁不会加害俘虏的,你手下的兵,只需为少梁服劳役五年,就能得到自由之身……”
『只不过这些兵卒再也不会心向我大魏了……』
他在心中感慨地补了一句。
见事不可违,周杼默默地点了点头,最终带着一名二千人将、两名千人将离开了,在那三千余昔日麾下军卒茫然、失望乃至愤恨的注视下,甚至怒骂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嘘——”
“快滚吧!”
“最好别在回来!老子就剩两年劳役了,后年我就加入东梁军,他日再看到你们这群家伙,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嘿,这帮家伙,逃得真快。”
“哼!”
芝川平原广袤的农田上,响起了一片嘲讽。
那是两万余魏军正卒俘虏,在嘲讽被赎回的四千魏武卒,以及周杼与他三名部下将官。
而被嘲讽的那些人,头也不回地迅速离开。
亲眼看到这一幕,瑕阳君不禁感觉有点恍惚。
“或许就如惠施所言,还不如都不赎……”
他低声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