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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歌缓乐的京都被一阵马蹄搅乱,马上的人也不顾街上人来人往,一个劲挥鞭往皇宫方向赶。

游人鸡飞狗跳窜到两边,愕然望着那一簇排空而上的灰尘和汗涔涔的马霍霍而去,一面提袖挡脸,一面甩袖拍灰。

这一挡一拍,各自身上的香风就互窜了门,直揉进京都的紫陌红尘里。

那快马便踏着这香尘一路狂奔。

吴国不成文的规矩,皇帝卧龙榻,世家捏政权,寒族种田守边,如此配合了一百多年,虽时有宵小鸣不平,但自古以来,哪个朝代能面面俱到的照顾到每一个人?大家都没当回事。

当下捏权的世家以谈玄为尚,刚开始还只是几个吃饱了没事干的人坐在山间松下谈谈无为自然,自打这些人被尊为名士后,老庄如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水将大吴腌入了味,每家都势必要弄出几个风流蕴藉的大名士才罢休。

时间长了,那玄风就跟穿衣吃饭一样不可或缺。

作为合格的名流,务必清静是游走庙堂的四字箴言,沉静颖悟是漫步士林的敲门砖。

但大家很快就发现,寒族努把子力也能批量造出风流颖悟的人——性情气质这种东西也不挑家门,就是草丛里也能跳出几只沉静颖悟的蝈蝈,这并不稀奇。

家学世养搁那摆着,狗雉就是狗雉,就算穿上龙凤的衣装,也褪不去一身猛撞粗鄙的寒酸气。这粗鄙猛撞的寒族小吏挥鞭赶马,星火般飞到皇城门口。

两边的士兵拿武器拦他,他奋不顾身纵马冲进去,只见那细脚伶仃的马霹雳一闪,就到了金銮殿外。

羽林卫花颜失色。

按例,非朝廷官员无诏不得进宫,要见陛下另有一套流程。这小吏唐突而入,被判死罪还是轻的,要是撞到里面的哪个大人物,得殃及到他们这些池鱼。

羽林校尉当即咆哮一声:“拿下逆贼!”

小吏连忙勒住马,大马当即人立而起……这实在太不像话了,好歹是吴国人,怎的像魏国那群大老粗?

大家哪见过这阵仗,乱成一堆,逆贼也不拿了,退得比老君的“急急如律令”还快。

殿内君臣刚听到这老大的动静,眨眼间那小吏已冲到大殿中央,噗通跪到铮亮的地板上,声音沙哑急促。

“启禀陛下,魏国命其龙骧将军侵袭西北,黄太守因男宠被抓降了,开了城门,丢了瓜州!”

话落,御座下的两只紫金兽各从嘴里吐出一串烟。

小吏没日没夜的赶路,此时灰头土脸的跪在两列衣冠中间,只见他黄瘦嶙峋,身上还冒着股馊味,竟叫那喷香的紫金兽落了下风。

龙座上的中年男子横卧着,哦了一声,出奇的平静:“些许土地,丢便丢了,朕又不靠它吃饭。”

“陛下——”

右列文官中有人拱手站起:“前年赵雅领军南下吞了并州,去年侵占西河,如今再丧瓜州,来日魏军破了东平,只怕京畿难保。”

陛下与文武百官抬眼看去,只见那人直直站着,虽人到中年,容貌却甚是整丽,像二十出头。他脸上没甚表情,继续说道:“臣窃以为边关之事,比修观云台要紧。”

观云台乃是大司马张权提议修的,当即掀了掀嘴角:“依何仆射所言,是本官的不对了?”

何浑没答他,拱手向龙座长揖。

“够啦——”吴霖抠抠耳朵,不耐的挥挥手,朝张权等人道:“哎哟,这都是闹什么啊?观云台要修,边关……边关随你们便。”

小吏就眼睁睁看那九五之尊抖抖脚从龙椅上爬起来,骨头关节发出“喀喀”几声脆响。

这三十几岁的皮囊里,倒像是裹了八十高龄的筋骨。

陛下走起路也像隔壁吴家一把年纪的老阿翁。

不知是习惯还是天生,他走路脖子往前倾,大半个身体有气无力的被左右两个太监撑着,比家里那只半身不遂的病公鸡还不像话。

那昂贵的龙袍裹着这具病恹恹的身体,嫁鸡随鸡,风雨飘摇间晃出一身晦气。

传说中的天子一怒就叫人流血漂橹,他们这位天子娇弱得走几步就连连叫唤起来,实在惨不忍睹。

群臣袅娜起身,那排在权贵尾巴根上的人立在原地,众人从他身边穿过去。

张权手握剑柄,擦身而过时朝何浑送了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过去后拍了拍袖子上不存在的灰。

大司徒笑吟吟的朝何浑说:“清源去触他的须,有什么好处?”

吴国这大司徒叫娄伯庸,乃是张权大姑家的表兄,这两人平日里形影不离,劳民伤财的事都没少做,要说上位以来的功绩,没有。

何浑冷冷看着他,心想:“真乃一丘之貉。”

娄伯庸摸着下巴说道:“阿瓜为这观云台筹划了一年,偏生这时候魏国来犯边……”

何浑垂眸不语,对方笑吟吟的在他肩膀上拍拍。

“你也是个犟脾气,”娄伯庸笑道,“这观云台要是修不成,他恐怕要上你家闹事,吓到你妻儿可不好。”

“前天有人出了个月旦品评,你家子鱼排第一呢,这孩子也出息了,改日带他来跟诸位同侪见一面,也该为他的前途做打算了。”

这搅屎棍,好像生怕他不知道张阿瓜那点小算盘似的,末了轻飘飘补一句:“你也别跟阿瓜拌嘴了,观云台要是修成,也好带你家子鱼上去玩玩,这可是大家都能受用的好去处啊。”

何浑瘫着脸未做一言,出门来,一个武将打扮的人愤然道:“瞧他在殿上说的话!什么叫些许土地?被张阿瓜那厮说得神魂颠倒,要修他娘的劳什子台,江山都不要了!”

此人姓吴名成,乃是陛下的同母胞弟,襄王是也。襄王殿下乃是天潢贵胄中的一朵奇葩,他不爱绫罗绸缎,也不爱宽袍大袖,就爱穿一身铠甲上朝,寻常穿武服,似乎随时准备上战场厮杀。

可惜陛下心疼弟弟,万万不肯放他去边关。

两人并肩出来,走到街上。

襄王眼皮一跳,骂完陛下和大臣,又忍不住捂着被玷污的眼睛低喝道:“好端端的男子,涂脂抹粉也就罢了,穿成那衣不蔽体的熊样!”

“改天抓到边关,先一顿好打——”

他也不敢让别人听见,只好对何浑发牢骚。

何浑在路上被磨够了耳朵,回家看到从廊下慢腾腾踅出来的儿子,嘴角一苦,坐下把眉心揉了一顿。

他这不成器的孽障垂着脑袋,脚意意思思的朝他挪近三寸,隔着老远低声道:“父亲——”

何子鱼磨磨蹭蹭的问了安,今天这父慈子孝的任务也就算完成了,脚尖立马一转。

何浑仰天叹息,随后问:“要去哪里?”

走廊上哪还有那孽畜的影?何仆射一糟心,脸更瘫了。

他儿子天生不爱出门不爱见人,整日窝在家里兴风作浪,把一干小厮和丫鬟使得团团转,叫他出去走一趟跟要杀了他一样。

前些年何浑给他捡了只猫,他就天天在屋里伺候那小畜生,当祖宗供着。

家里就只有这一个盼头,偏生又是这种尿性,让人忍不住设想当爹娘的要是没了,如何如何。

何大人这么设想一次,头发就白几根。

聂乌抚了抚夫君的额头:“怎么?”

何浑握着妻子的手沉吟良久:“将阿囡送去军营,如何?”

夫人凝目看他,笑了笑:“善。”

三天后何子鱼被爹娘拽出门,他只道是去踏春——爹娘不知打哪牵来一匹马,马背上放着个行囊。他还没看完,缰绳就塞了过来。

马凑到他颊边喷了口气,他有些怕它,怯生生的望着爹娘:“我有小毛了……”

小毛便是他那只祖宗猫,疼爱得不行。

聂乌把儿子瓷白的脸一瞅,眼皮跳了两下——只见他身姿清拔,五官柔和精美,一双清凌凌的眼睛波光流转,朝霞映照下,画似的。

他一手牵马,一手不安的捏着个没来得及放下的毛绒团,爹娘把他拽进人群,他头也不抬,紧着头皮跑去中间。

当下很多断袖都稀罕这种软糯香甜的类型,何况他这相貌放哪都招眼得很,大街上匆匆一过,跟点心进了苍蝇窝,暗角里当即闪出几片狼光。

聂乌与丈夫对视一眼,朝何子鱼道:“今日你满十五了,为娘要送你一个礼物。”

少年眸子清亮,褶痕分明的眼皮从尾处淡扫出去,睫毛浓密纤长,到眼尾往下一带,端的是风情万种。

原本神色凝重的脸这下喜笑颜开。

聂乌摸摸儿子的脑袋,把他带到兵器铺子前,何子鱼脸一僵,瞅着那扇牌匾不肯挪动,被娘亲一把拎进去。聂乌将预定好的剑递给儿子,她儿子退了一步,没接。

自打八岁那年看到堂兄差点被剑扎破脑袋后,何子鱼学了个乖,自此便与刀枪剑戟之类互不往来,这平和被他娘亲给打破了。

聂乌不容置疑的把剑塞去,他不情不愿的接住:“我不要这个——”

“你就要这个。”

何子鱼见他娘笑起来了,心口一窒,闷了一会,捧着剑亦步亦趋的跟着娘。

“这东西乃是阿翁那样的大侠用的,给我……都不知道是剑耍我,还是我耍剑呢。”

何子鱼见她没开腔,再接再厉:“怪重的,我要把它给舅舅。”

等在前面的何浑听到这话,把缰绳丢给他:“你娘的心意,切不可弄丢了。”

“心意”这么珍贵的东西肯定是要收下的,但他跟他手上这把心意对彼此都不满意。

三人走到郊外,经过劳劳亭,何子鱼抬脚欲往前走,却见爹娘径直朝那亭子走去。

亭中有男有女,乌泱泱一亭子都坐满了,好几个哭得一塌糊涂。

何子鱼听着那悲切的哭声,满心同情,暗自庆幸。

当下的世风,不仅女人喜欢男人,连好男色的男人也多起来了,一般人倒也无伤大雅,毕竟是你情我愿的事。

要是那些个世家大族里出个好南风的混账,不是大肆花钱卖人,就是抢人,被弄得家破人亡背井离乡的细井小民都能组建一支起义军了。

这事他爹娘比他还清楚,也知道他没自保的能力,是以绝不会放他去外面历练。

况且他才十五,也没啥烧钱的爱好,何氏高低也是个世家,他就在家待着,到三四十岁,大概会被举贤良方正的人权衡着推到朝廷的某个部门。

年少这会儿出门总会被人揩点油,那时候他都老了,谁还惦记一个老头?

这样想着,他差点笑了。

爹娘跟亭子里的人互相见礼,亭子外面二十来匹马,亭子里那伙人偏头看他,为首那人谪仙似的,要笑不笑。

料峭的春风从亭中送出来,把何子鱼撩了一身鸡皮疙瘩。那人将头转开了。

少爷竖起耳朵,就听他娘朝那男子说:“从今天起,这小孽畜就拜托将军了。他是个嘴上惯会服软死犟不改的,若是胡闹,不必手软,全凭将军安排。”

那人点了点头:“阿姐吩咐的事,逊自然照办。”

何子鱼直愣在一边。

前一刻他还在同情那些泪湿妆面的女子,后一刻爹娘就把他交接完了,一亭子的视线又劈头盖脸的落在他身上。

这就好像晴空万里突然劈下一道九天玄雷,万里坦途豁开一个大嘴,他脑袋嗡嗡响:“不是春游么?”

聂乌假装没听到,对惊恐万状的儿子说:“阿囡来,这位是方将军,你以后就跟他走了,切不可无礼。”

手上的剑忽然砸到脚趾头上。

走,走哪去?

少爷从没离开过爹娘,出门远游这种事他做梦都没想过,他爹娘收回视线。

爹说:“他性子软,没什么主见,劳烦大将军费心提点。”

娘说:“切莫让他见到猫,见着就走不动路了,若他跟人豪横撒泼,莫要留情,只管收拾。”

那人说:“好。”

直把他吓得魂飞天外,恍惚间瞥到那人身上的战袍,仿若一颗飞溅到身上的热油,烫得他措手不及。

这是打算将他送去军营?

少爷想破脑袋都没想过自己会有今天,爹娘不跟他商量也就罢了,竟一副生米煮成熟饭的架势无视了他。

那人连连说好。

他头晕目眩:“我哪都不去……”

爹瘫着脸:“方将军年少成名,以前带过几千号地痞流氓和软骨头,这些人如今都是保家卫国的将士。”

何子鱼怔怔的望着爹:那他是像地痞流氓,还是像软骨头?

娘微微一笑:“方将军的见识是你待在那温柔乡里一辈子都看不到的,如今让你跟他走,是要你去开开眼界。”

何子鱼颤声道:“我眼界已经很开阔了……”

爹娘都没理他,向坐在地上的人说:“将军,拜托你了。”

那人一叠声说好。

“照这样下去,”何子鱼惶惶然想,“一切都完了!”

他病急乱投医,打算寻死觅活,又立马把这个想法打消——剑就在脚上躺着,他哪使过这玩意啊,要是不小心失手了,搞不好得让爹娘给他收尸。

只好退而求其次,悄悄在大腿边狠狠一掐。

照他这样的姿貌,哭起来那当然是梨花带雨,一亭子的人都看呆了。

夫妻俩狠狠心,凝重地步下亭来,何子鱼连忙攥住娘亲衣角。

聂乌使了个眼色,何浑就去行囊里掏出一根绳子,两人干脆利落地把儿子捆做一团。就这么放在太阳底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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