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振宇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西宁时的场景。
那是个温暖的午后,他和妈妈又搬了新家,新家又脏又小,比他之前住过的任何一个房子都要小,他不喜欢。可是没办法,他们没钱,住不起又干净又温暖的大房子。
妈妈正在和房东太太说着话,楼下有蹬蹬蹬的跑步声传来。没一会儿他就看到一个梳着双马尾,长的很漂亮的女孩子出现在眼前,她的脸蛋红扑扑的,双眼笑弯弯的如天上的月牙儿一般,漂亮极了。但是他不喜欢她,第一眼就不喜欢她,她跟那些人一样,一样讨人厌。
“振宇。”身后响起妈妈温柔的声音,“在看什么呢?”
“没看什么。”他砰的一声甩上门,低着头拆自己行李。
“振宇啊,要先收拾下房间才能拆行李哦,妈妈先擦玻璃,你帮妈妈拧抹布好不好?”
“嗯。”
他和妈妈一直忙到天黑才勉强把房间收拾完,擦玻璃的时候他看着妈妈一个人忙上忙下的,心里又不高兴了起来。他的家里,永远没有爸爸这个人,他也从来没有见过他爸爸。
再小一点的时候,大概他上幼儿园时,见其他的小朋友都有爸爸接送,他就问妈妈,“妈妈,爸爸呢?爸爸在哪里?为什么他不来接振宇放学呢?”
每当这时候,妈妈总是摸着他的头跟他说,“爸爸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赚钱了,他在努力工作给我们振宇赚钱啊。”
“那等爸爸回来了我们是不是就可以住大房子了?妈妈,我讨厌住这样的房子,又小又脏。”
“嗯。是啊,等爸爸回来就可以了。”
“耶,好棒!那爸爸什么时候能回来呢?妈妈,振宇想爸爸早点回来。”
“什么时候回来啊?等振宇长这么高的时候爸爸就可以回来啦。”
妈妈说着拿着粉笔在墙上划了道杠,小小的他昂着头,嘴里张成o型,好高啊,不过没关系,爸爸,我会努力长高的,等我长那么高的时候我就可以看到你啦。
他一天要量好几次的身高,他想长高,做梦都想。他乖乖的喝牛奶,大口大口的吃饭,就为了能快点长高见到爸爸。
若干年后的一天,他突然想起这件事,鼻子蓦地一酸,眼睛也湿润了,那时的妈妈看他每天挺直了背脊贴着墙壁不断的量身高时又是什么心情?是不是心酸中带着难过?或许更多的是无奈吧。
后来,等他上一年级时,他才知道他家没有爸爸并不是因为爸爸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努力赚钱,而是他爸爸不要他妈妈了。
他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欺骗,也知道了什么叫私生子,他打了嘲笑他的小胖子,也被小胖子打了。回去后,他踩着小板凳把那道杠给擦掉了。
骗人!骗人!骗人!都是骗他的!
没有爸爸就是犯罪吗?凭什么欺负他嘲笑他?家里有爸爸有了不起啊?他才不要被欺负,谁打他他就打谁。被打的学生家长拉着孩子上门,妈妈不断的道歉赔钱。
后来打架的次数一多,加上告状的家长们也不少,老师们也很讨厌他,就不让他上学了。就这样,他和妈妈不断的搬家,不断的换学校,然后就搬到了这里,他都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搬家了。
傍晚的时候,他又看到那个女孩子了,她已经换过一套干净的衣服,柔软的头发垂在肩膀,她手里抱着洋娃娃站在楼梯口不断的往下张望。当楼下有走路声响起时,他听到她脆脆的欢呼了一声,“爸爸!”接着蹬蹬蹬的往下跑。
“艾一股,我的宝贝女儿出来接爸爸啦?爸爸有一段时间没见你了,可想我们西宁了。”
“我也想爸爸了。”
“这段时间有没有乖乖的听话?爷爷奶奶身体还好吗?妈妈呢?”
“我有乖乖听话,爸爸,爷爷奶奶身体都很好,爷爷每顿都能吃两大碗呢,可厉害了,奶奶也好,她还给我织毛衣呢,快织好了,可漂亮了。妈妈也好,已经做好饭在家等爸爸回来啦。”
柳爸爸一边听女儿说话一边牵着她的手往楼上走去。
“爸爸,我上次国语考试考了第一名哦,老师都夸我了呢。”
“真的呀?爸爸的西宁真榜,但是取了好成绩不能骄傲知道吗?”
“嗯,知道,妈妈跟我说过啦。”
楼下的欢声笑语随着脚步声的走近越加清晰,他砰的一声关上门,唇抿的紧紧的,讨厌!讨厌!讨厌!那个女孩子也很讨厌。
第二天,妈妈带着自己做的点心去拜访新邻居,正是那个女孩子的家。柳叔叔一家都是很好的人,只是他不喜欢。妈妈拜托了西宁跟他一起上学放学,西宁也答应了。
他却不耐烦跟她在一起,本能的排斥她,西宁身上有太多美好的东西了,她有一个完整幸福的家庭,她有疼她的爷爷奶奶,有爱她的爸爸妈妈,那是他渴望却怎么也拥有不了的东西。
他每天都能听到他们家语笑喧阗,听到她软软的撒娇声以及大人对她的宠爱,那时的西宁多么幸福啊。就在他以为她会永远无限期的幸福下去时,这一切在她七岁那年的生日有了转折。
西宁生日那天,柳叔叔和柳阿姨为了庆祝她生日,带她去了游乐园玩。玩了一天,要离开时,西宁又撒娇着说要玩摩天轮。柳叔叔本来不想玩的,架不住女儿撒娇,就带着她去玩了,谁知道出了意外。柳叔叔为了保护她死了,西宁活下来了。
柳叔叔出事后,他甚至想,啊,真好,现在西宁和他是一样的人了,一样的没爸爸,一样的被人讨厌。是啊,西宁被讨厌了,被爷爷奶奶和妈妈讨厌了。柳叔叔是独子,他出事后,柳家等于垮了,柳家爷爷奶奶和柳阿姨把这一切都归罪到西宁头上。
一夜之间,西宁从云端跌落到尘埃中。原先疼爱她的长辈全都不见了,有的是无尽的冷漠以及讥讽和暴力。
这一过就是十几年。
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西宁的呢?他记不清了,他只知道在他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在他心上如印记般铭刻。他看着从小女孩慢慢的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他想,他要守护她,小心翼翼的守护着她,在她长成最美丽时,然后娶她。
可是,为什么他守护了她那么久,在她长成最美丽的样子时,她要嫁的人不是他,而是崔胜玄?她要跟崔胜玄结婚,给他生儿育女,她要和他一辈子幸福的生活下去。
凭什么啊?凭什么啊?!
他守护了她那么久就是换来这个结局?不,不能啊,西宁你不能这么对我,你忘记了你曾经跟我说过会永远陪在我身边吗?
这句话是我在美国差点活不下去时你对我说的,你怎么能忘记了呢?你一向重诺,言出必行,为什么现在的你没能做到?
初三那年的盛夏,一个闷热的午后。
闵振宇到现在还记得那天的闷热,毒辣的阳光射在身上肌肤的灼伤感一直磨灭不去,蝉鸣几许,更添几丝烦躁。
有几个男生看到来学校参加家长会的妈妈,肆无忌惮的嘲笑着,高声讥讽。暴怒的他追着那些男生就要打,妈妈去追他,不知不觉得就到了马路上,拉扯间,他被一个男生推了出去,远处有一辆小车又急又快的开来,转眼就到跟前了。
他吓呆了,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突然,一道强烈的力道将他往路的那边推,紧接着尖锐的刹车声划过天际,轮胎打滑的声音,重物落地的声音,人群的尖叫声、打119的声音,惊惶的跑步声交织成了这个午后最惨烈的的一幕。
暗色的血如妖娆的彼岸花散开了一地,不断的有血从妈妈的嘴里耳里涌出,她吃力的扭着头,眼睛看着他的方向,嘴巴一张一合的,隔得太远,他听不清。
他走过去,人群自动散开一条路,他跪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声音颤抖,“……妈妈,妈妈……”
妈妈的鲜血很快染红了他的手和衣服,不断的有血从他指缝间落下,掉在焦灼的柏油路上,只几秒干涸成几颗小血珠。
“……你不要吓我。”
年少轻狂的他以为他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没有他害怕的东西,他是闵振宇啊,天不怕地不怕的闵振宇啊。可是在这个午后,许多许多的害怕涌上他心头,因为害怕他甚至颤抖起来。
妈妈,我再也不打架再也不闯祸再也不跟你顶嘴了。
妈妈,我会听话的,我会做一个优秀的儿子,我会努力念书再也不让你操心了。
妈妈,我还有很多很多事情没做完,我要给你买大房子住,给你娶一个漂亮的儿媳妇。在这些没能实现之前,你都要看着我啊。
血,越来越多,妈妈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他握着她的手大哭道:“妈妈,妈妈你不要丢下我。”
“快来个人救救我妈妈,救救她啊!求求你们,救救她啊!”汗水混着泪水分不清,他的视线一片模糊。
这个午后,少年绝望无助的嚎叫声随风飘出去好远好远……
妈妈的眼神悲苦,嘴里咕噜着一些字节,他低下头,耳朵贴着妈妈的嘴巴,试图听清楚妈妈的话,妈妈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他拼尽了全力也只听到了四个字:“……不……要……恨……他……”
他泪如雨下。
妈妈你为什么到死了记挂着还是他?他对你来说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这么多年他对我们不闻不问,任我们自生自灭,为什么你还要让我不要恨他?
不,妈妈,我恨他,我恨不得他去死。
他妈妈记挂了一辈子爱了一辈子的男人,在她的丧礼上连面都不曾露过。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却在他妈妈过世后的几个月出现在他了面前。
并不是他良心发现终于记起还有他这么个儿子,而是因为他的小儿子出车祸成了植物人,在治疗了好久确实没有苏醒的可能后他才终于想起了他,原因很简单,他不想他庞大的商业帝国后继无人。
在和西宁彻底闹翻的那些夜晚,他不止一次想过,如果他那时没被闵泰和带走,或许今天的这一切就会不一样了,或许他就不会失去她了,或许我们就会在一起了,你说是吗,西宁?
申淑兰是个面慈心狠的人,他刚去闵家大宅时,她对他嘘寒问暖,对他各种好,完美的扮演了一个“慈母”的形象,年少不懂事的他还真以为她是对他好,后来才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做戏给他父亲看的。
出国的手续很快就办下来了,出国前她提议说让老管家跟他一起去,说是可以照顾他,他还诚惶诚恐,谁知道出国后是等待他的是重重的糟践。
出国的前一个晚上,他偷偷跑去见了她。月下的少年拉着少女的手,很认真很认真的对她说道:“西宁,我明天要出国了,我要努力学习,这样就可以继承闵氏财团了,就可以给你买大房子住了,你喜欢什么我都给你买。”
那时的他多么的天真,以为努力念书就可以继承他父亲的公司了。那时的他眼界又是何等的浅,满心想的只是大房子,殊不知这个世界上还有其他东西。
离别总是让人很不愉快,西宁低着头,脚尖轻踢着地上的小石子。他的心情也跟着不好起来,“西宁,要不我不出国了。我不出国了,在首尔一样能念书,我回去跟父亲说。”
对闵泰和,他一直以父亲称之,从来不肯叫他一声爸爸。在他看来,父亲这个称呼疏远恭敬,远不及爸爸亲昵随意,在他心里,闵泰和不配做一个爸爸,至少不是他的爸爸。
西宁拉住了他,“我就是有点难过。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圣诞节就能回来啦,很快的,现在交通这么发达,想回来还不容易?放心吧,我一有时间就回来看你。我们还可以打电话啊,聊天啊。”
“嗯。”她伸出小拇指跟他拉钩,“圣诞节要回来。”
“好。”
然而,这个圣诞节他不仅没回来,差点还自杀死了。去了美国后,他才发现在美国的日子并不是像他想象中的那么美好,在学校他没少被欺负,课程也跟不上,学的很吃力。同学们不友好,老师们也是冷冰冰的。
父亲一天要打好几个电话过问他的学习进度,在得知他学的一塌糊涂时,忍不住动怒破口大骂,威胁他说如果再继续这样下去他就段了他的经济让他死在美国,那时的他很怕,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他看到国内的来电都会打哆嗦,他的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头发大把大把的掉,整晚整晚的失眠睡不着。
老管家看不下去了,给了他一根烟,说可以缓解压力,还教他怎么抽烟。后来他才知道那哪里是烟啊,完全就是毒/品啊。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染上了毒瘾,他的经济都掌控在申淑兰手里,父亲只关心他的学习成绩,对他的生活从不过问,毒瘾上来时,没钱买毒/品时怎么办呢?
他求过老管家,一开始老管家给的很爽快,渐渐的他的瘾越来越大,普通的量已经不能满足他了,老管家开始撕扯下原先温情的面孔,露出丑陋的嘴脸。
老管家有预谋的将他往歪的路上走,他什么都见识过了也领略过了,性/趴,n/p,招/妓。
击溃他心理底线的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你能想象你喝了被下了药的酒第二天早上在一个脑满肠肥老男人身边醒来时的感觉吗?
你能想象你看着录像里的自己在前一晚如何被人折腾,淫/言/媟/语/令人作呕的画面吗?
他足足吐了半早上,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大哭了出来。镜中那个人是谁?为什么他的眉眼那么陌生?闵振宇,他跟自己说,你知道你现在有多卑贱吗?你知道你有多堕落吗?
好脏,好恶心。
好绝望,好辛苦,不想活了,太卑贱了。
在这个世界上,西宁是他唯一放不下的人了,他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像是有预感似的,电话一打通她就哭了起来,“振宇,振宇啊。”
“振宇,很辛苦吧?一个人在美国很辛苦吧。”
他的眼睛一酸,泪就落了下来,“……西宁。”
西宁放声大哭,哭声顺着听筒清晰的传入他耳里,他也跟着哭,似乎要把所有的委屈和苦难都通过泪水发泄出来。除了西宁,没人知道,在2006年圣诞的夜晚,有个少年绝望的在电话亭里哭的不能自抑。
那时,是西宁拉了他一把,他才没有死在美国。
他见过她最深情的面孔和最柔软的笑意,在炎凉的世态之中,灯火一样给予他苟且的勇气。
可是,为什么,她现在要嫁给别人了?她不是说她会在韩国等他回来吗?她不是说会永远陪在他身边吗?为什么他等来的却是渐行渐远渐无书?
骗子,都是骗子,你和妈妈一样都是骗子。
西宁,既然得不到你,那么……就毁掉好了。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别想得到。
崔胜玄,切肤之痛,我要你十倍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