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落羽奔出客栈的时候,外面天色还很黑。
小城街头空无行人,远处的更夫敲响更漏,正是五更天时候。
她来到那座府邸的时候,守卫不出意外拦住了她。
然而她运气不错,碰到了昨日去客栈搜查的那名领头将领。
或许是因为府中住了陵君行,将领亲自在府内执勤,听到门外说话声,便出来查探究竟。
听秦落羽说要找皇上,那名将领上下打量着她,眼里有点一言难尽。
他是此番跟着卫无忌征伐西蜀的骁骑营将领,当年北地大捷也在,曾亲眼见过皇后娘娘。
眼前这个姑娘,不会以为昨晚皇上破例见了她一面,就以为皇上真对她怎么着了吧?
她这个样子,跟娘娘比起来,简直是......惨不忍睹。
萤火之光难与皓月争辉。
而这个姑娘,连萤火之光都算不上。
然而将领到底没有将话说得太难听,只推说皇上此时不便相见。
想着陵君行这会儿应该在休息,秦落羽也没坚持。
她从脖颈上解下凤羽坠,用绢帕包好了,递给将领:“劳烦方便的时候,将这个交给皇上。”
将领看得分明,那是残缺了一半的半个玉坠。
心道这姑娘怕不是脑子有问题吧。
就是真想给皇上送礼物,也找个好点的送啊,竟然给皇上送这个,简直了。
他实在忍不住道:“姑娘,不是我说,你也知道你的脸是什么样子,就别......”
目光落在这姑娘脸上,将领莫名又觉得她很有些可怜,到底还是咽回了“就别做梦了”这句话。
他没接那绢帕,道:“姑娘,你赶紧回客栈休息吧。以后把脸治好了,该嫁人嫁人,别肖想你不该肖想的人。”
将领以为说出这番话,这姑娘便会知难而退,然而女孩只是神色平静地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蕴着说不出的意味,以至于将领怔了怔。
“这玉坠很重要。麻烦务必交给皇上。”
女孩的声音轻而郑重:“他见到这玉坠,就什么都明白了。”
将领不知道为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了那绢帕。
眼见女孩转过身,走到稍远一点的树下,静静地站着。
夜色昏暗,看不清她的脸,将领竟依稀从她的纤巧身影上,看出了一点绝代佳人的风姿来。
他揉了揉眼睛,感觉自己可能眼花了。
*
卫无忌进来的时候,陵君行闭着眼斜靠在椅背上,眉宇紧蹙,似是睡着了。
皇上这是坐了一晚上吗?
想起万年寺中的薛玉衡,再看到眼前倦色沉重的皇上。
卫无忌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数日前,他们从万年寺离开后,皇上下令在西蜀全境搜查娘娘下落,同时疾驰数百里亲自来了这边境小城。
薛玉衡起先就在这小城,却非要将他们引到万年寺,皇上认为,这其中必有隐情。
至少在薛玉衡离开时,娘娘很有可能还在这小城。
然而当时卫无忌安排搜查的人却未能搜到娘娘,或许是她改扮了妆容。
是以这次重新搜查时,卫无忌让人将面容有异的人也带了过来。
虽然他心里很清楚,这一次的搜查或许只是做无用功,什么都不会有。
就算娘娘上一次还在小城,可薛玉衡调虎离山为她争取了时间。
她现在很可能真的已经去了大秦,绝无可能在这小城停留。
他是真的没想到,皇上会近乎走火入魔般,将那样一个女子,错认做娘娘。
还将她带入内厅。
虽然他不知道皇上对人家做了啥吧,可人家那姑娘出来时眼睛都是红的。
怎么想怎么......匪夷所思。
卫无忌只觉情之一字,着实太过可怕。
薛玉衡向来对世事不萦于心,而皇上,万事根本入不了他的心。
可他们一朝动情,竟俱都沉沦至此,如泥足深陷,难以抽身。
连他们这样的人,都勘不破情字,不能全身而退。
卫无忌只愿自己这一生,永远也不要与这个字狭路相逢。
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军情急报,到底还是没有叫醒陵君行,轻手轻脚便要退出去。
然而陵君行并没有睡着,缓缓睁开眼,淡淡道:“站了这么久,到底什么事?”
卫无忌递上急报:“大秦国军队数日前突袭洛城,不过皇上放心,他们没讨到什么便宜。”
陵君行展开奏报,目光一点点变得冰冷。
他正要找大秦算账,没想到大秦却主动来了。
陵国与大秦,早晚会有一战。
这场战争,按照他最初的计划,本打算再晚一点开始。
然而现在,没有办法再等了。
陵君行抬眸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
可他已无心再停留。
“朕现在启行,回不夜都。”
陵君行站起身来,“你留下来,把西蜀的事理顺了。”
卫无忌有些惊讶的发现,方才还神色憔悴消沉的帝王,眉宇间已恢复昔日杀伐果决的冰冷与淡漠。
他心下凛然,连忙应命。
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句:“各地陆续传来消息,说没有查到娘娘的下落。还用再在西蜀继续搜寻吗?”
陵君行往外走的脚步顿了顿,“不必了。把你的人都撤了,去做该做的事。”
薛玉衡明知西蜀已被陵国控制,仍敢来见他,定然是为她安排了最妥善的去处。
在西蜀这般细搜都没能找到人,怕真如薛玉衡所说,她早就去大秦了。
如此,便是再找也无意义。
卫无忌点了点头,踟蹰片刻。
他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莫名觉得自己要说出的话可能太过荒谬。
然而想到皇上昨晚更荒谬的行为。
他还是硬着头皮道:“刚童诚说,昨晚那姑娘,五更天就跑了过来,给皇上送了个小礼物,皇上要......看看吗?”
童诚便是那执勤将领的名字。
他当时心一软收了秦落羽的玉坠,可后来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事办得有点不靠谱。
但那姑娘还在外面等着,看着也怪不忍心的,童诚磨蹭半天,到底还是跟卫无忌说了一声。
他含糊其词地对卫无忌说,那姑娘专门给皇上送了个小礼物来。
但他没敢说什么小礼物。
毕竟半个残缺的玉坠,人姑娘敢送,他也实在不大好意思说。
卫无忌彼时着急进来汇报军情,也没细问,这会儿聊完正事,陵君行要走,他到底还是多嘴提了一句。
果然话一出口就遭到了帝王无情的冷眼。
陵君行神色冷淡道:“卫无忌,你是不是很闲?”
卫无忌:“......”
他不闲。
他这不是看皇上昨晚对那姑娘那啥啥,怕错过那万分之一的一点可能么。
陵君行大步踏出府门的时候,绝影已然牵着马在门外等候。
他翻身上马,轻扯缰绳,正要打马离开时,却听到有人脚步急促地奔过来。
数十名侍卫拦住了秦落羽。
隔着重重侍卫,秦落羽看向马上的男人:“皇上,我......”
她刚说了几个字,陵君行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朝她的方向扫了一眼,便即收回视线。
他的目光冷漠至极,冷到秦落羽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那是高居上位者如同俯瞰蝼蚁一般的眼神,陌生,冷酷,无情,不带半分温度。
就这么刹那的功夫,陵君行已然面无表情地拍马离开。
马蹄声远去,消散在黑夜的风里。
秦落羽回过神来时,长街空荡,已然不见陵君行的影迹。
她站在那里,一时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她倒是忘了,此刻的自己对于陵君行来说,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
她托那位将领送进去的东西,他怕是连看都不会看,理都不会理吧。
她擅自拦路,他不杀自己,都算是格外开恩。
童诚过来,将绢帕还给她,“姑娘,不好意思啊。这个,没给你送出去......”
秦落羽朝他露出个笑容:“没关系,谢谢。”
心里有些失落的同时,却也有点小小的庆幸。
庆幸终于可以不用面对陵君行了。
命运有时就是这么奇特又诡异,错过与相聚,就是这么无常。
哎,秦落羽心想,这可真的怪不得她了。
童诚眼看着她就这么走了,颇有点纳闷。
这姑娘东西没送出去,怎么好像还比之前还开心了一点?
所以她到底是来送东西的还是来干嘛的?
*
秦落羽与婵娟告别,独自踏上前往寻找缘空寺的路。
西蜀还有三分之一的地方,她没有找过。
卫无忌给她的那些银票,她一路乐得做个乐善好施的好人,将那些银票化整为零,全都当做爱心献出去了。
她花了足足一个多月的时间,才算将那些银票散尽,身心都是一身轻。
没能与陵君行相认,或许是好事。
他找不到她,迟早会放弃的。
秦落羽抵达西蜀郾城时,是傍晚时分。
她找了个客栈早早便歇下了,结果半夜突然被哭喊声惊醒。
秦落羽慌忙起来时,便见客栈里一阵兵荒马乱。
人人仓惶奔逃,夹杂着妇女孩子的哭声,就连客栈老板也正卷起包袱,打算逃命。
她拉住那老板,“怎么了?”
客栈老板神色惊惶,“大秦的人马就要杀过来了,姑娘,赶紧逃命吧!”
然而逃命已经来不及了。
大秦骑兵的铁蹄,在夜色掩映下,已然无情踏碎了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