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此际该如何反应,只觉悲痛,割肉剜心似的疼痛,难以压制。
倘若能用他伏鬼一死来换回自家主子『性』命,他定会干脆的赴黄泉,绝不犹豫!
“皇上,属下,属下仅是想让皇上好好活着。毕竟,皇后娘娘生死未定,皇上无论如何都该好好活着。”伏鬼沉默片刻,强行从牙缝中挤出了这话,奈何心中太过悲痛,这番脱口的嗓音也抑制不住的显得颤抖。
然而这话一出,颜墨白却不再回话。
他如累了一般,稍稍的合了眼,呼吸微弱,似是随时都要彻底离开。
伏鬼苍白着脸,瘫跪在榻旁,不敢放弃,嘴里一遍一遍的说着兵卫们的确已是寻到了娘娘下落,不久便能真正寻到娘娘,奈何颜墨白一直紧合着眼,一直不说话,无声无息之中,总惊得伏鬼忍不住想抬手去探他的鼻息,却是几番努力,终究说服不了自己去伸手查探。
他做不到!
跟在自家主子身边这么多年,见惯了自家主子受伤流血,但无论如何,即便往日自家主子受伤,也历来傲然威仪,惹人心畏,他伏鬼也早已是习惯了自家主子的强硬,甚至清冷淡定,便是满身是血,孱弱之至,也能威仪四方,傲视群雄,但如今呢,如今自家的主子,孱弱,颓败,甚至,凄凉。
他身上所有的威仪与傲骨,突然就像是任命一般的全然崩塌了。
伏鬼知晓的,自家主子啊,连他自己都放弃求生了,是以,身子也才会垮得这般快。
自家主子啊,如今大仇得报,再无挂记,却又突然失了心中挚爱,该是,再无任何希望,满心死灰,不愿自救,更不愿努力活着了。
心思至此,伏鬼一切了然,却也更是悲痛,脱口的嗓音,也有最初的劝慰变为祈求。
他开始一遍遍的祈求,一遍遍的磕头,待得许久许久,嗓音全然嘶哑,额头血肉模糊之际,墨玄再度入内查探,指尖横在颜墨白手腕探脉,眉头越发而皱,面『色』凝重得似要出水。
半晌,他略是复杂的朝伏鬼望来,叹息一声,“伏统领莫要如此,生死有命。”
伏鬼僵住,突然顿住了动作。
墨玄于心不忍,却又沉默片刻,终还是继续道:“大周皇上脉搏越发而弱,该是,最多两个时辰之内,便会……”
话刚到这儿,墨玄微微的顿住,心有厚重,突然便不忍将后话全然言道而出。只是他即便不说,伏鬼也已然明白过来,自家主子,时辰不多。
伏鬼满目血红,本是刚毅之人却再度抑制不住湿了眼。
墨玄深眼将他凝望,犹豫一番,却终究未再言话,仅是转身而动,缓步离开。
一代枭雄,便将如此陨落。终究是,天妒英才,倘若大周皇上能逆命的活下来,这天下之中,定能谐和成片,共同繁荣,再无征战,只可惜,只可惜啊……
一个时辰之后,天『色』便全然暗了下来,入了夜。
下了几日的雪终于停了下来,纵是夜『色』弥漫,天空漆黑,但因地上到处都是皑皑白雪,反光之下,竟也是照亮了周遭,略如星辰之夜。
极乐殿的兵卫们全数聚集在主殿殿外,整齐而跪,个个都神情复杂。
墨玄立在最前,一声单薄的玄袍与满背的墨发全数被烈风吹得摇晃,然而他却不知冷一般,目光静静的凝在前方主殿的殿门,一动不动。
他在等。
如今时辰,已是差不多了,大周帝王的命数,也会彻底陨下,此际,极乐殿众军皆已集结在此,为的是送他最后一程,且偏殿之内,棺木也已紧急备好,里面还放着大旭长公主的一些衣物与大周帝王曾经亲手为她雕的几支木簪,只要大周皇上落气,他便会将其尸身放在棺木里,便是无法让他与大旭长公主同寝而葬,但也要让大旭长公主的衣冠之物来陪他而葬,也算是他墨玄为他做的……最后一点事。
冷风呼啸,不住的将周遭松雪卷入空中,洋洋洒洒的落在在场之人的头顶与脖颈里,在场之人却不敢动作,纷纷僵着,纹丝不动,也不知是身上的雪太凉还是怎么的,只觉得浑身发寒,且透心的凉。
殿内伏鬼的悲戚声,也逐渐减弱,嗓音已是哑得不能再哑,在场之人听得揪心,却又不知该做些什么。
殿内的烛火,也齐齐而点,墙角几只暖炉也炉火旺盛,然而昏黄的光影虽看似温暖,但却无法改善颜墨白那惨白狰狞的脸『色』。
伏鬼悲着悲着,整个人便已呆了下来,再无动作,沙哑不堪的嗓音也终于止住。
周遭之处,殿内殿外,除了冷风呼啸浮『荡』之外,再无任何其余声响,天地之中,黑白成片,凉薄阴沉得似要吞人。
许久后,伏鬼终于回神过来,哑着嗓子朝颜墨白唤,奈何颜墨白双目紧闭,再无回应,他强行按捺心神,颤颤抖抖的伸手,要去探颜墨白的鼻息,却是正这时,殿外远处,突然有急促的脚步声跑近,随之而来的,则是一道嘶哑焦灼的嗓音,“大旭皇傅许儒亦,求见大周皇上!”
周遭太过沉寂,是以这突来的声响,显得格外的突兀。
伏鬼一怔,下意识回头,奈何门外已开始打斗起来。
“我是大旭皇傅许儒亦!我有要事求见大周圣上!”打斗之中,许儒亦扯声大吼。
这话尾音未落,有人已呵斥出声,“放肆!竟敢在皇上殿前喧嚣!”
伏鬼神『色』微变,沉『吟』片刻,顿时发了狂的奔向殿门,待打开殿门之后,便嘶哑喝道:“住手!”
这话一落,在场之人纷纷停手怔住。
许儒亦认出伏鬼来,顿时大跑而来,神『色』起伏狰狞,面上的焦灼之『色』浓得不能再浓,“我要见大周圣上!”
伏鬼满目摇晃的凝他,稳住心神,“究竟何事?你怎到大英来了!”
许儒亦哑了嗓子急道:“大旭出事了!大齐前些日子突然对大旭进攻,掳走了我大旭皇上!”
“什么!”
伏鬼脸『色』骤变,思绪猛转,随即瞳孔一缩,当即扣了许儒亦的手,大力拉着他朝殿内奔来。
这一路上,许儒亦早已听过大周与大英恶战之事,也知自家长公主出事之事,只是他此际怎么都未料到,这终究成了天下霸主的颜墨白,常日那风光威仪甚至在谈笑间都能轻易毁人的颜墨白,如今竟会是双目紧闭,墨发凌『乱』,脸『色』惨白,浑身上下瞧着竟毫无生机之人。
许儒亦怔住了,脑海骤然空白,僵硬之际,伏鬼已在颜墨白榻前跪了下来,沙哑悲凉的急促道:“皇上!且快醒来吧,大旭出事了!娘娘坠崖之时便将大旭与大旭皇上托付于您,如今大旭皇上出事了,皇上定要醒来,定要好生支撑着活下来,去完成皇后娘娘的心愿,求皇上醒来吧,为了皇后娘娘,为了大旭,为了大旭皇上,醒来吧,醒来吧!”
许儒亦惊得不轻,浑身抑制不住的发颤。
如今大旭已被大英控制,他死里逃生而来,就是为了寻颜墨白救得大旭!
如今呢!如今颜墨白都已躺在榻上犹如亡了一般,毫无生气,倘若颜墨白当真出事,当真醒不来了,大旭,也就完了,彻彻底底的完了!
思绪至此,许儒亦双腿一颤,整个人身形不稳,重重跌摔在地上。
“大周皇上,究竟怎么了?”他深吸了几口气,朝伏鬼紧着嗓子问。
伏鬼仍是满面悲痛,额头血肉模糊,却似全然未听到他的话一般,一直魔怔似的不住磕头,嘴里沙哑悲恸的念叨,“求皇上醒来!求皇上为了皇后娘娘,为了大旭,为了大旭皇上,醒来!快醒了!皇后娘娘最是在意大旭与大旭皇上,皇上如今怎舍得不完成皇后娘娘的心愿,任由皇后娘娘难以瞑目!皇上!求皇上醒来吧!”
悲戚的嗓音,断续的话语,无疑是绝望重重,无奈重重。
许儒亦浑身也跟着越发的瘫软,一时之间,心绪嘈杂,一道道绝望之感也瞬时漫遍全身,压制不得。
连历来刚毅煞气的伏鬼都成这般模样,不必多想,也知颜墨白此际定『性』命堪忧!倘若颜墨白当真醒不来了,当真有个什么不测了,大旭,便也彻底落入大齐之手,所有的一切,都将毁于一旦,连带凤瑶的所有期望,都将彻底的化为乌有。
他还曾记得,当初大盛之军对大旭京都兵临城下之际,那明媚的女子傲然挺立于城楼之上,浑然无畏的跃楼而下。
大旭,是用她的命在大盛眼皮下幸存下来,大旭的百年基业,也是她一心要维护的,甚至大旭皇帝的『性』命,也是她最为在意的,但如今呢,如今他许儒亦终究软弱无能,护不住大旭江山,承担不起她所有的希冀,他终于妥协下来,终于犹如个颓丧失败之人来寻找颜墨白救急,却不料,连带颜墨白都『性』命堪忧,唤之不醒。
如此,大旭之国,该何人来救,大旭帝王的『性』命,又该何人来救!
越想,许儒亦面『色』发白,浑身发颤发紧,再也道不出一字来。
殿内气氛,压抑沉重。伏鬼的悲哑之声,再度一声接着一声的响起。
许久,一直僵立在殿外的墨玄也缓缓入殿而来,目光朝伏鬼与许儒亦扫了一眼,并未言话,仅是按捺心神一番,才稍稍往前行至榻旁,正要弯身抬手去探颜墨白鼻息,却不料正当这时,那本是看似断气之人突然大咳起来。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墨玄猝不及防惊了一下,抬出去的手当即顿在本空。
伏鬼的悲声也顿时戛然而止,彻底僵住,待片刻之间回神过来,陡然惊喜慌张的朝墨玄道:“我家主子醒了!劳墨玄公子再为他诊断一番,看看我家主子是否撑过此劫了。”
墨玄不再耽搁,面『色』凝重的缩手回来,修长的手指转而扣住了颜墨白的手腕。
待得把脉一番,他神『色』微动,当即朝伏鬼道:“伏侍卫与这位公子先出去,在下得即刻为大周皇上施针,大周皇上脉象有异,心脉沸腾,许是这会儿紧急施针,许能当真保得一命!”
焦急之中,伏鬼似如抓到了救命稻草,对墨玄之言全然违令是从,甚至也不待许儒亦反应,他已抬手过来扣稳了许儒亦手腕,扯着他便猛朝殿门奔去。
许儒亦被伏鬼拉得踉跄,几步之下才努力稳住身来,待被伏鬼拉出殿门外后,他沉默片刻,终是忍不住道:“大周皇上究竟怎么了?可是大周与大英大战之际,大周皇上受了伤?”
伏鬼目光紧紧盯在殿门,一言不发。
许儒亦叹息一声,思绪微转,面上也越发苍白开来,继续道:“在下前两日在路途上便……便闻说我家长公主,坠崖了。不知,我家长公主是从何处坠的崖?在下,在下想去……看看。”
这话,他说得极为缓慢,难以启齿,待得这话彻底说完,他心口顿时空『荡』,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再度被挖空抽走了一般,竟是莫名的发痛。
凤瑶之事,前两日听说之际,便已情绪崩溃,悲伤难忍,如今强撑着过了几日,本以为自己能在外人面前忍住情绪,不料一切都是徒然,此番不过是稍稍提及她,心口便止不住的疼痛,压制不得。
那般女子,他从来不曾抓住过,拥有过,他也曾努力的想要靠近她,让她爱上他,他甚至为了她与颜墨白斗过,与柳襄斗过,甚至也曾算计过,祈求过,但如今,一切枉然,转眼成空!他本以为他既是无法得到她的心,便是在远处静静的护着她,看着她幸福也好,他以为待得时间一长,他对这份感情终究会全然的释然,甚至忘却,却不料,天意弄人!如今之际,她以这般方式突然离开,他许儒亦,心痛欲裂,想必此生之中,漫长岁月里,她都会成为他心头的一道疤,一道痛,永远,永远都该是忘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