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未朝柳襄打量,反倒是径直抬头朝凤瑶望来,低沉认真的道:“公子突然有令,让长公主不得出这院子。目前国都上下,无人知晓长公主已入大英国都,且今日所来之人大多为国都贵胄,公子说,为防发生不必要麻烦,望长公主安居在这院内,莫要出去抛头露面。”
这话入耳,凤瑶心头一沉,却待思绪辗转两圈,便朝叶航点了头。
叶航抬头朝凤瑶迅速扫了一眼,不再耽搁,随即便极是干脆的转身离去。
待得叶航走远,柳襄才慢条斯理的将目光从叶航脊背收回,那略微厚重漆黑的瞳孔径直朝凤瑶望来,缓道:“东临公子不让我们出这院子,那我们要给东临夫人的礼物……”
“东临夫人的礼物,便让侍奴跑一趟便是。”不待柳襄后话道出,凤瑶便已
出言打断,待得柳襄后话一噎,怔怔凝她之际,她则将袖袍中的雕刻之物朝一侧的院内侍奴递去,平缓幽远而道:“此乃本宫给东临夫人的贺岁礼物,望尔等私下好生交给东临夫人。”
侍奴们恭敬点头,其中一人则上前将礼物接过,随即便转身小跑而走。
风来,卷着几缕花香,清浅盈鼻,着实是沁人心脾得紧。
这座小院,虽非偌大无边,磅礴壮阔,但却是小家清新,花团簇簇,怡然松神。
凤瑶稍稍深吸了几口花香,幽远的瞳孔静静凝于前方那蜿蜒小道的尽头,待得半晌之后,她才转眸朝柳襄望来,“你随本宫进来。”
眼见凤瑶面色略微凝重,柳襄心底也增了几许复杂,但却也并无耽搁,待朝凤瑶恭敬点头后,便踏步跟着凤瑶踏入了屋门。
屋内,檀香隐隐,青烟上浮。周遭,静默沉寂,无声无息之中,透着几许如常的压抑。
柳襄反手将屋门合上,径直朝凤瑶行来,待凤瑶坐定在软塌,他则站定在软塌下方,目光静静朝凤瑶打量,沉默片刻,便按捺心神的柔然出声,“长公主专程将柳襄唤入屋内,可是有事吩咐?”
他历来心细,容易对旁人察言观色也是自然。凤瑶对他这话未有半点诧异,仅是待得他的尾音一落,便下意识缓缓抬头朝他望来,深邃的瞳孔,也径直迎上了他那双略微卷着柔和与浅笑的眼睛。
“亦如东临苍所说,今日东临夫人寿辰,前来的达官贵胄极多,想来,便是那大英的左相,也该身在其中。”仅是片刻,凤瑶漫不经心的出了声。
柳襄瞳孔一缩,心底顿时反应过来,面色也几不可察变了变,瞳色略微起伏的朝凤瑶凝着,“长公主之意,是想今日找出大英左相,从而……”
“不错。既是入了大英国都,且机会如此之好,自不可错过。且今日东临夫人寿辰,满府松懈,便是来贺寿之人,也是松懈,若今日趁着热闹对大英左相下手,该是极容易得手。”凤瑶满目幽远,再度漫不经心的出了声。
一路行来,时辰早已耗费不少,幼帝所剩之人也为数不多,是以,与其蛰伏在国度一直战战兢兢的寻找合适之法,还不如,一鸣惊人,干脆了当的趁着今日对那左相下手。只要得了左相身上的母蛊,再急速送回大旭京都,幼帝身上的蛊毒,定可迎刃而解。
“长公主,此举许是不妥。我们才刚来国都,在国度中毫无根基,更无人相助,倘若我们今日在东临夫人寿辰上彻底与大英左相拼上,无论我们能否擒得住他,我二人皆是逃不开这大英国都。就如,若我们擒住了左相,这东临府与国都皆是戒备重重,我们插翅难飞,又如,若我们擒拿失败,反而被左相擒住,我们定会葬身在这东临府。”
说着,眉头一蹙,语气也增了几分不曾掩饰的无奈与复杂,“柳襄若是丧命,自是小事,但若长公主有何不测,柳襄难辞其咎,望长公主,三思。”
冗长的一席话入得耳里,并未卷得太大波澜。
柳襄这话虽是有理,但现实所逼,无论如何,今日机会难得,都不可错过。而那所谓的在大英站稳脚跟,立上根基,无疑是痴心妄想。倘若能在大英当真容易站稳脚跟,亦或是不必在这大英国都谨慎躲藏,今日那东临苍,许也不至于心有担忧的不让她出席他娘亲的寿宴了。
如今这国都之中,她姑苏凤瑶这大旭公主,许是早已被归为了颜墨白一党,且一旦抛头露面,定当麻烦缠身,性命堪忧。
也因着心底太过明白,是以,才会兵行险招,幼帝等不得的,而她也等不得,甚至于,颜墨白也早已是仇恨缠身,进退不易,她自然也不愿颜墨白再分心为她与幼帝的事犯难。
思绪至此,心底的执拗之意越发浓烈。
待得沉默半晌,凤瑶敛神一番,再度低沉沉的道:“本宫已是考虑好,今日之中,务必对那左相下手。”
嗓音一落,径直朝柳襄望来,“你并非全然是本宫之人,是以,犯不着与本宫一道蹚这滩浑水,你只需去为本宫彻查那左相是否今日前来赴宴便成,其余之事,本宫可自行处理。”
柳襄眉头越发一皱,深眼朝凤瑶凝望,则是片刻之后,叹息一声,勾唇而笑,“柳襄一路跟随长公主而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而今倒好,长公主竟将柳襄排除,仍是不将留下当自己人,如此一来,柳襄倒是心有无奈,深觉长公主对柳襄如此疏离的态度极是不妥。毕竟,柳襄已跟随长公主出生入死过了,且长公主执意今日行事,柳襄作为长公主同行之人,无论如何都是逃不掉的,是以,自打与长公主踏入这大英国都,柳襄的命运便注定与长公主捆绑一起,逃不掉的。”
“你将左相之事打探好后,本宫自可让东临苍送你出城。”凤瑶面色分毫不变,低沉回话。
柳襄无奈的摇摇头,“东临公子今日大忙,许是无暇安排柳襄出城之事。是以,长公主还是莫要再与柳襄生分了,柳襄此番跟随长公主而来,本就是心甘情愿,便是为长公主掉了这条命,只要能护得长公主,柳襄心底皆是无悔。只是,若柳襄当真遭遇不测,柳襄唯一心愿,便是长公主能稍稍记得柳襄,也能记得,柳襄虽出身风月,满身鄙陋低贱,但柳襄曾经啊,也顶天立地过,也大肆不惜性命的护你过,若长公主再有心的话,便再封柳襄一个官位,而后差人去寻寻柳襄的亲眷,然后啊,再差人告诉他们,柳襄寒窗苦读,一朝科举为官,后染病丧命,让他们知晓,柳襄这一生虽活得短暂,但也是清清白白,堂堂正正。”
说着,朝凤瑶咧嘴一笑,那清俊的面容再度强行恢复了往日的柔腻魅惑,“柳襄之言,长公主可应?”
凤瑶深眼凝他,并未言话,纵是常日无心关注这柳襄,但如今听得他这些话,心底终还是有所触动。
无疑,他这话就像是遗言一般,虽在故作轻松,但那些话语内容,却让人听得厚重,如同在交代后事似的。
无论是帝王将相之人,还是如柳襄这等平凡卑微之人,心底都是有忧愁,有心结,有重担,只是往日之中,她本是以为如柳襄这等妖异柔媚之人定当无心无骨,却不料,他终还是比容倾活得明白,活得风骨。
“你之言,本宫记下了。”
待得再度沉默片刻,凤瑶敛神收心,低沉而道。
柳襄神色微动,面上的笑意深了一重,随即极为难得的朝凤瑶认认真真弯身一拜,“多谢长公主。”
这回一出,不待身子直起,便平缓而道:“长公主先在屋中等候,待得柳襄确定左相入得东临府后,再来告知长公主。”
说完,分毫不作耽搁,直起身子便转身而行。
凤瑶眉头微微一蹙,深眼朝他脊背凝望,低沉道:“你与本宫既是从大旭同来,日后,自是要一道归去。如今本宫身边无人可用,你柳襄便是本宫左膀右臂,是以,你为本宫行事时,也务必小心,待得事成之后并归得大旭,你要加官进爵亦或是寻找亲眷,本宫,皆准你帮你。”
这话是乃真心而言,是以脱口的语气也变得极是认真诚挚。
柳襄面色微变,瞳孔内的所有情绪陡然僵住。
他足下也蓦地一停,脊背挺得笔直,似是情绪突然间太过涌动,一时之间,竟让他道不出话来,而待立在原地沉默半晌之后,他才薄唇一启,头也不回的低声问:“长公主突然如此言道,可是在可怜柳襄?可怜柳襄出身风尘却又在这大英不得好死,是以,便想给柳襄一个身后名的宽慰?”
凤瑶微微一怔,深眼凝他。
他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候了片刻,继续道:“柳襄为长公主所做一切,皆是真心而为,是以不奢求长公主怜悯,只奢求长公主记住。亦如柳襄曾经与长公主所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如柳襄这等风尘之人,卑微鄙陋,自是死不足惜,但柳襄历来不曾真正轻贱过自己,也幻想去改变一切,长公主往日说柳襄心思深沉,步步算计,呵,柳襄如何不深沉,又怎能不算计,生长在风尘之中的人,早就习惯了步步为营,习惯了为自己谋划与算计,要不然,柳襄早已死在容倾的手里,亦或是,死在平乐坊那些腰肥体阔的男人或女人身下。”
说着,嗓音一沉,叹息怅惘,“是以,柳襄想凭己之力,改变一切,甚至于,柳襄想光明正大,亦或是如同热血男儿般顶天立地的活着。只可惜,柳襄看惯了风尘,看惯了男女之事,柳襄也一直警惕着守住心思,提防着对任何人动心,奈何,世事就是如此喜欢愚弄人,柳襄放来放去,提防来提防去,却终还是拜倒在长公主面前。便是长公主对柳襄抵触疏离,但倾慕便是倾慕,心一旦陷入亦或是着了魔,无论做什么事,想着的都是长公主呢。柳襄也不奢求长公主对柳襄有所回应,也只求,这最后关头,长公主莫要怜悯柳襄,而是,仅将留下当做一个可以护你帮你的男人,一个堂堂正正可以任你在危急之事依靠的男人,如是,而已。”
冗长的一席话,他说得极慢极慢。
然而这些话层层入得耳里,心境上浮,摇曳不定,一时之间,凤瑶也不知该如何对他回话。
这番话,他若不说,她尚且还不会真正对他怜悯,但他却误打误撞的说出了口,却是弄巧成拙,惹得她当真对他生了怜悯。
风尘之人,是以对所有男女****之事看得太淡太淡,且如柳襄这般极是圆滑深沉之人,历经了所有情事的折磨,是以自该对所谓的男女之情极是了解与防备,却不料,这厮动起情来,竟也能彻底推翻理智,翻天覆地,连带性命都可不要的。
在她面前,他许是极在意尊严的,亦或是,极想给她留下一种正直的模样,只是他一直在努力帮她助他,一直在努力着他该努力的一切,但他终该是知晓,有些事并非努力便能达成,亦如,一个早已对别人陷了心的女子。
“长公主怎不说话了?可是柳襄这番话,惊着长公主了?”
正待凤瑶沉默,沉寂压抑的气氛里,柳襄突然回了头,那双满是深沉起伏的瞳孔径直望来,恰到好处的迎上了她的眼。
凤瑶神色微动,故作自然的垂眸下来,待得迅速按捺心神一番后,缓道:“本宫并未怜悯你,你乃容倾亲手调教而出,无论是能耐还是心智都是极高,何来轮得到本宫来怜悯你。”说着,嗓音一挑,语气越发幽远怅惘,“再者,本宫本是自身难保之人,此番还得让你帮衬着本宫,本宫处境如此,此际自然也无资格来怜悯你。”
眼见凤瑶说得认真,柳襄皱着的眉头终是稍稍松懈下来。
待目光再度在凤瑶身上流转几圈,柳襄继续道:“长公主放心,有柳襄在,你定不会有事。柳襄便是拼了这条命,也定会护你周全。”
他这话说得极是有力,甚至突然就信心充沛,整个人也瞬间精神开来。
待得这话落下,他再不耽搁,回头过来后,便迅速踏步出门。
凤瑶未再言话,兀自沉默了下来,待目光朝屋门扫了半晌,才缓缓回神过来,修长的指尖稍稍捉起了面前矮桌的茶壶,漫不经心的为自己倒了杯茶。
屋内,一片沉寂,但许是时辰已是不早,已有宾客陆续而来,是以隐约之中,也可听到从门外远处稍稍扬来的谈笑声。
这东临府极大,也不知柳襄是否机灵,能跟着那些谈笑声而逐渐去得寿宴之地,倘若不是的话,柳襄一个人在东临府蹿来蹿去,一旦被东临府的侍卫捉了亦或是绑了,她还得自行过去捞人。
思绪至此,心神也稍稍沉重,只是片刻之后,便又全然松懈开来,暗压着神经不再多想。
时辰渐逝,无声无息之中,两盏茶的时辰已过。
屋内的檀香已然灭尽,再无青烟缕缕,而呼吸之间,也能稍稍闻得自窗户迎来的淡风中略微夹杂着的清浅花香。
凤瑶神色微动,终是缓缓起身往前,整个人站定在了窗边,目光则顺势朝窗外那条蜿蜒而远的小道落去,幽沉四溢的观望,奈何时辰再度悄无声息的逝走,而那柳襄,终是不曾归来。
今日天气无疑是大好,头顶阳光微烈,四方之中,淡金的阳光密布,颇有几许春意温暖之意。
这大英国都倒是奇怪,气候着实略微温暖,不曾如路途之中那般冰天雪地,寒凉彻骨。甚至于,院内各色的花也开得极盛极盛,繁花重重,入得眼里,自然是一片盎然生机的繁荣景象,只是周遭气氛太过紧蹙压抑,是以,便是繁花茂密,也拯救不了这满院的清冷与凉薄。
是的,凉薄。
人心的起伏不安,惴惴不稳,生死如何,只在今朝。这种紧蹙压抑之感,起伏沸腾,而在心底彻底蜿蜒起伏之后,便只剩下了一片凉薄,对未知的无底与凉薄。
不久,远处依稀有鞭炮声啪啦响起,瞬时之际,略微扰乱了周遭沉寂清冷的气氛。
凤瑶这才回神过来,抬头瞧了瞧日头,才见正午已至,想必那东临夫人的宴席,已然开端。
阳光越发有些烈,稍稍开始晃人眼了。
凤瑶眉头微皱,稍稍缩头回来,却是正这时,立在窗外不远的几名侍奴小心翼翼朝她望来,其中一人恭敬道:“长公主,此际可要传膳了?”
凤瑶眼角微挑,目光下意识朝那言话的侍奴凝去,并未言话。又许是她的瞳孔太深太沉,一时之间,那被她盯着的侍奴面色微愕,心有压力,随即浑然不敢与凤瑶对视,仅是急忙垂头下来,满身恭敬。
“不必传膳了,尔等其中一人,且先去寿宴之地看看,若有机会,便替本宫给东临公子带句话,就说,本宫有急事要见他。”
待得再度沉默片刻,凤瑶低沉无波的道了话。
侍奴面面相觑一番,终未拒绝,其中一人则当即应声,小跑离开。
凤瑶一直静立在窗边,兀自等候,只是那离开的侍奴竟也与柳襄一样,一去不复返,便是她立在窗边等了许久,那侍奴也不曾归来,就如同烟消云散似的。
一时,心底的疑虑之感层层起伏,终是有些压制不住了。
则是片刻,她缓缓挪步朝不远处屋门行去,而待踏步出门,在场其余两名侍奴则快步迎了上来,忙道:“长公主此际可要传膳了?”
凤瑶满目幽怨,并未言话,足下仅是缓缓往前,绕开侍奴们便径直下了廊檐下的两步阶梯。
侍奴们面色越是一变,纷纷小跑上来站定在凤瑶面前,待得凤瑶前路被阻,下意识驻足之际,其中一名侍奴紧着嗓子恭问:“长公主这是要去哪儿?”
凤瑶淡道:“院内太过沉闷,本宫欲去院外走走。”
“长公主,公子今日吩咐过了,不得让长公主离开此院,望长公主听从公子之意,莫要外出。倘若长公主有何需求,尽可与奴婢们说,奴婢们定竭尽全力为长公主达成。”
侍奴这话极是紧蹙有礼,那语气中夹杂的焦灼之意也是分毫不掩。
凤瑶眼角微挑,面色终是全然沉了下来。这等来等去,不仅柳襄一去不回,便是那婢子也一去不回,如今倒好,周遭沉寂,她静静呆在这院内,犹如被闭塞之人一般,不知院外的任何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