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谨研墨极快。
凤瑶也不耽搁,当即入座在长桌一旁,开始提笔而些。
仅是片刻,几排凤舞的墨字顿时落于纸面,花谨在旁小心翼翼的瞅着,心有赞叹,却不敢言话。
待得书信而成,凤瑶让花谨装入了信笺,花谨不敢耽搁,动作极快的将那叠好的信塞入信笺,顺势封好朝凤瑶递回。
凤瑶并不曾伸手去接,神色幽远,仅是低沉无波的道:“差人,即刻送去曲江对面的大旭兵营。偿”
花谨蓦的一怔,眉头大皱,“长公主,若差人冒然去送信,许是那送信之兵还未靠近曲江对面,便已被三皇子的人射杀了。”
“差一人前去送信,赢易便是再怎么得瑟,自当也知不斩来使之理。”凤瑶面色分毫不变,漫不经心的出了声撄。
花谨犹豫片刻,终还是恭敬告退。
凤瑶朝其背影扫了一眼,随即不再多看,仅是稍稍起身行至窗边,再度朝曲江对岸望去。
今日天色并非大明,阴沉密布,江面上方,也有浅浅的雾气与水汽弥漫,但却并不严重。
而那曲江对面,火台拔高而立,因着距离太远,倒也无法顺着对面那火台的窗户瞧清什么,仅是,凭那高高火台的下方萦绕着无数密集帐篷,便可确认,赢易此番领来的兵卫,的确极多极多。
短短的一月内,赢易便能从边关守卒混得如此领兵的境地,若仅凭他前些日子立的那件战功,倒也不足以让上万兵卫齐齐诚服才是,更何况,边境之地,本也有朝廷任命的将帅之人,那赢易啊,又如何能越过将帅之人,统领上万兵力?
这其中,自是疑虑重重,却也全然证明,那赢易啊,本是心思深沉,手段高明。
也是了,惠妃都手段阴毒,甚至不惜以死来狰狞诡异的算计人,赢易身为惠妃的儿子,又如何,没点儿过人的心计?
只是以前,她终是被赢易那委屈孱弱的姿态给蒙蔽,是以,允了他自请去宫,而后啊,雄鹰终是归于了蓝天,再无拘束,而今待重整归来时,便已是,仇人相见。
思绪至此,沉寂压抑的心底,缓缓漫出半缕怅惘。
她往日虽对赢易有所防备,但终还是不曾下得狠手,斩草除根,只是优柔寡断这等性子,也的确让她如今,大大吃亏。
“长公主一路行来,还不曾用得午膳,不若此际,属下差人将午膳送来如何?”
正这时,沉寂压抑的气氛里,伏鬼那煞气微紧的嗓音扬来。
凤瑶并未言话,目光幽幽的落于曲江对岸,似如未觉,待得伏鬼正要再度而问,她才恰到好处的出声道:“可。”
这话一出,伏鬼下意识噎了后话,深目朝凤瑶凝了两眼,转身离开。
冷风浮荡,肆意的扬击在脸,略微有些割痛之意,凤瑶则并未将这几许凉寒之感放于心上,她仅是目光幽远的朝对岸落着,而后不久,一道飘飘摇摇的小船,也逐渐进了她的眼风。
她瞳孔一缩,目光稍稍而垂,则见大周之岸,已有一艘小船在缓缓朝对岸出发,那小船,被江风吹得摇摇晃晃,几番不稳,似要将船头那撑船而行的船夫摇晃下来似的。
而那船夫,满身铠甲,俨然是大旭兵卫的装扮,且船行速度也不快,缓缓吃力的往前,随即,逐渐接近江心,再逐渐越过江心,而后,一点一点的,离那对岸的大旭军营越来越近。
凤瑶面色越发而紧,虽说两方交战不斩来使,但如今赢易的性子,已非她能揣度与控制,是以,虽也略有自信那送信之人不会被赢易差人射杀,但心底深处,终还是略有担忧。
直至,那船夫彻底抵达了对岸。
凤瑶,才彻底放下心来,待见那船上的兵卫被对岸的大旭兵卫带走,消失在对岸那些密集蜿蜒的帐篷中后,她才逐渐回神过来,却也这时,伏鬼已与花谨亲自端了午膳进来,动作微轻的摆放在了凤瑶面前的长桌上。
军营里的饭菜,自当比不上行宫御膳,只是前几日逃命之时也曾时常饥饿,吃食也是那农女所做的粗茶淡饭,是以,胃口早无往日那般精贵,而今吃起军营的菜肴,倒也不觉得味道不佳。
许也是心底终是有些厚重,凤瑶仅草草用了几口膳食,便已让伏鬼差人撤下。
花谨恭敬的立在一边,忙道:“长公主,微臣已是差人将您的信笺送出去了,且也如长公主所料,那三皇子啊,当真未差人射杀送信之人。”
“本宫看见了。”
凤瑶低沉而道,这话一落,目光朝伏鬼落来,“本宫前些日子听你家主子说,曲江之战,他有意备了草船,不知,此番那草船,究竟几艘?”
伏鬼面色刚毅,瞳色煞气如常,却是并未隐瞒,“一百艘。”
一百艘?
凤瑶瞳孔微缩,“一百艘草船,也绝非小数目,但这偌大的兵营内,本宫却并不见那些草船踪影。”
“对岸的大旭三皇子,时刻差人朝这边观望,那些草船,又如何能让大旭三皇子发觉。只不过,这军营之中,虽面无草船,但那些草船,则全数埋藏在这军营的地面。”
凤瑶眼角微挑,神情越发幽远,并未立即言话。
伏鬼也静静凝她,沉默片刻,继续道:“不瞒长公主,此番曲江之战,皇上的确早已做足了准备。待得大旭三皇子正朝我军观望之际,楚京便已调遣了五千精卫出来,连夜在军营最后的隐蔽之处大肆挖掘了地道与地室,且那地室极大,容纳一百艘草船绰绰有余,再者,那些地道也全然通往个个帐篷,只要大战一开,精卫们,自当能从各个帐篷里抬出草船,点火而放入江中。”
这话入耳,凤瑶面色也跟着变了几许,如颜墨白那人,果然是步步为赢,待你还以为他正静观其变之际,实则,却早已是做尽了一切,让人防不胜防。
当初那颜墨白说,他已是利箭而堆,草船而备,本就在等着开战,虽如今草船也全数到位,但,赢易此番领来的,终是六万大军,就仅凭一百艘草船与精卫们的利箭,就当真抵挡得住大旭兵卫?
思绪至此,面露复杂与疑虑。
伏鬼静静凝着凤瑶,将她面上的疑虑之色全数收于眼底,而后继续道:“大旭迢迢而来曲江之边,此行携带的箭羽自也有数,虽是数目庞大,但也总有用完之时,从而,一旦箭羽而毕,大旭三皇子定让兵卫乘船而攻。而皇上之意,是待大旭开始箭攻之际,便差死士撑着草船入江,再在草船上大鸣战鼓,以让大旭惊恐混乱,从而将箭羽大多对着草船而放。如此一来,待得两军箭攻之后,大旭兵力的利箭定是耗费,必得乘船过来近攻,那时,我大周再遣万名精卫入水,其中一百人登上草船点燃,再撑着草船朝大旭行来的战船攻去,确保,引燃大旭的战船,其余九千九,沉水而去,钻入大旭战船捅破其船板。如此,大旭兵力要过曲江,无疑难上加难,且大旭战船,不是着火便是漏水,皆有覆灭之势,甚至,即便有战船能侥幸靠近我方曲江之岸,定也会被我方的,利箭射杀。”
冗长的一席话,他说得略微缓慢,而那语气中夹杂的狰狞与厚重之意,却是震得凤瑶心口发麻。
颜墨白当初便说,他已准备充分,绝不会让大旭之人有命渡过曲江,但颜墨白也曾说过,便是为了她,也不会对大旭兵卫,太过而灭才是。
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紧烈,却又幽远。
待得兀自沉默片刻,凤瑶才低沉而道:“如此说来,你家主子终还是想将大旭兵卫,全数覆灭?”
伏鬼眉头一皱,面色也逐渐厚重开来。
随即,不待凤瑶反应,他突然跪地朝凤瑶一拜,“伏鬼此生,从不曾跪拜过哪位女子,但如今,伏鬼却是实诚的跪拜长公主,望长公主,莫要因此而怪罪皇上。因着长公主之故,皇上的确有意对大旭兵卫手下留情,但此举终是冒险,属下与军的诸位副将,皆有意见,虽不敢而提,但自打皇上失踪那几日后,军中副将心焦,再加之大旭越发蠢蠢欲动,从而为保楚京万无一失,是以已上下达成一致,务必得斩杀仇敌,不得让对岸之人,上得我大周岸边。”
说着,眼见凤瑶面色越发幽沉,伏鬼瞳色起伏,继续道:“只是,如今皇上既是归来了,长公主也在,那此番之举,稍稍见机而行也是尚可。再者,倘若长公主有意保得对岸那些大旭兵卫,那待开战之际,属下便即刻领人潜水入得对岸,先将三皇子赢易制住,如此,再勒令大旭三军停战,以此来留得大旭兵卫性命,不知此举,长公主意下如何?”
“擒贼先擒王,自是尚可。只不过,你若潜水而去,定极是危险,你如此为了本宫,为了大旭,可值?你且要知晓,对岸可是大旭重兵之地,便是你武功再好,身手再灵敏,但也双拳难敌四手。只要你一旦被大旭兵卫制住,你定性命堪忧。”
“属下知晓。”
凤瑶心口一沉,幽远无波的将目光从他身上挪开,伏鬼则继续道:“皇上本是有意听从长公主之意,稍稍放过大旭,属下如此,也不过是在遵从皇上之令。再者,属下知晓,倘若不是属下去擒王,长公主也定会亲自前去,是以,既是皇上拼死救回的长公主,我伏鬼,定也得拼死而为皇上守着,从而,那曲江对岸,属下前去,义无反顾。”
冗长的话,森森厚重。
凤瑶从不曾料到,这伏鬼,竟已是衷心至此。
不得不说,颜墨白这主仆二人的性子,的确是太过特殊,别说那颜墨白了,便是这伏鬼之人,随口之言,便能将她姑苏凤瑶震得心颤,甚至心痛。
往日遭得司徒夙背叛,再加之朝野之中无人可信,是以,只觉普天之下的人,都是被利益牵制着衷心,亦或是诚服,但最近这段日子,她终于发觉,其实有种衷骨之意,是发自内心,纯透自然,并无掺杂任何杂质。
亦如,这伏鬼,也亦如,亡了的王能。
“难得伏侍卫有如此之心,只是,大旭赢易此人,自当,由本宫亲自去擒。既是我大旭挑起来的事,自是要由本宫来平息。”
凤瑶沉默片刻,才按捺心神的出声。
伏鬼眉头一皱,“不可。大旭三皇子,必当属下去擒……”
“你擒不了!”不待伏鬼的话道完,凤瑶已嗓音微挑,出言打断。
伏鬼猝不及防一怔,下意识噎话,凤瑶深眼凝他,继续道:“本宫与赢易的纠葛,本宫自会去理清,且无论是伏侍卫还是你家主子,都无法,在不损我大旭一兵一卒得情况下,使得大旭退兵。而本宫此番过来的本意,便不是为了别的,而是,让大旭,全身而退,一兵不损,也让你大周,战事不兴。”
伏鬼那刀疤缕缕的面上,厚重尽显,眉头也紧蹙而皱,发沉发紧的情绪全然蔓延在脸上与眼睛里,排遣不得。
却待他正要再度出声而劝,凤瑶却已是不给他机会,“擒那赢易之事,便如是而定,到此为止,不可再论。也望伏侍卫先出去巡查一番大周兵营,忙你的便是,本宫此际,想与花谨说说话。”
伏鬼到嘴的话再度噎住,目光厚重紧烈,欲言又止一番,却终是全然压下心绪,告辞离开。
待得伏鬼彻底出屋,一时,屋内的气氛才全数沉寂下来。
凤瑶满目幽远的朝花谨落来,“大旭那一万精兵之中,可有会水性的?”
花谨愕了一下,倒也认真的思量片刻,无奈恭敬而道:“微臣不知,倘若长公主想知晓,微臣这便去查查。”
“不急,待得对岸有书信返来,你再下去查也不迟。”她嗓音极是漫不经心。
花谨又是一噎,面色紧张的点点头,随即,眼见凤瑶面色阴沉厚重,不再言话,他犹豫片刻,神色也紧张的起伏片刻,随即硬着头皮小心翼翼的问:“长公主当真想亲自去擒三皇子?如今三皇子可是不如往日,想来极难对付,微臣担忧,三皇子会对长公主不利。”
他这话说得极是小心,也极是委婉,这话之意,本就是想劝自家这长公主莫要上前去冒险,奈何,却又不敢太过直白的相劝。
只道是,自家这长公主不出事还好,一旦出事,许儒亦那小子许是会拿着长剑砍他的脑袋了。
“自打赢易胆敢私自调兵六万埋伏在这曲江之边,本宫,便早已不指望他不会对本宫不利。”凤瑶淡漠幽远的算是回了话,说完,神色微动,再度开始提笔在墨纸上挥笔而写,眉头紧皱,神情也格外的复杂厚重。
花谨小心翼翼凝她,眼见她如此,倒也不好多话,待得兀自在原地静立半晌后,终是,凤瑶将三张写好的墨纸逐一拖起吹干,而后亲自装入了长桌一旁的信封,待得一切完毕,她才将信笺朝花谨递来。
她并未言话,仅是复杂幽远的朝花谨凝着。
花谨一时有些愕然,摸不着头脑,但待犹豫片刻,终还是上前两步,极是小心恭敬的接过了凤瑶手中的信笺。
“揣好。这三封信,其一是给许儒亦,其二是给国师,其三,是给幼帝。倘若本宫有何不测亦或是无法及时回国,你且先行回去,将这几封信交到他们手里。”凤瑶适时出声。
花谨面色大变,两手也开始颤抖起来,急不可耐的道:“长公主,不可如此!微臣此番来,本就是遵了徐皇傅与国师之意前来接长公主回去的,倘若长公主都不跟着微臣回去,微臣岂敢入那大旭京都。这曲江之战,还是望长公主三思而行,毕竟三皇子敌对的是大周,摄政王没准儿这会儿早已醒了,正要差人告知伏鬼战术,且伏鬼今日也说了,摄政王极早之前,便将曲江之战的应对之策安排好了,长公主你又何必去趟这大周与三皇子之间的混水。望长公主体恤己身,先不要过问这里之事,随微臣回大旭京都才是啊,如今皇上皇傅还有国师都在等着长公主啊!”
“六万大旭兵卫在此,本宫何能放下,且那赢易是为敌国大盛卖命,本宫又如何能允许这等事在本宫眼皮下发生。”
说着,眼见萧瑾面色越发紧张,薄唇一启,似是又要言话,她瞳孔微缩,随即缓缓将目光从花谨面上挪开,先他一步继续出声,“此事便如此而定,不必再议。”
花谨唇瓣上下合了合,所有的话再度被强行噎了下去。
指尖攥着信笺,摇晃却又发紧,甚至也从不曾有过哪一刻,他花谨,竟也会忧虑这些皇族之人的安危,甚至忧虑大旭的将来。
花谨无奈,心绪澎湃上浮,整个人也僵在当场,不知该如何应对凤瑶这话。
只道是,往日只觉长公主傲骨连连,眼高于顶,清高心狠,却是不料,这女子啊,终是不若凡尘花街那些庸脂俗粉,柔腻而魅,这女子啊,心底装了太多太多,心系得也太多太多,是以,此番在这曲江之边,无论是走还是离,她都会心有遗憾,全全两难。
是了,一旦趁大战还未开启便迅速回大旭,搞不好六万大旭兵卫便全数丧生在这里,又或许一旦留下,亲自迎战,万一自己有何不测,她又如何放得下大旭,放得下幼帝。
突然间,花谨神色从未有过的深邃通明,也从不曾有过哪一刻,他会对自家长公主看得如此透彻。
也曾还记得,当初他初次见她时,便领了柳襄那些男子去媚惑殷勤于她,当时被挨了板子,还以为是柳襄那些男儿的姿色不入这长公主的眼,却是不料,自家这长公主啊,英勇无畏,宽大宏然,又岂是柳襄那等风尘男子,沾染得了的。
思绪,层层起伏,也层层蜿蜒,越想,便想得越发的远了。
则是不久,门外突然有人而唤,“瑞侯,送信之人归来了。”
这话入耳,花谨陡然回神,抬眸迅速朝凤瑶扫了一眼,随即急忙告辞出屋。
待下得火台,那送信的兵卫,正立在火台外,恭敬而立。许是被江风刮得有些猛,整个人面色苍白,唇瓣发紫,俨然是一副冻坏了的模样。
“如何了?三皇子可是写了回信给你?”花谨一出火台,便朝那兵卫紧着嗓子问。
兵卫点灯头,当即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只信笺朝花谨递来,待见花谨伸手接过,他面露难色,低声而道:“瑞侯,三皇子有话让属下转告于你。”
花谨眼角一挑,再度下意识抬眸朝兵卫望来,兵卫有些紧张担忧,急忙垂头下来,紧着嗓子道:“三皇子说,大战在即,大周这块肥肉,三皇子是执意为大旭拿下。但若瑞侯也衷于大旭的话,便用此番领来的一万兵卫对大周精卫来个釜底抽薪,从而与三皇子一道,里应外合的将大周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