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瑶静立在窗边,直至宫奴们全数走远,她才回神过来,正要转身,不料足下微动,一旁便突然扬来徐桂春的嗓音,“长公主。撄”
短促的三字,说得有些拘谨,却也有些着急。
凤瑶眼角微挑,下意识循声朝她望去,则见她略微紧张的立在雕窗不远,怯怯的朝她扫了两眼,随即似是暗自纠结一番,才低声而道:“长公主随皇上出宫之际,可否将民女一家也带上?民女双亲还念着家中的一些旧物,想要再回去好生收拾一番。”
凤瑶满目平静,并无半许讶异。
上次离开徐桂春的家时,个个皆人心惶惶,心有焦急,想来收拾包袱并非太过认真细致,而今突然入得宫中了,徐桂春几人又不曾真正接受她那日所送的几箱子东西,想来此番突然静下来了,自然也是留恋家中之物,此番突然想回去收拾也是人之常情。
只不过……
思绪至此,凤瑶神色微微一动,落在徐桂春面色的目光也深了半许。
“你们要回去收拾东西,自然尚可。但你们若要趁势脱力大周皇帝的势力,许是不易。”她默了片刻,低沉幽远的出了声。
徐桂春猝不及防的怔了一下,待回神过来,便紧张急促的摇头,“长公主误会了,民女们绝无逃走之意。”
凤瑶缓道:“本宫知将你们一直困在此处,随本宫担惊受怕,的确是委屈了你们。只是,当日本宫势必要领你们入宫,自也是因你夫家晋安候府势力之故。是以,既是留你们在家中本是危险,随本宫入宫也是危险,倒还不如,将你们也一道领入宫来呆在本宫眼前,纵是本宫再不济,自也能为你一家性命拼上一番。”
徐桂春紧着嗓子道:“长公主心意,民女一家皆懂,甚至也对长公主的心意感恩戴德。只是此番民女双亲的确怀念旧宅……偿”
她嗓音有些厚重,紧张而又诚挚,生怕凤瑶多想什么。
凤瑶静静凝她,心底也微生半许起伏。
她并非想要威胁恐吓于她,不过是想让这徐桂春知晓如今事态,是以有意提醒她一番罢了。毕竟,前几日那颜墨白才依靠这徐桂春一家性命才将她姑苏凤瑶留下,如此,无论这徐桂春一家是否愿意,他们一家皆成了颜墨白眼中之棋,是以,既是棋子,一旦生有逃窜之心,凭颜墨白那冷硬之心,许是这徐桂春一家不亡在晋安候世子手里,自也要亡在颜墨白手里。
而这一切,自然,也不是她姑苏凤瑶愿意见到的。
“你知晓便好,本宫也仅是提醒罢了。毕竟,如今那大周皇帝,绝非好惹之人。”她再度沉默片刻,幽远出声。
徐桂春垂头下来,不再多言,拘谨恭敬的朝凤瑶点点头。
凤瑶再度凝她两眼,神色微动,却也不再言话。
今日的天气,极为难得的晴朗,天空之中,竟还有云朵层层,霞红缕缕,有金色的阳光在各处打落,金黄一片,着实为这整个楚京城添了几许暖意。
凤瑶依旧是一身朴旧,发鬓仅由树枝微挽,整个人的打扮极是朴素无华,但即便如此,浑身的威仪清冷之气,则是分毫不染。
待与徐桂春几人一道随着宫奴抵达行宫宫门时,宫门外,已有宫车而候。
那几辆宫车,看着极为宽大,四角的明黄流苏迎风而动,雕窗缕缕,贵气逼人。甚至于,那几辆马车后方,则正立着数十名衣着遒劲的兵卫,兵卫们皆手执长矛,目不斜视,气势铁硬大气。
不过是游街罢了,这颜墨白摆出这般阵状,无疑是过分了些。
遥想当初在大旭京都时,这厮出行,尚且是轻装而行,并未讲究排场,但如今,那厮身份一变,而今这些不曾讲究过的东西,便也开始讲究了。
“长公主,皇上正于马车里,长公主请。”
正待思量,一道恭敬讨好的嗓音响起。
凤瑶抬眸,森然的目光循声朝那立在最前那辆马车旁的侍奴扫了一眼,眼角微挑,并未言话,仅是稍稍转眸朝身后的徐桂春几人望来,“后面几辆马车,你们随意上一辆便是。”
徐桂春眉头一皱,拘谨而道:“但皇上还未吩咐民女一家上车,民女一家岂敢……”
“那人不喜多费唇舌,寻常小事,自也不喜亲自吩咐。你们过去随意登一辆马车便是,不必拘谨。”
凤瑶稍稍敛神一番,略微平缓的朝徐桂春道了话,待得尾音一落,眼见徐桂春几人面上仍是惶恐惊愕,连带瞳孔都紧张得微微发颤,她故作自然的挪开目光,再度极为难得的放缓了嗓音,低声宽慰,“不必拘谨害怕,放心过去乘车便是。”
车行去。
“长公主,请。”
待得凤瑶刚刚行至马车旁,那言话的宫奴顿时半爬在地,小心翼翼的要为凤瑶垫脚。
凤瑶垂眸扫他一眼,面色清冷,随即再度上前一步,却是并未脚踩那宫奴后背,仅是兀自干脆的登上马车,随即撩着帘子入内。
这马车着实宽大明亮,车内不仅摆放着软垫,还摆放着矮桌。矮桌一旁,叠放着几本书,一只棋盘,甚至角落里,还徐徐的燃着熏香。
凤瑶下意识的先朝周遭扫望一眼,随即神色微动,清冷的目光,终于径直朝前落去,则见,那满身颀长修条的人,正端坐在矮桌旁,神色微抬,意味深长的朝她笑。
她瞳孔微缩,冷眼而对,随即也不耽搁,缓身在他对面隔桌而坐。
“长公主对这马车的布置,可还满意?”他目光一直凝在凤瑶身上,清俊的面容,也携着几许不曾掩饰的柔和与温雅。
“本宫对这马车的布置是否满意,似也并非重点,重点是,摄政王今日,当真要带本宫去你楚京的校场?”凤瑶极是自然的将目光从他面上挪开,淡漠无波的出了声。
她这话问得直白,着实无心与她绕弯。
“今日之行,的确是要去看那楚京的校场。毕竟,大周与大盛开战在即,大周已然精兵陈列,士气威武,此番长公主既是在这楚京,微臣,自也是要让长公主去看看这大周精卫的士气。”
他微微一笑,嗓音柔和如初,这脱口的话,似也自然而然,似无半分的隐瞒。
凤瑶神色微动,面色也逐渐的沉了下来,一时之间,并未言话。
颜墨白兴味盎然的凝她两眼,随即便开口行车。
待得马车逐渐颠簸摇曳,缓缓而前之际,他逐渐伸手,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指尖将矮桌上的茶盏朝凤瑶推近半许,“这是前几日番邦上供的新茶,微臣认为味道尚可,长公主且尝尝。”
凤瑶垂眸,森然的目光朝前方矮桌上的茶盏扫了一眼,却是无心而动,待沉默片刻后,她开始眉眼一抬,沉寂厚重的迎上他那双略微染笑的眼,“大盛方圆辽阔,的确是块肥肉。不过,大盛之人也非懦弱,且国力强厚,此番那逃回大盛的司徒夙虽是重伤,但大盛之中仍有诸多可利用的将帅之才,你当真以为,打压了一个司徒夙,使得司徒夙无法再领兵参战,便可轻松将大盛彻底拿下了?”
颜墨白面色分毫不变,神情如初,从容淡定,似是全然不曾忧虑凤瑶这话。
他那双朝凤瑶迎着的目光也不曾挪开,仅是眼角微挑,薄唇一勾,整个人微微而笑,儒雅如风。
“大盛的确人才辈出,只不过,真正能叱咤风云,战无不克的将才,却仅有大盛太子,司徒夙。毕竟,战神之名,可非人人都称得,只要司徒夙无法参战,大盛上下失了主心骨,定军心涣散,倘若这时候再差人混入大盛之军,来个里应外合,亦或是釜底抽薪的话,长公主且看,那所谓的国力强厚的大盛,是否能在此劫之中,屹立不倒。”
他嗓音极缓极慢,懒散温润,甚至也卷着几许不曾掩饰的漫不经心。
凤瑶瞳孔越发一缩,落在他面上的目光,起伏不定。
如此说来,这厮倒是自信至极,全然不曾将大盛放于眼里了。只可惜,他这番话也不过是自信过头的猜测罢了,那司徒夙也非等闲之辈,便是身受重伤,但亦可在幕后指挥千军万马,只要那司徒夙没死,战神之名仍在,大盛上下的军心,也绝非太过容易撼动。
思绪至此,凤瑶面色愈发复杂,却是并未言话。
“大盛与大周之事,便不劳长公主费心了。今日既是出来游玩观赏,自也该开心才是。”待得周遭气氛沉寂半晌,颜墨白慢腾温润的出了声。
凤瑶眼角一挑,思绪回拢,却不打算就此打住,她目光依旧分毫不避的凝着他的瞳孔,话锋一转,继续而问:“大战在即,你准备差多少精兵前去攻那大盛之国?”
颜墨白漫不经心的道:“微臣以为,攻打大盛,五万精兵足矣,而微臣,正好也仅准备了五万精兵。
五万……
这话入耳,凤瑶眉头顿时一皱。
颜墨白目光微深,却是勾唇一笑,“怎么,长公主觉得是多了还是少了?”
“五万精兵自是不够。”
凤瑶并未耽搁,阴沉出声,“大盛如今定是对你早有戒备,此番大战在即,定也会精兵陈列,虽是做足迎敌之势。而今凭大盛国力,一旦做足准备,定十万大军不在话下,你领五万精兵而去,可是太少了些?”
“两军交战,沙场拼斗虽是必须。但依微臣之意,那宽宏激烈的两军交战虽可进行,但绝非此番进攻大盛的重心。”
“你以为的重心是什么?”凤瑶神色越发一沉。
奈何这话一出,他却是突然不说话了,那双温润懒散的瞳孔,仅是随和悠然的朝她凝着,笑意清浅,温润得当。
周遭气氛,再度沉寂下来,徒留车轮声冗长繁杂,不绝于耳。
凤瑶深眼将它凝着,半晌后,终归是再度阴沉而道:“怎么,不愿对本宫如实以告?”
他勾唇笑笑,懒散随和的摇摇头,随即薄唇一启,幽远平缓而道:“微臣并非是不愿对长公主如实以告,而是本以为长公主冰雪聪明,自该猜得到微臣心思。此番两国交战,硬碰硬的实打,无疑是最烂之法,便是攻克了大旭,我大周自也会损失惨重,国力不足,倘若这时候还有其余诸国趁势而起,企图对大周行渔翁之利,如此一来,大周自也是自取灭亡。是以,依照微臣之意,此番两国交战,只为,智取。”
“大盛此番定是早已戒备森严,雄兵而立,你欲如何智取?”
凤瑶并不打算放过他,仍旧是层层逼问,落在他面上的目光早已是起伏剧烈,厚重沉沉。
这话入耳,颜墨白眼角微挑,朝凤瑶笑得平和,“今日好歹是出来赏玩儿,长公主执意要在今日对微臣盘根问底?”
“你也可选择不说。毕竟,你已非大旭摄政王,而是大周帝王,便是你不回本宫之言,本宫也奈何你不得。”
他神色微动,并未立即言话,只是那双落在凤瑶面上的瞳孔个,却是无端的深了半许。
待得半晌后,他才故作自然的将目光从凤瑶身上挪开,平缓而道:“大盛此际才戒备十足,雄兵而立,自然已是为时已晚了呢。早在两月之前,大盛大举进攻大旭之际,他那兵力薄弱的大盛老巢,便早已有人四方混入,从而,盘踞扎根。长公主你说,此番大盛举兵迎击我大周之军,倘若其粮草被焚,大盛的京都被占,那些大盛之兵,可还有心思打仗?”
冗长的一席话,他说得极为平缓自然,除了语气略微卷着几许幽远之外,整个人竟是淡定至极,从容无波。
凤瑶瞳孔猛的一缩,落在他面上的目光也忍不住大肆的摇晃开来。
“你是说?两月之前,你便已是差人,混入了大盛的京都?”她强行按捺心绪,阴沉沉的问。
也难怪,难怪当初大旭国破之际,这颜墨白久病在府,全然不曾露面,而今听他这话,若她猜得不错的话,当时大旭与大盛交战之际,这颜墨白,则是窝在府中,暗自差人前往大盛之地,四方扎根分布。
如此说来,早在大旭与大盛开战前,这颜墨白,便早已为而今攻打大盛埋好了伏笔。不得不说,这人的心思,无疑是深沉至极,甚至深得令人心生畏惧,便是仅是稍稍闻之思之,便觉心头发麻,毛骨悚然。
究竟,是得有何等程度的精明,才能将这等算计天下诸国之事并重而行!又究竟是何等的冷漠与野心,才能对大旭的存亡视而不见,从而趁着大旭危亡之际而去大肆的趁人之危,构造他心底的野心蓝图。
思绪至此,凤瑶浑身发紧,手脚冰凉。
颜墨白似是察觉到了她的不对,神色也微微变了半许,随即薄唇一启,平缓从容的问:“长公主吓着了?”
说着,眼见凤瑶毫无反应,不回话,他勾唇笑笑,神色突然一垂,略微幽远复杂的落在面前的茶盏上,修长的指尖,也开始微微而动,肆意在茶盏身上稍稍摩挲。
“长公主可是觉得微臣野心磅礴,令你不齿了?”他突然有问,语气格外有些淡薄,似如自言自语,又似如玩笑的问话一般。
这话入耳,凤瑶才稍稍回神,却是并未言话。
若说心底不震撼,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她早就知这颜墨白不可小觑,甚至随时都可能动她的大旭,但她的目光终归还是局限短浅,从来不曾料到颜墨白的胆子甚至野心已然强大到了这等地步。
他甚至在大旭与大盛交战之际,临危不乱的将爪牙伸到了大盛。如此说来,他一早便有计划对付大盛,甚至也一直窝在府中,历来不曾有救得大旭之意。
也难怪当初大旭那般危亡惊险,竟也不得这颜墨白出面解围,想来当初这人的心思,根本,就全然不曾将大旭放于眼里,又何来什么真心出手而救。
一想到这儿,心底陡跳发紧,却也突然有些凉薄。
她沉默半晌,才强行按捺心绪,再度将目光落到了颜墨白面上,“你究竟从何时生有对付大盛的野心?”
他摩挲茶盏的指尖微微一顿,并未言话。
凤瑶也不着急,也不再多问,仅是满目深沉厚重的凝他。
则是片刻后,他略微缓慢的将指尖从茶盏松开,平缓而道:“往日叱咤沙场之际,微臣,便对大盛生有统一之心。不过,当初不过为边关守卒,势单力薄,难以对付大盛。直至,微臣入京被加官进爵,闲暇之时一多,暗中囤积的精羽一多后,便在大旭与大盛交战之际,趁着大盛之兵倾巢出动,老巢一空,便开始在大盛京都安置精羽。”
他说得极为平然缓慢,嗓音从容淡然,却又莫名幽远。
凤瑶无端的深呼吸了几口气,神色冷冽起伏,继续问:“当初大旭与大盛交战,你可是一直都趁此机会行你野心之事,从而,全然不曾对大旭有过半点救国之心?”
“的确,不曾。”
他默了半晌,才低沉幽远的出了声。
凤瑶瞳孔骤颤,浑身紧绷,袖袍中的手,早已紧握成拳。
“你怎能如此!颜墨白,大旭是养你之地,若非我父皇提携,你如今都还只是个边关守卒。我父皇待你不薄,大旭上下也待你不薄,却待大旭危亡之际,你为何不出一分力?你不是说你囤积的精羽多吗?你不是能对付大盛吗?为何在大旭国破之际,在我父兄领兵上阵之际,你不提前想法子用计捣了大盛老巢,救我父兄一命!救大旭一回!”
心思翻腾上涌,一种震撼莫名的情绪在心底交织而起,是以,心神不稳之际,连带脱口的嗓音也显得激动开来。
这话一出,颜墨白微微抬眸,突然深眼凝她,不说话了。
“你究竟说还是不说!颜墨白,你说你是不是白眼狼?我父皇那般提携于你,那般宽待于你,你怎能……”
凤瑶越发激动,此番脱口的嗓音也抑制不住的挑高。
却是不待后话道出,颜墨白已平缓幽远的出声打断,“先皇宽待微臣,不过是看着微臣军功赫赫,是以迫于上下之压,封赏微臣罢了。而长公主你,也仅看到先皇封赏微臣,将微臣从一介边关守卒提携为摄政王,但长公主又可曾看到,当年微臣为大旭上阵杀敌,挥汗洒血,甚至独自被敌军围剿,被狼群厮杀,被乱箭穿胸,被乱刀砍杀的场面?微臣身上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旧伤,皆是为大旭所挨,微臣当年洒出的所有热血,皆是为大旭所洒,这些,长公主又可看到,可明白?”
凤瑶瞳孔一滞,神情猝不及防的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