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人生在世,最重要的,莫过于这条性命。倘若性命受得威胁之际,那时候,便觉以前所遇的所有难事,皆不是事了。”幽幽而来的嗓音,醇厚自然,却也幽远十足。
凤瑶神色微动,侧眸观他。
他则朝凤瑶笑得柔和,“长公主可要在这崖头上坐坐?”
凤瑶并未言话,神色在他面上打量半晌,才一言不发的弯身而下,小心翼翼的在崖头上坐了下来。
此生,不曾体会过如此绝境之地,面迎崖风,脚悬深渊,待得坐定之后,下方视野着实开阔,只是无端之中,也不由自主的升腾出紧张之意,似觉自己悬吊在半空,随时都要坠落一般。
思绪翻转,一时,神色也几不可察的变了变。
其实颜墨白这话并未错。有时,性命受危之际,才觉以前遇到的所有无关性命的难题,都称不上是难事了,又或者,亦如此时此际,满心紧张与悬吊感,心底所有的重心也皆集中在了这是否坠崖或是否有性命之危的考量中,一时,平日里所忧有烦之事,也全数被抛在了脑后。
她放缓的瞳孔,放眼朝脚底的峡谷眺望,又或朝对面的山头眺望,满目幽远,面色平缓幽长。
待得片刻,她才回神过来,低沉而道:“摄政王常来这里?”
颜墨白温润而笑,“每番来探望悟慧方丈与寺内的小童时,便会顺便来这里一趟罢了,并不经常。只是觉得此地特别,清幽避世,是以,便也想带长公主过来坐坐罢了。”
说完,手指微微一动,极是自然的将手中握着的几枝花朝凤瑶递来,“长公主也莫要小看了这山坡上的花。那些花,皆为悟慧方丈栽种,任其疯长,虽模样小巧清雅,实则,却又怡神醒目之效,倘若能将花瓣晒干,掺杂在熏香里,这松神的效果,自是绝佳。”
是吗?
凤瑶神色微动,思绪幽远偿。
眼见她不动,颜墨白轻笑一声,“微臣初次送花,长公主可要随意的接接?”
他嗓音柔和温润,似如调侃与玩笑。
凤瑶淡漠无波的扫他一眼,低沉而道:“本宫手中有一朵。”
说完,稍稍扬了扬手中的那朵花,不料颜墨白却是径直将几枝花塞在了她手里,修长凉薄的指尖,也顺势将她手中的那朵花拿了去,待得凤瑶眼角一挑,清冷观他时,他则勾唇而笑,慢悠悠的道:“微臣送出的东西,还不曾有过收回来的先例。长公主若是觉得不妥,便以长公主摘的这朵花交换便是,如此,你与微臣,自也可两不相欠。”
他言语极是平缓自然,微卷调侃,似无半许不妥。
只是不妥的,却是他这番略微执意的做法罢了。
凤瑶缓缓垂眸,淡漠无波的垂眸扫了扫周中的几株花,而后再度抬眸观他,低沉而道:“摄政王如此之举,莫不是有些牵强与怪异了?这以花换花之事,倒也无任何意义才是。”
说着,眼见他满面从容,薄唇一启,似是正要言话,凤瑶瞳孔微缩,也不愿就此多言,未待他嗓音道出,便已先他一步出声道:“摄政王今日,虽说是领本宫来这崖头上坐着放松心神,但本宫若是料得不错的话,摄政王的本意,是要领本宫来见悟慧方丈吧?”
他下意识的噎了后话,勾唇一笑,只道:“长公主何来这般问?”
凤瑶淡道:“不过是感觉的罢了。毕竟,这崖头虽的确让人忘却烦扰,但此行悟慧方丈才似是重点。而更为疑点的是,摄政王为何执意要让悟慧送本宫茶叶?”
他那深邃温润的瞳孔朝凤瑶对视,并未言话。
凤瑶眉头一皱,“怎么,摄政王不愿承认?又或者,那悟慧方丈究竟何人?”
颜墨白缓缓垂眸,极其自然的避开了凤瑶的目光。
凤瑶瞳孔一缩,落在他面上的目光越发有沉寂。
一时,二人皆未言话,无声僵持。
周遭气氛,也凉薄幽远,无端发凉。
待得半晌,颜墨白那薄唇一启,平缓无波的嗓音才稍稍扬来,“不瞒长公主,那悟慧方丈,不过是精通占卜且医术高超之人罢了。长公主以前久居京都与深宫,后隐居道行山,江湖之事,长公主自也不知,是以,空虚子医仙与道仙之名,想来长公主也是不曾听过。”
医仙与道仙?
凤瑶蓦地一怔,面色复杂。
则是片刻,颜墨白再度平缓而道:“悟慧方丈与国师最大的区别便是,悟慧是属于江湖,国师属于国政,悟慧擅长卜人救人,国师,则擅卜国救国。微臣初遇悟慧方丈时,便也是他为微臣指的路。只是后来,悟慧方丈离开道观独自隐居避世,寻了这废弃的古寺栖身。那些古寺内的小童,长公主也该是看见了,皆身子有疾,这些小童,放在其它地方救济,自容易遭受排挤,是以,微臣便也主张将他们送来这里了,其一,是此处清幽避世,他们无需遭受任何白眼,其二,悟慧方丈年事已高,微臣,也想让小童们照应照应他。”
冗长的一席话,落在耳里,幽远十足。
凤瑶满目清冷,却是并未将他这话太过耳里,待默了片刻,才低沉而道:“悟慧方丈是道仙,是医仙,但与本宫有何关系?难不成摄政王今日带本宫来,便是为了让悟慧给本宫占卜算命?”
颜墨白缓道:“并非。”
凤瑶瞳孔一缩,深沉观他,未再言话。
仅是片刻,颜墨白朝她温润而笑,漫不经心的道:“长公主当日城墙一跃,重伤不治,而今虽挺过来了,但却留得心疾,却每番动用内力,心疾便越发严重。长公主病根深厚,你虽会医,但却不一定能诊断得了自己,医治得了自己,微臣今日带长公主见悟慧方丈,自也是为了替长公主求茶,也为微臣自己求茶。想来长公主许是不知,这世上,最难得到的不是权利与珍宝,而是,医仙空虚子的,茶。”
凤瑶瞳孔一缩,“倘若当真如此,摄政王又为何会好心带本宫来?本宫倒是未料到,摄政王竟也能如此为本宫着想。”
微微挑高的嗓音,卷着几许不曾掩饰的逼问与清冷。
颜墨白满面温润从容,答得自然,“微臣是大旭之臣,何来不为长公主着想。长公主能如此问,不过是因从来不曾真正信过微臣罢了。只是,长公主若是心细,自也能知晓,微臣这人,可是从不曾真正害过长公主呢,呵。”
这话一落,他温润而笑,随即不再多言,仅是垂眸将手中的花扫了一眼,而后,便随意把玩儿转动了两下,待得指尖一停,他便稍稍挪身,就着崖边躺了下来。
地上,绿草丛生,两侧,花树萦绕,清幽别致。
凤瑶满目起伏,扫他几眼,心底层层的复杂感也随之升腾,待得扫他两眼后,她便回眸过来,仅是稍稍挪身朝后退了几许,随即抬脚而起,抱膝而坐,目光幽幽的朝对岸望着,跑神。
一时,崖风浮动,凉人爽朗。
周遭一片平寂,清幽无扰。
凤瑶一直失神,许久,待坐得累了,才稍稍学着颜墨白的样,平躺而下,随即,目光一下便望见了头顶的天空,蓝白交织,清透淡雅。
半晌,凤瑶才回神过来,稍稍合眼,极幽极远出声道:“摄政王之言,虚虚实实,着实让人踩之不透。而今连本宫,也不知摄政王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但如今,本宫只问你一句,你对本宫与大旭,便是不效忠,但也绝不会加害?可是?”
这话一落,周遭平静,徒留淡风浮动,花枝簌簌摇曳。
一切沉寂,清浅幽远。
凤瑶兀自候着,待得半晌,仍不闻颜墨白回话,她眉头微微一蹙,眼皮也稍稍一掀,待得侧目朝身边之人望去,才见颜墨白已是合眼,气息匀称,似是睡着。
瞬时,凤瑶瞳孔一缩,面色,也越发的幽远开来。
她终归未再言话,仅是兀自休息。待得半晌后,才稍稍起身,转身缓步朝后方的花海游走,虽有些漫无目的,但微风拂面,浅淡的花香盈溢,的确松神怡人。
这京郊之处,竟也有这等清幽旷达之地,甚至于,花海成片,群群摇曳,色泽明而不艳,花种不曾见过,想来出自悟慧手底的花树,自也不是凡品才是。
一路往前,凤瑶目光皆幽远沉寂,待行得不远,却发现路口之处,一抹人影正静静伫立。
凤瑶一怔,转眸而望,首先入得眼帘的,是一张刀疤横斜的狰狞面容。
若非见这伏鬼见了多次,是以对他的面容略微习惯,若是不然,此番突然见他在此,再瞧清他狰狞的容貌,定也要惊诧一番才是。
凤瑶驻足,淡漠观他,待稍稍按捺心神一番后,便低沉而道:“你家主子在崖头睡着了。此番天色已是不早,本宫有意入城回宫,便劳你,去将你主子唤醒吧。”
这话一落,不再多言,正准备踏步往前,下得这山坡。
“此处山寺,主子从不曾带外人来过,长公主是第一人。”伏鬼突然出声。
凤瑶满面沉寂,并未言话。
伏鬼继续道:“主子此生,也不曾为他人求过药,今日,也是第一次为了长公主对悟慧方丈求药。”
这话入耳,凤瑶下意识的驻了足。
仅是片刻,她满面幽远的转眸朝伏鬼望来,“伏侍卫究竟想说什么?是要说你主子对本宫,极是特殊?”
伏鬼眸色略有起伏,刀疤的面容也骤然的蹙了眉头,随即薄唇一启,只道:“主子并非冷血无情之人,且也一直有意放过长公主。是以,有些事主子虽不愿与长公主说清真正缘由,但也望长公主明察,主子对你,历来便无恶意。长公主一直想让主子辞官而离,待得不久,便是不劳长公主提醒,主子也会自行辞官而离,彻底从长公主面前消失。是以,人性,并无长公主想的那般恶毒,至少在属下眼里,主子辛劳一生,虽俗世恶待,但主子,终归不是真正冷血无义之人。”
这话一落,伏鬼挪开了目光,蹙着眉,也不再观凤瑶的反应,仅是干脆的踏步而去。
凤瑶满目清冷,心底起伏,面色,也幽远沉寂,一言不发。
待得半晌,身后才有缓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凤瑶这才回神,转眸一望,便见颜墨白正领着伏鬼缓步而来,俊雅风华,从容如初。
“长公主想回宫了?”
待站定在凤瑶面前,他平缓而问。
凤瑶强行按捺心神,淡然点头。
“看来,长公主该是不喜此地……”
未待他后话道出,凤瑶眉头一皱,低沉而道:“并非喜与不喜。而是,时辰已是不早,该是回宫了。”
这话一落,不愿多言,当即踏步先行朝下坡的路行去。
颜墨白瞳孔微缩,神色微沉,却并未再言话,仅是缓步跟随。
一路上,几人皆未言话,仅是待行得寺内时,小童们再度纷纷迎来。
颜墨白温声应付,体贴周到,待得被小童们簇拥着上得马车后,他才朝孩童们告别,随后,待得马车摇曳出发时,他放下了帘子,整个人从容平和,无波无澜。
凤瑶一言不发的将他的所有言行全数收于眼底,待得车行微远,才低沉而道:“方才在山坡上,伏鬼在本宫面前言道摄政王并非是冷清无义之人。”
他微微一怔,勾唇而笑,“微臣的确并非冷清无义,大奸大恶之人。不过是,略微有些嫉恶如仇罢了。”
是吗?
凤瑶低沉道:“亦如伏鬼所言,摄政王对本宫,并无恶意?甚至对大旭江山,也无觊觎?”
他轻笑一声,“而今说这些,倒也不重要呢。毕竟,微臣对长公主,不仍是毕恭毕敬?”
是了,毕恭毕敬。便是大权在握,不可一世,也不曾真正在她面前傲慢无礼,肆意谩骂。
只是,这人,打过幼帝的掌心,气得她吐过血呢。
思绪翻转,复杂蔓延,有些心底盘旋缠绕之事,终是不得解。
倘若这颜墨白当真要对她不利,上次青州河上,又如何要救她性命。倘若这颜墨白当真有意大旭江山,凭他的手段与能耐,岂还有她姑苏凤瑶与自家幼弟的一席之地……
一切的一切,往昔不曾想得太多,但如今回忆,才觉漏洞与矛盾之处太多。
凤瑶兀自沉默,待得半晌,才强行按捺心神,低沉而道:“本宫当日城墙一跃,重伤不治,本在别宫中苟延残喘,但被摄政王气晕并醒来后,伤势竟无药便解,性命也突然保住。此事,本宫虽讶异,但也不曾多想,只是今早摄政王突然提及此事,咄咄而问本宫如何会在病入膏肓之际突然保住性命,如此,自也说明摄政王对本宫的伤势一清二楚,因而才会脱口一问。是以,本宫问你,当日别宫之中,本宫突然缓过来了,可是你做的手脚?”
毕竟,当时行宫的御医纷纷对她收受无策,她也无法自行医治,只得活活等死,却是不料,颜墨白将她气晕之后,她突然醒来,便已彻底缓了过来,如此变化,除非神佛显灵,她又岂能真正的保得性命?
这话一落,凤瑶落在颜墨白面上的目光便越发深沉。
颜墨白并未立即言话,从容无波的观她。
待得片刻,他才稍稍将目光挪开,平缓而道:“淤血积体,自得用激怒之法将淤血喷出。再加之施针与还魂丹同时而用,长公主缓过来,便也正常。”
说着,抬眸见凤瑶瞳孔起伏不定,满目震撼,他则勾唇而笑,玩笑似的道:“微臣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常日遇见某些猫狗,微臣也会出手相救。”
“为什么?”凤瑶紧着嗓子低沉而问。
倘若再加上青州河上那次,这颜墨白,便是活生生救了她两次。
“摄政王为何要几番搭救本宫?又或是,当真如伏鬼所言,你有隐情?又或者,你想通过救本宫而达什么目的?你与本宫,皆是明眼之人,有些话,便彻底拉开说。”凤瑶忍不住再度出声。
颜墨白满目幽远,平缓望她,待得片刻,才从容而道:“无关目的。不过都是,随意与无心之举罢了。”
这话一落,垂眸下来,不再言话。
凤瑶满目复杂的观他,欲言又止,却终归是未再出声。
这颜墨白既是有心不说,想来无论她如何问都是毫无结果。
思绪翻腾,嘈杂横涌。
整个回京途中,气氛皆沉寂压抑。
待马车抵达宫门,沉寂无波的气氛里,颜墨白终于出声,“今日车行劳累,微臣便想先回府了,是以,便也不送长公主回宫了。”
凤瑶复杂望他。
他则笑得平和如常,无波无澜。
凤瑶眉头一皱,也未耽搁,扫他几眼便兀自挪身下车,待得颜墨白的马车掉头走远,她才缓缓转身入得宫门,只是待刚刚抵达凤栖宫时,便闻幼帝差人前来,邀她一道过去用膳。
凤瑶眼角一挑,满目深沉。
幼帝主动邀她用膳之事,果然与颜墨白今日猜测的如出一辙。
一时,心底越发的沉了半许,随即在凤栖宫内稍稍换了一身衣裙后,才开始朝幼帝的寝殿而去。
抵达幼帝的寝殿时,幼帝正端坐在殿内的圆桌上,桌上已是摆了菜肴,热气腾腾,但他却并未动筷。
大抵是闻得了脚步声,他下意识的转眸而望,眼见凤瑶已是入殿并缓步朝他行去,他眉头一皱,唇瓣抿了抿,似是暗自纠结犹豫了一番后,终归是从凳子上下来,随即端端正正的站在凳旁,朝凤瑶唤道:“阿姐。”
稚嫩的嗓音,略显紧张,却不若今日他初醒时那般暴躁恼怒了。
凤瑶深眼凝他,并未言话,只是待在他旁边的圆凳上坐下后,才平缓而道:“征儿也坐吧。”
幼帝恭敬点头,拘谨的坐定,犹豫着,却不知该说什么话。
凤瑶暗自叹息一声,低沉而道:“征儿如今,可还恨阿姐?”
这话一落,幼帝皱眉,并未言话。
凤瑶瞳孔略显幽远,心底的无奈之色也越发浓烈,待得片刻,她强行按捺心绪的低沉而道:“征儿如今,仍是恨着阿姐?”
这回,他稍稍摇了摇头,有些艰难,面色也有些起伏紧张,待犹豫片刻后,他终归是出声道:“征儿不恨阿姐。”
是吗?
凤瑶神色微动,静静朝他打量。
自家这幼帝,明明紧蹙着眉头,面容无笑无悔,整个人皆有些犹豫与厚重,似是心底憋了话,并不曾彻底松懈,也未有半点常日那般稚嫩灿然的模样。如此,他当真不怨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