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若馆。
宜萱与额娘刚进了馆内,便觉热气扑面而来,梅香沁人,原来是正堂中已经烧起了热腾腾的炭火,硕大的炭盆便有四个,烧的俱是上好的红箩炭。正对着的是一方大紫檀螭龙纹长案,案上正中是一尊三尺高的青铜古鼎,鼎中袅袅燃烧着的正是寿阳公主梅花香。
宜萱接下肩上的斗篷,与额娘并坐在东暖阁临床的罗汉榻上,赞道:“这里倒是不错。”——这红木雕宝相花纹的罗汉榻,小巧精致,中置一四方如意小案,可供人白日闲坐吃茶之用,若无外人,可以撤去小案,做午睡小憩之用。
李福晋扫了一眼小榻上那硕大的珐琅掐丝鸳鸯梅瓶中那插得满满簇簇的红梅,只觉幽香沁人,当真不俗,不禁颔首,面露满意之色。——先帝时候的太妃早就殁得一个不剩了,莫说咸若馆,连慈宁宫都冷置了下来。而这馆内,却是干干净净,雅致怡人,可见是特意拾掇过的,还费了不少心思呢。
这时候一个三十来岁的太监领着一众宫女、太监上来磕头,“奴才咸若馆首领太监徐一忠给李娘娘请安,给二公主请安!”
李福晋一眼轻轻扫过整个暖阁,倚着身后的朱红螭龙纹靠背,一只手臂闲闲搭在石青织金引枕上,问道:“这里一应可是你准备的?”
徐一忠连忙道了一声“是”,又道:“都是苏公公吩咐奴才的!明间、暖阁都烧上了炭火,热水也预备好,床铺一应都是新的。请娘娘和公主安心住几日,待到日后娘娘搬去更宽敞体面的住处,奴才也能跟别人炫耀。说自己是伺候过贵主的人!”
李福晋微微一笑,“嘴巴倒是够甜的!”
徐一忠忙腆着脸笑了,格外殷勤巴结,宜萱与额娘用过晚膳之后,徐一忠又献上了两对好东西。——那是用上等狐皮制成的,里头还加了一层厚厚的棉垫子,不但保暖。而且足够柔软。
李福晋轻轻抚摸过。点头道:“这两对护膝不错。”说着,便递给了宜萱一对儿,“事发突然。咱们进宫太急,都忘了带这个东西了。这一整日下来,膝盖都肿了。”
宜萱揉着自己膝盖,也露出叹息之色。整日跪着,可当真不是轻松的活计啊。
徐一忠却耳朵极伶俐。他道:“奴才这就去太医院拿两副散瘀消肿的膏药来,保证娘娘和公主明日便完好如初!”
李福晋点点头,“也好。”——此刻,李福晋心中已经琢磨着留这个徐一忠继续伺候自己了。
徐一忠才跪安退下去。宜萱便笑眯眯道:“这个太监很是伶俐,不过额娘也要查查他是否忠心无虞才稳妥。”
李福晋笑着道:“这些道理,我自然明白。”
宜萱全身早已疲乏。饮了一盏热热的奶茶,随后道:“也不知道阿玛现在如何了。”
李福晋对她“嘘”了。神色谨慎地道:“以后,可要改口叫‘汗阿玛’,方才不算失了规矩。”
宜萱笑着应了一声“是”,却不曾真的往心里去。
一连七日,宜萱都住在咸若馆,每日随着额娘前往乾清宫,跪灵哭灵,幸而身子底子好,撑了下来,而身子娇弱的年氏前后晕过去两次,可顶多歇息半日,第二日还得照旧来跪着哭。
康熙六十一年十二月,嗣皇帝、雍亲王胤禛素服满二十七日,正式在太和殿登基为帝,布告四海,年号雍正,以明年为雍正元年。而诸兄弟,也全都要避讳而改“胤”为“允”字。
那一日,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父亲,终于登临万人之巅,太和殿中即皇帝位,文武群臣、宗室亲贵,俱三跪九叩。那是何等风光,宜萱不曾看到,但可以想象到。
刚登基的雍正皇帝,做的第一道圣旨,便是加封兄弟。素来安分的淳郡王晋纯亲王,十二贝子允裪也一举越级加封为多罗履郡王。
而最忠实的四爷党——十三爷大人,现在被封为铁帽子怡亲王,一时间让无数人羡慕嫉妒恨。而此刻最嫉妒恨的应该就是先帝诸子之首的诚亲王了——新帝登基,没给他半点晋封,反而叫老十三后来者居上,诚亲王难免有些愤愤不平。
本朝的铁帽子王可是有限额,不像亲王,想封多少就封多少。这世袭罔替、永不降封的铁帽子啊,大清立国之初时候封了八大铁帽子王(1),历经顺康两朝,近八十载,都没有再出现新的铁帽子王!可没想到,咱们这位雍正皇帝一登基,就如此大手笔地抛出一个铁帽子王爵位!
而和四爷大人作对了一辈子的八贝勒现在却被越级封为廉亲王,八爷党的头号成员九贝子却没有任何加封,反而被一道圣旨撵去了西宁镇守,美其名曰“加以重任”,而十贝子越级加封为敦郡王。此举,无疑是想要分化、瓦解八爷一党。
就在康熙纪年的最后几日,新登基的雍正皇帝终于能抽出空闲来见妻妾儿女。
正当午后十分,养心殿中的鎏金九龙熏炉中焚着上好龙涎香,那气味悠长不绝,高华浓烈。宜萱跟在额娘身侧,被苏培盛亲自引着去了养心殿东暖阁中,新登基为天子的雍正皇帝此刻正端坐在正中的紫檀宝座上,满头在堆积如山的奏折中,手中执着一杆剔红百福狼毫,时而双手急行,时而凝滞不书,只是眼睛都时时刻刻盯着笔下。
苏培盛弓着身子上前,低声禀报道:“万岁爷,李娘娘和二公主已经来了。”
李福晋携着宜萱又上前二步,才端端正正俯下身来。从前的时候,宜萱都是略做屈膝,见万福即可。而此时却不同了,仍旧是万福之礼,却得屈膝直至膝盖触底。其实也就等同跪拜之礼了。
雍正皇帝将狼毫顺手搁置在身侧的青白玉笔山上。抬手道:“平身,坐下说话吧。”
宜萱起身,才发现案桌的西侧早已摆设了两条楠木交椅,椅上还搁着崭新的云龙纹软缎垫。宜萱随额娘且在第二张椅子上端坐下来,才抬头仔细注视着多日未见的阿玛,不,是汗阿玛了。
他似乎消瘦了几分。面孔有些疲惫。眼下是深深的乌青色,眼中更是血丝细密。右袖上不易察觉的地方似乎颜色略深几许,看样子是不小心沾上了墨迹。他正揉着自己的发酸发胀右手手腕。嘴上却不提政务,只叹道:“今年的新年,怕是要就着过去了。”
先帝之丧还未过,自然是不可能喜庆地过新年了。这点宜萱自然心知肚明。
养心殿的侍女已经奉了茶水上来。送到皇帝案上的是一盏八分烫的君山银针,给宜萱和李福晋的则是上好的碧螺春。
雍正皇帝饮了一口茶水。看了一眼衣着素淡的李氏,和娴静温柔的女儿(乃确定?),终于露出些微笑容,他道:“倒也不是有什么太要紧的事儿。先帝嫔妃挪宫的事儿。有嫡福晋操办着也就是了,待过了年,皇考宜妃、荣妃、定嫔等人都要出宫荣养。其他位份低的随意塞在寿安宫这些地方也就是了。到时候东西六宫就都腾出来了,朕就是想问问你。可想好了,想去哪个宫苑住着。”
宜萱一愣,忙笑着问道:“阿玛的意思……”话刚出口,宜萱便看到自己额娘那警告的目光,便忙改口道:“汗阿玛的意思是,东西六宫,额娘可以随便挑吗?”
雍正微笑着道:“除了景仁宫。”
宜萱眨眨眼,有些不解。
雍正解释道:“嫡福晋选了景仁宫……毕竟是选宫这点小事儿,朕也不好抚了她的请求。”
宜萱“哦”了一声,顾忌着如今阿玛身份不同了,便也没敢当着她的面就说嫡福晋什么不好听的话,旋即笑着对李福晋道:“额娘,那就选永寿宫吧!”——景仁宫是距离乾清宫最近的一处宫苑,而永寿宫却是距离养心殿最近的。以他阿玛工作狂的架势来看,只怕住在养心殿的日子会比乾清宫多得多!
李福晋自然也知道永寿宫乃西六宫之首,是一等一华贵的住处。她心中自然是有些意动的,可想到素来嫔妃住处,都是由皇后指派,或者顶多是皇帝钦定,哪儿又自己挑选的道理。便支吾道:“这……有些不合规矩吧?”
雍正却淡然视之,道:“就永寿宫好了,萱儿的眼光素来不差。”
见皇上都已经如此说了,李福晋也只得赶忙起来谢恩,又问道:“年妹妹可曾选过了?”
雍正摇头道:“让她住在翊坤宫吧,那里也还不错。”
李福晋点点头,翊坤宫和宜太妃的住处,宜太妃一生深受先帝宠爱,除了晚年时候受到家族连累受到几分冷落之外,日子过得都十分不错,自然而然,翊坤宫装饰得也是十分华丽。
雍正又问道:“弘晋还好吗?”
李福晋眉眼含笑道:“刚进宫的头几日有点不适应,如今已经好多了。”
雍正神色一松,正要再问几句,这时候苏培盛上前低声道:“万岁,川陕总督年羹尧的八百里加急奏章到了。”
宜萱与额娘相视一眼,便都起身跪安了。阿玛从前就不喜欢女人搀和进政务中,如今做了皇帝,怕是更忌讳。(未完待续m.)(未完待续)
ps:(1)八大铁帽子王:包括六个铁帽子亲王和两个铁帽子郡王,即礼亲王代善、郑亲王济尔哈朗、睿亲王多尔衮、豫亲王多铎、肃亲王豪格、庄亲王硕塞(六大铁帽子亲王,俱是太祖努尔哈赤之子),另外还有克勤郡王岳托(代善长子)、顺承郡王勒克德浑(代善第三子萨哈璘之子)。八大铁帽子王,俱是因战功卓著而获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