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陌与太子沉默对坐,屋zhong一片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赵陌才抬起头来,苦笑了一下:“伯父在说什么?我说的是真心话,能跟您证明什么呢?”
太子轻轻叹了口气:“无缘无故,你怎会改了主意?总得有个由头吧?你既然不肯……罢了,我也不想逼你。只是好好的,你要留在江南做什么?记得先前你与我闲谈时,曾经提过,虽然你父亲希望你留在江南,但你心里却更希望能跟着永嘉侯回京去的,还烦恼过将来回了京城,要如何应付你父亲的责问呢。可见你原来并不想留,今日忽然对我说这样一番话,难道不奇怪么?”
赵陌一脸的为难,犹豫着说:“不瞒伯父,其实我……我在秦庄时,为着茶叶的事见过手下的管事。他们给我带来了我父亲从京城捎来的口信。大概是我这几个月一直跟在舅爷爷身边,没提在江南置产的事,父亲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便叫我外祖敲打我的仆人,问他们是不是没有用心为我筹谋。先前……我曾经跟您提过的,我身边如今得用的人里,大半是当初我母亲从娘家带来的陪房,或是她在辽王府zhong的旧仆。我外祖遣人来捎话,他们是断不敢违逆的,便也催着我……”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再次苦笑道:“其实,这也没什么。京城原来就不是什么好地方,若不是有舅爷爷一家庇护,我早就在京城待不下去了。留在江南也不错,至少在这里,没人跟我过不去。我还可以大大方方地出门,爱做什么都没人管。”
太子眉间稍稍舒展了些:“原来如此,怪道你会忽然改了主意。虽说你并非我亲侄,但你父亲行事也太过了些。他膝下只有你一子,何苦为了忌惮王家,便逼你至此?你明明是个聪明又孝顺的孩子,他却不知道珍惜自己的福气。这世上还有想要这福气,却求而不得的人,他如此行事,什么福气都被他败光了,将来也不会有好结果。”
赵陌猛然抬头看向太子,太子脸上反而露出了淡淡的微笑:“你不必理会你父亲的想法,他这些话不敢对外人说去,只能私下提一提,若真闹到宗人府,他是断不占理的。你只管随永嘉侯回京,日后自有你的缘法。你父亲不管你,你也不必管他就是。”
赵陌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太子又道:“今日黄佥事过来,他说话有些刻薄,你听了定是不高兴了吧?不要理会他。他在御前做了许多年的侍卫,几年前方才外放做wu职,但侍卫习气不改,见人总要先查问几句,仿佛天下人都不怀好意似的。他是黄家子弟,黄家又是皇后娘娘的外家,因此他心里总是偏着东宫太子些。你父亲这一年多里在京城谋划着什么,我不说,你也心里有数。他不喜你父亲,便迁怒到了你身上,却不是真的讨厌你。”
赵陌早就猜到这一点了,不过,他搬进太子的住处,兴许更加增添了黄晋成对他的戒备与厌恶。在南下路上,黄晋成对他明明没怎么着。他与秦简一道下船,偶然遇上黄晋成,彼此也能客客气气打声招呼的。他若不是离太子近了,黄晋成说不定会一直客气下去。
这笔账却是算不清了。赵陌只能乖巧地笑着说:“黄大人兴许是心情不好吧?他独自在外任官,家眷又没跟到任上来,令他只能孤零零一个人过年,听说还有不省心的族人亲戚与他为难,他心zhong烦闷,一点小事就发作,也没什么奇怪的。不过,他在金陵也算是个大官了,我只盼着他不要因为厌恶我,就不管李延朝的事了。那人虽只是个代县令,可到底是个官员呢。外人不知道我的宗室身份,若是被他借着官府查案的理由找上门来骚扰,舅爷爷离得远,能指望的就只有黄大人了。我人小位卑,吃亏也就吃亏了,万一连累到伯父,却叫我如何过意得去?”
他再次试探地问了一句:“要不我还是搬回夫子庙那边去吧?”
太子笑道:“胡说。我特地求了永嘉侯,把你接过来陪我过年。如今新年还没到呢,你倒先搬走了,这年还怎么过?我今后哪里还有脸去见永嘉侯?况且你说搬走是不想连累我,可我这里倒还有几个侍卫身手不错,又有个黄佥事可以护着我。倘若你搬回夫子庙那边,永嘉侯如今在城外乡下,那宅子里就只有些男女仆妇,李延朝真的找上门去,他们要如何抵挡?你不想连累我,难道不就怕连累了永嘉侯么?”
赵陌愕然,没想到太子会拿他的话来堵他,一时语塞。
太子又笑着说:“不必担心,我会给巡抚衙门送个信去,让上元县衙安份些,不要生事。你就只管放心留下来陪我过年吧。我已经吩咐他们去办除夕时祭祀用的东西了,你不是还想去祭一祭你母亲么?我已命人去承恩寺捐了香油钱,让他们给你母亲念七日经。新年里你若想去寺zhong祭拜一番,一任物事都是现成的,若想在那里多留些时候,也有干净的静室备下。你觉得如何?”
赵陌更加惊讶了,同时还有些惶恐:“伯父,您想得太周到了,我……我真不知该如何谢你。”
太子微微一笑:“谢什么?我与你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本来就是一家人。你只管拿我当亲伯父看待便是,不要与我外道才好。”
赵陌面上笑着答应了,心zhong却更觉惶惶。他真的不敢猜想,太子对他这么好,到底是为了什么了。
没几日,新年就到了。
赵陌陪着太子祭过本朝太|祖、太宗,连先帝也一并祭了。照理说,溧阳王论辈份是先帝的兄弟,无须拜他的,但太子还是毫不顾忌地祭了,几乎已经算是明示自己并非溧阳王府zhong人。赵陌只能硬着头皮视而不见,一脸天真无邪的孩子模样,快快乐乐地陪太子吃了年夜饭。
年夜饭也是宫zhong的规矩,宫zhong的菜色,只是数量大为缩减罢了。证据明显到了这个份上,赵陌也明白,太子其实不想再跟他把戏演下去了,想要逼着他承认事实。可赵陌不想揭破那层纱,他觉得现状挺好的,大家都相处得愉快,何苦说出真相来呢?
他心zhong也觉得很难过。这些天来与太子在一起的生活,让他仿佛重温了童年时的幸福时光。那时候,他父亲赵硕对他还十分疼爱,同时又不失威严,母亲还在人世,宠着他这个唯一的儿子。一家三口虽然时不时会遇到辽王、辽王继妃以及他们生的两个儿子的为难,但三人彼此护持,相亲相爱,日子再艰难,也依然觉得很幸福。
然而这一切,都已成为了泡影。母亲早逝,父亲翻脸不认人,对他这个儿子也是假情假意,就好象他们一家三口曾经的幸福只是假象而已。
太子与他父亲年纪相仿,穿戴打扮上,好象也越来越象了——大约是这一年多来,父亲赵硕有意无意间在模仿太子的缘故。赵陌对着太子的时候,总觉得好象在看见自己的父亲一般。这种感觉令他留恋,又让他惊惧。他不知自己应该盼着这段时光能长久些,还是希望自己能早日与太子告别。当zhong滋味,实在难与外人言。
不过,新年已经到了,这种滋味,他大概无须再忍受太久了吧?
新年里,金陵城zhong一片喜庆,那种氛围也感染到了少与外界接触的太子等人。太子想到自己开春就要回京了,这辈子还不知道能不能有回金陵看看的机会,趁着过年,就该到外头走走才是。于是他叫上赵陌,再带上汤、沈两位太医,还有几名侍卫,齐齐出门逛街去了。
赵陌曾经提醒过他,与汤太医同路,万一遇上李延朝的人就麻烦了。
太子笑道:“不妨事,咱们不跟老汤一起走,叫他自个儿寻乐子去。有老沈与我们在一处,就已经尽够了。”
赵陌只知道李延朝盯上了汤太医,如此行事确实安全得多,便不再多言。众人出了门,便丢下一脸苦笑的汤太医以及那名曾经给他做过车夫的侍卫,自行走了。
他们去逛了夫子庙一带最热闹的街市。若不是顾忌到上元县衙里有个目的不明的李延朝,说不定还要往上元县辖下的城区逛去。不过,太子毕竟素来体弱,天气也颇为寒冷,逛完一整条街,也就差不多了。沈太医再三劝说,太子便松口,宣称大家可以打道回府了。
这个时候,随行的侍卫们手里都提了不少东西,就连赵陌手zhong,也提着两三包点心呢。这一回出门,他们可以说是满载而归的。
太子一路回去时,脸上的笑容都没消失过。他还对赵陌道:“逛街果然很有意思。从前在镇上逛时,不过就是几家店铺,逛得多了,也就腻了。金陵城zhong比镇上繁华百倍,这趣味也多一百倍。往后天气好的时候,我还是应该多出来走走。”若是担心会遇见人,大不了稍稍注意些就是。
赵陌低笑不语,趁着太子不注意时,还特地回头去看一众跟班的脸色。遇上这么一位主儿,他们大概也很头疼吧?
就在赵陌回头的当口,他发现他们身后仿佛有个眼熟的身影一晃而过,脸上的笑容不由得僵了一僵,迅速回过头来,神情肃然。
他应该没认错吧?方才跟在他们身后的……好象就是那天在医馆里见过的那名自称是上元县衙差役的人?难不成那人方才一直跟在他们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