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章 雪上加霜和雪中送炭
此前广东布政司衙门的一大帮属官还担心张越上任会夺去自个的权柄,影响自己的利益,事到如今,他们却都欣喜来了一个官品最高圣眷最好足以扛责任的,眼下都是事无巨细全都拿来呈报。一连几天,眼看各县夏税征收已经是初具眉目,众人齐齐松了一口大气。可就在这当口,来自大藤峡的一封军文却沉甸甸的搁在了大堂案头。
“又要征调军粮四万石?镇远侯究竟知不知道,咱们这儿的大水才刚刚退下去,不少地方的稻田直到如今还浸在水里头!”
夏税不过八月,秋粮不过二月,这是朝廷历来税赋的规矩。广东是南方,习惯上自然是以稻米为主食,面食为辅,于是在耕种土地上头也是稻远远多于麦。由于此前的飓风暴雨影响的并不是全境,五千余石的夏税麦子在紧急核查之后,最终还是成功凑齐,但明年秋粮的百万石米却是大受影响,因为广州府肇庆府不少州县的稻田都泡在了水里。
偏生在这种节骨眼上,粮行的米价却是越走越高,官府粮仓由于所存不多,竟是没法平抑粮价。倘若再征调军粮,也就意味着广州府和肇庆府两地的粮仓不但全得掏空,而且邻近各州府全得把家底拿出来。
狠狠瞪了那个忿忿不平拍桌子的参议一眼,左参政徐涛便转头看着张越,字斟句酌地说:“大人,此事可否与镇远侯通融一二?”
见一大帮属官全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张越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这帮家伙当初各管一摊子,恨不得他什么都不沾手,如今却是早请示晚报告,全都换了一副嘴脸。如今这一句问得更是绝妙——不就是因为头一代镇远侯顾成乃是靖难功臣,顾兴祖乃是顾成的孙儿,想让他借着自个家一公一伯之威,想去压人家一压么?
这帮人也不想想,顾家从洪武年间就开始镇贵州,之后虽降朱棣,却只是辅世子朱高炽守北平,封镇远侯只是酬守城之功以及洪武时定贵州的功劳。顾家虽说比不上永镇云南的沐家,但顾成的一堆儿子全都是在云南为军官,如今的镇远侯顾兴祖永乐十三年袭封侯爵,之后也一直镇守贵州,根本不看京城大佬的脸色。据他所知,广西不仅是大藤峡蛮族叛乱,还有民间覃公旺等百姓聚众叛乱。这种紧急军情,军粮若有延误,谁来承担?
“此事是户部行文征发,并不单单是镇远侯的军令,各位需得弄清楚了。”
一时间,四周鸦雀无声,最初提出那提议的徐涛更是暗自后悔。既然没有什么可反驳反对的,一时间一众参政参议纷纷揖手告退。然而,如今带病出来办事的右布政使项少渊却没有走,而是站起身缓缓走了过来,对张越轻声说:“张大人,军粮一旦调运,粮仓就无余粮,此事不得不防。当此之际,不如以这军粮的数目向本地富户征派。我知道张大人顾惜名声,但民间的名声才是要紧的,那些商人折腾不出什么水花来。”
“这不是什么顾惜名声的问题。”张越摇了摇头,见项少渊咳得弯下了腰,连忙上前扶着他坐下,这才说道,“大灾之后,富户囤积米粮,粮商抬高米价,他们既然为富不仁,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只是要摊派也得有个摊派的章程,否则他们叫起了撞天屈,粮食却是一粒不出,到那时候却是如何?”
“不过是一群为富不仁的商贾富户,难道还能抗得了官府?若是到了那时候,只要凭借朝廷一条迁徙令,便足可让其倾家荡产!”
看到病弱的项少渊陡然露出了不寒而栗的阴狠表情,张越不禁微微一怔,旋即便苦笑了起来。迁徙富户并不是明朝开创的,自汉朝便有,但如明朝官府用的这般绝的却是少见。洪武朝迁山西等处民众于山东,永乐朝调金陵和江南等地富民充实北京,时至如今,他这个布政使自然能够凭借对皇帝的影响力迁徙本地富户,可这却是饮鸩止渴绝无好处。
他是不怕被人攻击,但也不愿意因为蛮干而被人攻击!
“张大人若是觉得此事不妥,我可以出面去榨一榨那些商人。按着规程,其实我病成了如今的模样,早就该主动病退请辞。横竖我也是一只脚踏入棺材的人,这种得罪人的事情倒也无所谓,那帮为富不仁的家伙奈何不了我。”
张越着实没想到项少渊这个布政使竟然会如此仇富,眼看他咬牙切齿,又是那样一种积极态度,他只好劝阻道:“项兄苦心我明白了,不过如今还不到用那种激烈法子的时候。我初来乍到,诸多事情都要倚赖项兄和其余诸位,项兄抱病料理政务,这就已经足够了,此事且不用急,我会设法处置齐全。”
项少渊愣了一愣,盯着张越看了好一会儿,这才点点头,继而便蹒跚离去。见他离开的背影仿佛很有些落寞,张越也没时间感伤,立刻唤来了彭十三,得知他已经安排妥当,都指挥使李龙和按察使喻良已经答应赴宴,他当即回去换上了一套便服,只带了寥寥几个随从便出了衙门,去的头一个地方并不是请客的飘香楼,而是市舶公馆。
自打派了心腹家人在市舶公馆中服侍秦怀谨,李龙和喻良便展开了明争暗斗。一个是想探知秦怀谨是否还有藏下来未曾被抄没的珍宝,一个是想探知素可有和秦怀谨沆瀣一气的官员。按理说一个求名,一个求利,并不冲突,但两边的家人总难免有泄漏消息的时候,于是两人彼此提防,这会儿在张越的宴请上一碰面,四目一对便撞出了火星子。酒过三巡,他们竟是忘记了今日做东的正主儿和借口要谈的赈灾正事,你一句我一句讥嘲了起来。
“这些天都司衙门的人一直在外头跑动,李大人的收获大约是不小吧。”
“我的收获怎么比得上喻大人?听说喻大人你这几天频频拜访那位巡按御史,彼此探讨弹章,可是准备一出手就一鸣惊人吧?”
“贪官污吏人人得以诛之,若是放过了岂不是对不起天地良心!”
“说得好听,你家里豪富,你出来做官家里还倒贴钱,其他人哪有你这样的运气?”
眼见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张越却始终没有开腔,直到李龙拍案而起几乎把手指点到了喻良的鼻子上,他这才轻轻咳嗽了一声。见李龙悻悻坐下,喻良满脸冷笑,他这才出口说道:“两位身居三司要职,何必因为外人一面之词针锋相对?我今天相请二位,除了赈济之事,还有另外一件事要和你们通个气。就在我刚刚来之前,才去市舶公馆去见了秦怀谨,他很是爽快地交出了剩余的钱财和之前与他有涉的官员名单,请两位瞧一瞧。”
一听这话,原本翘足而坐的两人一下子都愣住了。眼见张越递来了两张纸,两人迅速伸手各抓了一张,发现手中不是自己想要的东西,他们仍是飞快扫了一眼,旋即又冷冷地和对方交换了过来。待到一目十行看完了上头写的东西,两人顿时面如死灰。
完了,他派人去让那个富商交出秦怀谨隐藏在那儿的五千两金子,事情不成便索性派人又是恐吓又是威胁,结果之前那富商果然忍气吞声派人送来了两千两金子,敢情他根本是敲诈错了人。那样一笔钱,人家若是上告……秦怀谨想到这里,忍不住狠狠抓住了扶手。
糟了,他已经把秦怀谨所供述收受贿赂以及与人贩勾结私将人口出境的官员名单记录了下来,更是和那位同样立功心切的巡按御史约定联手,这会儿人家兴许已经开始拜发折子了!喻良已经是又悔又恨,两只手神经质地死死绞在了一块。他想的只是在仕途上再进一步,之后回京能够进入都察院,可如今若是事发,他别说前途,恐怕会沦落成过街老鼠!
“那个该死的老阉货!”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随即全都看向了张越。喻良究竟是文官,一想到张越偏选在此时揭开此事,应该绝不是为了落井下石,于是,生出了一丝希望的他忙问道:“张大人,秦怀谨所供之事……都查实了么?”
“他所藏的那些金银财宝我已经命他的那个管家带人过去,已经查实,而他所供的那些贪赃官员,好在有李提举愿意配合,况且都留下了真凭实据,应该不会有多少出入。”
已经查实这四个字给了两人重重一击,一时间,李龙和喻良竟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然而,就在这时候,张越却词锋一转道:“秦怀谨交待了这些之后便恶狠狠地说他就是死了,也不让害他的人好过,我一个不小心,险些被他仰药自裁。因事关重大,我已经让人封了市舶公馆。之后问了两位那些侍仆,这就立刻匆匆赶了过来。秦怀谨为人狡猾,两位派人监视他,恐怕一个不好反而为他所趁。所以,趁着今日设宴答谢二位当初的帮忙,恕我问一句,他可向二位提供过什么不尽不实的消息?”
这不尽不实四个字顿时激起了两人的火气,但都是大半辈子混官场的人,两人也不想轻易为人所趁,因此都是含含糊糊蒙混了过去。一顿饭吃完,张越送他们下楼的时候,却只见门口有人飞一般地驰来,旋即滚鞍下马上前拱手道:“大人,京师送来八百里加急文书。事出紧急,小的立马送了过来。”
张越接过来扫了一眼,便注意到旁边两人全都露出了极其注意的表情,便笑着说:“是内阁拟书,道是只需看住秦怀谨,候新任提督市舶司太监张公公到了,由他主理审问,三司不用再过问。这样看来,我今天去的那一趟实在是多事了。说起来,要不是一个富商前来陈情,道是有人构陷他私藏了秦公公五千两黄金,他因受不住恐吓送了两千两,我也不会去市舶公馆。如今我已经吩咐他在别的安全地方住下,等事情核实之后再说。”
张越说已经定下由张谦上任之后主理此案,李龙和喻良就已经勃然色变,待听到最后一句话,李龙更是紫涨了面皮,那藏在官袍中的拳头不禁死死攥紧了。而喻良斜睨了他一眼,虽有些幸灾乐祸,可想到自己那档子事,看热闹的心思立时无影无踪。
打消了犹豫之心的喻良立刻陪笑道:“三司衙门原本就该通力合作,若是张大人有什么差遣,我这里自不在话下,定然全力协助。”
李龙能够在武官上当出文官的意头,自然也不是笨蛋,此时立时醒悟到听说张谦和张家很有些不清不楚的关联,他要想把之前的事情撸平了,必定得有张越的配合,因此也跟着点头道:“张大人有话尽管吩咐,我也绝无二话。”
因见两人口中说着这话,脚下都踯躅不前,分明是等自己开口,张越便笑着抬了抬手请大家重回楼上。等到坐下之后,他便直截了当地开口说:“大水之后,因夏税之事,藩司已经是焦头烂额,兼且又要安抚赈灾,又要调派军粮,钱粮上实在是捉襟见肘,想请都司出力一二,李大人放心,到时候决计不会亏空。至于秦怀谨所吐露的那些官员,这事情牵扯太广,少不得也得臬司出力配合。”
两人听着听着全都愣住了。此时此刻,谁都不想原以为的坏事一下子变成了好事。李龙虽将信将疑,却觉得张越不至于空口说白话。而喻良更不用说,如此不用失信于那个位不高权却大的巡按御史。思来想去都想不出拒绝的理由,两人连忙都点了点头。
“张大人所说极是,按察司本就主管刑名纠劾,我自然一定尽力。”
“此计大善!谁都有悲天悯人之心,但如张大人这般设想周到的,天下也是难寻。”
见两人表明态度,张越留下他们商量了好一阵子,这才起身送客。等人走了,他方才取出了之前那封信。信是内阁大臣杨士奇写的,只却不是公函而是私文,内容和他之前说的大同小异,只末尾却有极其重要的一句话。
“朝中大臣或云张元节每至一地必磨刀霍霍,初至广东必怀激进之心,帝不听,又有部院大臣言于宫中皇太后。惟愿尔谨记慎字,勿让人有可趁之机。”
这话的意思很简单,无非是不想广东再闹得无数人头落地。他也想一团和气,但若是别人死命和他过不去,那也就休怪他不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