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章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既然是交址大捷战报,兵部在奏报皇帝之后,自然也不忘派人在全城报捷。一时间,满城无人不知道交址又打了个大大的胜仗。自从永乐初年出兵以来,朝廷数十万大军困在那儿不得动弹,别说寻常军士,就是高级将官亦是折损无数,文官若是贬谪交址的,几乎就等于死难的代名词,因此但凡有亲友在交址军前效力或是在交址为官的,无不是额手称庆。于是,原本因为万寿节而妆点一新的京师,如今自然更是张灯结彩。
朱棣在回去的路上就得到了这么个好消息。想到明日就是万寿节,这竟是最好的一份贺礼,他自是心怀大畅,当下不想败坏了心情,就吩咐人去向刘永诚留话,不必再把李茂芳带来,紧闭万春宫大门,着他自生自灭。等回到乾清宫,他又招来内官监太监王景弘,打算吩咐其去阳武伯府颁赐。
然而,往日颁赐一般都是钞币,若有大功的勋贵大臣,则是再加上数十匹表里,又或是白金黄金,但这些他从前都赐了不少,如今不想再赏这些俗物。站起身来回走了两步,他便吩咐人磨墨铺纸。见此情景,王景弘忙走上前去用镇纸压了一头,自己则是执着另一头。
朱棣饱蘸浓墨,面上露出了自得的笑容。小小一个交址布政司却偏偏拖得明军动弹不得,单单张辅就出镇了三次,之后更是换了一个又一个勋贵,数十个叛乱的势力都平定得差不多了,可唯独黎利不是跑到老挝就是躲藏在了别的地方,一旦大军撤退就卷土重来,因此最是心腹大患。如今黎利被擒,也就意味着交南能够消停下来,意味着他没有用错人!
“人须立志,志立则功就。天下古今之人,未有无志而建功。辅国安邦,忠勇双全,上彰祖德,下育良材,此谓张氏之大志,惜之勉之,勿负朕望。”
提笔一蹴而就,朱棣又亲自盖上了平日所用的小玺,遂命小太监将这幅字搁在一边的横案上晾干,随即想起了另一件事。见王景弘在一旁肃手而立,他就问道:“你们此次从西洋回来,可得了什么难得一见的东西?”
先头那一回已经是第六次下西洋了,而且又是提前归来,因此王景弘闻听此言不禁愣了一愣。须知每次远洋归来都是有定例的,带回来的物品都一一造册送呈御览,只是皇帝终究不会细看,除了内库珍宝之外,以前只过问过户部以苏木胡椒等等当作折色俸发放那么一件事。此时此刻,闹不清皇帝是否听到什么风声方才忽然提及,王景弘少不得小心谨慎。
“回禀皇上,此次臣和郑公公从西洋归来,共计带回象牙三百支、红蓝宝石四十匣、上等珍珠三百两、龙涎香八匣、犀角二百根、还有琥珀……”
“朕不是问你细目。”朱棣对于这些琐碎的数字毫无兴趣,当下就打断了王景弘的话。想想颁赐大臣珍物若是成了例子,恐怕藩王宗亲也会请赐,他就打消了刚刚的主意,遂吩咐道,“算了,赐阳武伯府钞币两千锭,再把这幅字带过去。另外,办完事去一趟吏部,让尚书蹇义入宫一趟。”
尽管皇帝没说叫蹇义入宫干什么,但王景弘已经是醒悟了过来,慌忙躬身答应。捧了那字纸出门,他先送去御用监装裱,然后则是去取用来赏赐的两千锭钞币。这崭新的宝钞从点数到装箱足足磨蹭了一个时辰,面对那满满当当的两个大箱子,他只好吩咐两个小太监装车在宫门外等候,自己则是再到御用监去取装裱好的那幅御笔。等到他这一行人到了阳武伯府的时候,早已经是日头偏西了。
这一番宣旨颁赐自然是折腾了许久,恰好这一日王夫人也带着张恬和张珂过来散心,等张越忙完了进屋,她便笑道:“赶在皇上万寿节前来了这么一个捷报,阳武伯总算是大大露了一回脸。皇上既然钦赐御笔,吏部验封司那边大约不日就要重刻诰券了。对了,越哥儿,听说今天皇上在西苑内教场校阅府军前卫的时候,李茂芳拦了驾?”
张珂这几天硬是被王夫人留在了英国公府,闲时陪着两个年纪尚小的小堂妹玩耍,或者做做针线,陪王夫人说说家常,甚至还被王夫人拉去处置家务的小厅旁观了两回,比之从前的死气沉沉,她如今的精气神都大有改观。然而,此时听到李茂芳三个字,她不禁面上四白死白,一下子死死攥紧了手中的帕子,眼睛中的神采顿时不见了。
“拦驾的情形我不知道究竟怎么一回事,不过后来皇上离开内教场的时候,原本奉命送李茂芳回万春宫的刘公公恰好上前禀报了一番,皇上当即大发雷霆。看那个样子,仿佛是李茂芳又做了什么不成器的事。照这个光景,他和珂妹妹的婚事只怕要不作数了。”
朱棣今早带的是御马监亲兵,人多嘴杂,那消息自然是藏不住,军中不少人都知道了,自然有人明白李茂芳和张家的亲事仿佛有些干碍,就往英国公府报了信。然而,即便王夫人得了讯息有几分那样的希望,也没想到张越最后一句话竟然这般肯定。
“越哥儿,莫非……”
“冲撞御驾本就是大罪,但念在他是嫡亲外孙,皇上兴许会放过,但欺君之罪却非同小可。”张越看见张珂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随即如释重负,不禁想起婚书已定,倘若张輗没有足够的胆魄,恐怕仍是要耽误一辈子,心中不禁有些黯然。但想想李茂芳要是真能死了,张輗这个当父亲的也好歹该拿出些气魄来,他便加重了语气说,“大伯娘,你还是和輗二叔再商量商量,事已至此,他也应该好好设法了。”
万春宫位于西苑太液池以南,当初曾经是一位妃子住过的地方,刘永诚虽说是御马监太监,但从前也来过这里两回。仅仅是半天的工夫,这里上上下下的人就被他全部换了一遍,此时他站在那蓝底金字的牌匾下头,眯缝的小眼睛里头藏着深深的寒光。
“公公。”
“那些证人都已经看好了?”
“是,刚刚乾清宫派人过来传话,说是皇上不想见李茂芳了,公公不必提他过去,让他……自生自灭。”那中年太监乃是刘永诚在御马监栽培的一个心腹,此时看见顶头上司那脸色阴森森的,便小心翼翼地说,“听说是交址传来捷报,黎利被擒,所以皇上很高兴。”
得到这样的消息,刘永诚不禁觉着有些意外,点点头就提起袍子的下摆,跨过门槛进了面前那座光线昏暗的大殿,又从屏风后头拐进了后殿东暖阁。此时此刻日头已经差不多落山了,因为白天那些事情的缘故,这里连一盏灯都没有点,只影影绰绰能看见一些家具摆设的影子。尽管如此,眼睛极好的刘永诚仍是一眼瞧见了雕花木床上的那个人影。
“小侯爷?”
说话的一瞬间,刘永诚一下子换成了恭恭敬敬的表情。点着了一旁的烛台,眼看那火苗簌簌跳动了起来,他便回过了头,笑容可掬地上前行了礼。因见李茂芳恶狠狠地瞪着他,他便轻轻咳嗽了一声:“小侯爷未免太不经心了,这送给皇上的寿礼也敢造假,扎得那两位姑娘的胳膊上全都是大大小小的伤疤,这就算是再愚蠢的人也看得出来。您就是捱了这小小的苦楚又如何,回头放出去了海阔天空,那时候再享福也不迟!”
自打刘永诚送他回来之后忽然翻脸拿下了所有宫人内监,李茂芳就觉察到了事情不对劲,这会儿更是咬牙切齿:“我爹是侯爵,我娘是公主,我生来便是金尊玉贵,你凭什么质问于我?你这个阉奴竟敢在皇上面前搬弄是非,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区区两个贱婢的指斥就能定我的罪,做你的大头梦去吧!”
“是,老奴确实微不足道,可老奴伺候皇上的时候,永平公主还没出世呢!”刘永诚收起了那恭谨的表情,冷冷一笑道,“欺君之罪罪不容恕,其实两年多前的事情就足够让小侯爷上一次法场了,皇上不过是法外开恩,如今两罪并在一块,说不定您还得上锦衣卫诏狱走一回呢!啧啧,当初谋逆的那么些人,孟贤算是运气好的,其他人可是在锦衣卫中折腾得半死不活,这才在西四牌楼显戮,否则小侯爷这金枝玉叶也能尝尝上刑场是什么滋味……”
“你……你胡说八道!”
“皇上但凡还对小侯爷您抱着一丁点宽恕之心,这会儿就该召了您去劈头盖脸大骂一顿,可眼下皇上特意让人传命来,说是不想见你,让你在西宫自生自灭。之所以如今不下明旨,只是为了万寿节那点子兴头罢了。小侯爷好自为之,要是您没法自生自灭,恐怕就是司礼监少监陆公公来了。哦,要说他是东厂督主,手段比老奴强得多……”
刘永诚自然明白该说些什么样的话才能奏效,果然,等到一番话说完,李茂芳已经完全瘫软了下来。眼见那个刚刚还死要面子的家伙这会儿已经和死人差不多,他便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等到了外头才停下了步子。
虽说上次的事情是安阳王策划,但永平公主也有跑腿,所以他既然差点丢了性命,那么就从李茂芳身上先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