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天一别,小友安好?
这八个字不啻于晴天霹雳,轰的苏慕歌良久回不过神。
灵识洞天内出尘脱俗,令她仰慕万分、又暗自引为知音的大能,竟然就是裴翊口中阴险恶毒的幽都大长老焰魃?
那个弑杀亲兄、逼死王嫂,又将亲侄儿丢进焚魔窟的恶魔?
无论如何,也联想不到一起去啊。
见她突然如遭雷劈似的停在半空,桑行之也不由止步,思虑片刻,折返回来,不动声色的打量她一眼:“怎么,你果然是认识他的?”
“确有一面之缘,但却是在梦中。”
“梦中?”
苏慕歌便将原委一一讲给桑行之听。
桑行之听罢也是大感疑惑,沉吟道:“灵识洞天乃是化神大神通所创设出的虚无天地,若非主人相邀,哪怕诸天神佛、至亲夫妻也无法擅入。你与焰魃素未谋面,相隔数万里,为何与他心意相通?”
“心意相通”四个字,又是一道天雷轰下来。
苏慕歌苦着脸道:“师父,若连您都不知,徒儿又岂会知道?”
桑行之毫不掩饰自己的忧虑:“慕歌,就此事而言,我不知是你的一场大机缘,还是一场大劫难。总而言之,你自己得有个心理准备。”
“准备什么?”见他慎重其事,苏慕歌也不由紧张起来。
“我也有一处灵识洞天,洞天之内……”桑行之琢磨了一下语言,大抵觉得太过高深,以苏慕歌目前的境界理解不了,便换了一种说法儿,“这么同你说吧,世上若有个与你无亲无故之人,可以如入无人之境的进入且窥探你的识海,你会如何?”
“我会倾尽全力将其诛杀!”
言罢,苏慕歌心头骇震。
她明白师父的意思了,随意进入焰魃的灵识洞天,对他而言,无疑是一种巨大的挑战和威胁。
桑行之轻轻在她肩头一拍,安抚道:“师父在,你且安心。想在我眼皮子底下动我徒弟,管他焰魃如何狠辣,也只能是想想而已。”
“可是师父。”直到如今,苏慕歌仍是难以置信,“灵识洞天,合该是此修者灵识深处最真实的存在吧?”
“是。”
“可凭我如何看,焰魃都不是一个残忍嗜杀之人啊。”
“慕歌,在魔域这些年,你或许接触了一些尚算良善的魔人,误导了你的认知。但你师父我同魔人打了半辈子交道,体悟自是比你要深。”桑行之的目光,向熔炉的方向掠过,“魔人虽说带了一个人字,但他们终究不是人,与我们的身体构造、思维观念可谓天差地别。亘古以来,便未曾受过道德约束,并无良知概念。天性酷戾,睚眦必报,贪婪邪恶才是他们的本质。所以千万年来,为天道所不容,飞升者寥寥。”
苏慕歌张了张嘴,许久才闷声道:“师父,容徒儿僭越一言,徒儿觉着您这话未免太过武断,有些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嫌疑。”
“那是因为你幸运的生在一个美好时代。魔族大门关闭,幽都王积威犹存,十洲三岛经过数百年休养生息,正处于安静祥和。”
桑行之并不计较她的犯上,一扬手,祭出一柄略有些残破的断剑,“在我和你萧师叔成长的年代,魔族大肆入侵,四处兴风作浪。我所有亲人,族人,全都是死在他们放出的妖兽魔兽之手,他们无恶不作,妄图以真魔之气污秽整个十洲三岛,扩展他们的疆土。我亲眼看着他们猪狗一般屠戮我们的同胞,手段残忍到超越我的认知,而我年少时所修的剑道,正是诛魔之剑,拜入蓬莱时曾立下宏愿,此生修行只为除魔卫道。”
苏慕歌深吸一口气:“那您的诛魔剑,为何折了?”
桑行之弹了弹断剑,只轻叹道:“往事远矣,不堪回首。”
一挥袖,收了剑准备走。
“师父,请您等我一下。”苏慕歌思忖再三,还是决定回去找裴翊交代几桩事情,“我想起我有东西落在浮风那里了,待我取来。”
“依我看,你是将心落在浮风那里了吧?”桑行之收起伤感,突然就揶揄她一句。
“师父您说什么呢?”苏慕歌眼珠子差点儿蹦出来,“非常时期,能不能收起您的老不正经,真挺吓人的。”
嫌弃的摇摇头,转身御风飞回熔炉。
桑行之望着她的背影,面色倏然变的有一些凝重。
之前聚窟洲,即便算出同她有份师徒之缘,也不愿收下她,正是因为替她卜卦之时,只瞧见朱厌凶兽的影像,其他一概不得而知。而朱厌现世,天下必有兵燹之灾,将给自己,更甚者将给蓬莱带来灾劫。
不过眼下看来,卦象虽无误,朱厌却并非她本命之格。
那寓意着她势必会招惹上重煞之人。
他怎么就忘记了,幽都王族一脉,正是以朱厌恶兽为守护图腾的。
秦铮渡是情劫,她渡的,或许是生关死劫。
搞不好,就会像他手中诛魔剑一样,折在这些魔人手中……
苏慕歌折返熔炉的时候,裴翊也正好出来,两人在火山口上方碰了个正着。
“我正要去寻你。”
裴翊摊开手,递给她一方玉盒,里面盛着冰蚕蛇的精魄。
一趟魔神殿之行牵出冗多杂事,他不提,苏慕歌险些就给忘记了,道了声谢接过手中。拢着眉,纠结有些事情该不该立即告诉他。
裴翊见她独自折返,知她有话犹豫着要说,也不催促。
第一桩是关于九夜笙就是噬魂剑皇一事,苏慕歌无比纠结,以裴翊的个性,估计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冲过去将九夜笙给毁了。
她不希望九夜笙丢了性命是一码事,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顾虑。
当年裴翊杀了那兽形魔领袖之后,噬魂剑随之自爆,引地狱之火焚毁魔界。不知今时今日,毁了幼小良善的九夜笙,是不是也能引起如此严重的后果。
她决定先问一问师父,自己心里有个谱之后再告诉他。
第二桩,就是她与焰魃一番神交之事。
苏慕歌心里头凉了半截,怎么一桩桩一件件像是商量好了一样,全都要朝裴翊心窝里戳刀子?
“那个……”
“恩?”
“师父给我送来一张帖子。”苏慕歌想起之前他的恳求,提前告诉他,至少让他有个心理准备。于是一咬牙将帖子取出,递给他。
裴翊接过手中,垂下眼眸:“谁的帖子?”
“幽都大长老、你叔叔下给我的帖子。他邀请我三日之后,前往天机城参加他的寿宴。”
裴翊正欲掀开帖子的手,蓦地僵硬了片刻。稳了稳心绪,才将帖子翻开,继而看到那八个字,并咬牙切齿地念出:“洞天一别,小友安好?”
“你别误会。”探一眼他紧绷的唇线,杀气腾腾的眼眸,苏慕歌咽了口唾沫,将之前解释给桑行之的话,又解释给裴翊听了一遍,“事情就是这样的。”
裴翊寒着脸盯着她看。
苏慕歌连忙澄清,指天誓日地道:“我发誓,我真不知道他是焰魃,否则我一定不会同他谈什么琴音,论什么茶道,悟什么人生。”
她躲都来不及啊。
那根本不是她现在能够招惹的人物。
“走。”裴翊将帖子还扔给她。
“走?”
“我随你一起去一趟天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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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机城同玄武城一样,位于魔域边陲之地,距离幽都甚远。许是寿宴将至的缘故,城里城外拥挤不堪,连进个城门都得排队,审查十分严格。
明日寿宴,天机城门今日大开三道。
两旁侧门是给寻常魔人通过的,正中大门则候着几位天机魔将,恭迎各路天魔侯贵族。以桑行之的身份,加上手持天机侯爷亲自下的帖子,自然也是由正门而入。
至于裴翊,在靠近天机城时便不见了。他自有进入的法子,苏慕歌也不操心。
而她与桑行之同行,摘了魔气手套,以道修的身份示人。
道修的出现,还是在城门外引发一场骚乱,尤其对方还是十洲三岛蓬莱仙尊。如今这一辈的真魔,见过道修的并不多,许多魔人都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包括一些天魔贵族。
一时间,苏慕歌有一种被展览的错觉。
桑行之亮过帖子之后,苏慕歌随后亮了帖子。
魔族等级森严,自己不亮帖子的话,就得滚去两侧偏门排队。
其实作为桑行之这大煞星的弟子,魔将们本着能躲则躲的原则,她只需老实跟着也是能由正门入的。但明晃晃的帖子这么一亮,几位魔将气的险些厥过去,心道你丫故意弄张假帖子来糊弄,是闲着没事儿来戏耍他们的吗?
找抽的吧!
原本对道修便堆满仇视,有一魔将忍不住就想趁机发难。
旁边立刻有魔将拽了拽他的衣袖,向他摇摇头:“侯爷嘱咐过,桑行之以及他的徒弟,要以王族最高标准来招待,怠慢者死。”
那魔将这才作罢。
“桑行之!”
背后突然传出一道惊讶、愤怒的声音,苏慕歌转过头,只见一行魔人至半空飞船震衣落地,为首之人威风凛凛,却一脸爆红。
两侧排队入城的魔族人呼啦啦跪了一地。
苏慕歌瞧见他身后面色不愉的火罗刹,遂确定此人身份,乃炎武侯焚天。
桑行之压根就没回头,似不曾听见,只管提步走。
炎武侯丝毫不顾身份,大步冲上前拦住,指着他道:“怎么,装不认识啊,别以为弄了头白发老子就认不出你了,我说你他妈怎么又跑来魔界了?”
此话一出,他的四个孩儿全都是目瞪口呆。
应是从未见过他们的父侯大人在人前如此失态。
“同你一样,焰魃请来的。”桑行之不以为意,扬了扬手中帖子,“还有点儿规矩没,后面排队去。”
炎武侯还未来得及说话,又听一个冷漠的声音穿进来:“焚天,你又在显摆什么?”
“狄残废,这里有你插嘴的份吗?”炎武侯冷眼一睃,瞬间恢复一派王侯的气势,苏慕歌心口一阵涤荡,其他魔人则战战兢兢。
来人乃天残侯狄疾,果真是个残废模样,慵懒的倚在藤椅上,被四名魔族少女抬着。
他身后除却小公子梓牧以外,一水衣着暴露的妖娆魔女。
尤其是站在梓牧旁边的那一个,柔柔弱弱,低眉顺目的,怀抱一柄七弦琴,与其他魔女的身份明显不同。
容色苏慕歌欣赏不来,但看周遭魔人垂涎的模样,应是个大美人。
苏慕歌下意识的向桑行之身畔靠了靠。
她可没忘,她在迷宫内害死的白浊,正是天残侯的大儿子。
然而,饶是天残侯想破脑袋想不到她身上去,目光只若有似无的绕在火罗刹身上。连带他宝贝儿子,派去魔神殿内的金丹家臣全都死绝了,他连发生何事都不知道。本以为是火罗刹干的,却也一直怀疑她是否真有这般通天的本事,直到听说有一个天魔人以一人之力杀出幽都。
此魔是谁,火罗刹想必知道。
“你看我做什么?”火罗刹心里怵得慌,但父亲在身边,她直接鼓着腮帮子瞪回去,“白浊已经死了,婚约自动解除,休想再打我主意!”
“你这毛丫头的脾气,真是越来越辣了。”天残侯也不生气,摸着下巴咂咂嘴,“白浊死了,无福消受,我这做父亲没死,你还可以嫁给我。”
“不嫌弃的话,我替哥哥接手也成。”梓牧优雅的摇着折扇。
“做你们的春秋大梦!”火罗刹像只炸了毛的刺猬,天残侯她不敢打,遂将一道天雷轰向梓牧,“老的荒淫无道,小的斯文败类,上梁不正下梁歪!”
梓牧只有金丹初期,自然抵挡不住。
也不指望他那冷血的父亲会出手帮忙,如若平时,梓木定要吓死,但今日不同,他身畔还有疼爱他的姐姐在。
只见他身畔抱琴的女魔,纤细的手指在琴弦之间灵巧一拨,如蝴蝶翩跹,无声息间便化解了火罗刹的攻势。听她淡淡一笑,声音好似银珠落玉盘:“罗刹妹妹,明知我父亲和弟弟是在说笑,你又何必动怒呢?”
火罗刹红眸骤紧,仿佛这一刻才瞧见她,嗤笑道:“焦娓,多少年不曾见你抛头露面过了,如今为争这天机侯夫人的位置,你也是拼了啊。”
焦娓换了个姿势抱琴,歪着头看她:“那罗刹妹妹至此,莫非只是来斗嘴的?”
一句话堵的火罗刹气闷至极。
当她想来啊!
还不是被她父亲给逼着来的?!谁稀罕什么王族血统,谁稀罕什么魔族大能,那位幽都大长老终年神出鬼没,她连见都不曾见过,谁知道是圆是扁?
她现在突然觉得,白浊死的也未免太早了。
不过,借力除掉他的神秘人究竟是谁?
火罗刹狐疑着将目光投向苏慕歌。
苏慕歌一直关注着她们,察觉苗头不对,赶紧避开,装出一幅若无其事的模样,低声询问桑行之:“师父,天机侯摆的不是寿宴么,她们看起来怎像是选妃一样?”
“因为……”
桑行之只开了个头,就有人打着哈欠接话:“因为寿宴只是个幌子,长老会施加压力,逼着焰魃那厮娶位正儿八经的夫人,绵延一下王族子嗣才是正事儿。殊不见,这两家侯爷的儿女都能当众丢人现眼了,我们天机侯爷仍旧孤家寡人,多不应景儿啊。”
此话一出,焦娓和火罗刹同时羞愧的向后退了退。
天残侯和炎武侯的脸色亦有些难看。
苏慕歌寻着声音望过去,说话之人是从城内走出来的。
十五六岁的少年人模样,长发垂散,眼圈乌沉,瞧上去有些恹恹无神。与他同行之人苏慕歌认识,正是四长老姜颂。
那这位,应该就是三长老红濛。
“仙尊,在此恭候多时了。”红濛和姜颂一起拱了拱手。
“有劳两位长老。”桑行之竟然敛衽,破天荒行了个周全之礼。
这令苏慕歌大惑不解,他这礼数不是行给姜颂的,那便是冲着红濛。苏慕歌不由再打量红濛一眼,估摸着元婴境中期修为,不是她眼界高,只是按照师父的标准,似乎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两位长老压阵,门里门外顿时静了下来。
桑行之随着红濛一起进了城,姜颂似乎故意走慢了些,同苏慕歌错开一个肩,并隐隐结下一层隔音结界:“听说焰魃下了帖子给你,可有此事。”
苏慕歌颔首:“确有此事。”
姜颂思虑道:“那裴翊知道么?”
听他提及裴翊,而不是浮风,苏慕歌怔了怔,看来他一早知悉裴翊的身份,且和他暗中有着联系。或者是在诈她?不会,裴翊说过,姜颂是效忠于幽都王的。
“他知道。”
“人呢?”
“应该已经进城了。”
姜颂沉了沉脸色,没再问什么。
而这厢红濛也在同桑行之聊天:“行之啊,当年不是答应过我,今后不再来魔界了么,出尔反尔,可不是什么大丈夫所为。”
“大丈夫能屈能伸。”桑行之笑笑,“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即便来了,对你们、对魔域又有什么妨碍么?”
“唔,说的也是,今时不同往日,你如今已是十洲三岛第一人,倒是我庸俗咯。”红濛抬眸望着黑压压的云层,打了个哈欠,“不过你来的不凑巧,魔界眼下,正面临一场浩劫,这天啊,保不准哪天就要变了咧。”
桑行之的脚步微微一滞。
红濛也放缓了步子,漫他一眼:“我虽没有妹妹那样精准的预言天赋,但身上也流着巫魔的血。我的预言提醒我,这趟子浑水,最好不要沾,若是一定得沾,就先把自个儿身边洗干净了。”
“多谢。”桑行之再度微笑,“特意来提醒我。”
“我没提醒你什么。”红濛啧啧道,“我只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多的。”
“顺便瞅准时机推波助澜一把。”
“你看,咱们就是如此情投意合。”红濛终于露出一个会心笑容,感慨道,“只可惜,属于我们的时代已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啊,如今萧卿灼没了,你也得了道,凭我一人,也翻不出什么大浪来。”
桑行之随着他笑,也不提青木的事儿。
红濛又疑惑着问:“行之,你比我聪明,你说焰魃究竟存的什么心?”
“恩?”
“赤魃失踪,同他脱不了关系,说不准早被他害死了。接着他污蔑王后不贞,将才出世的王子扔进焚魔窟。我以为他要夺\权,登上王座。但他却什么动作都没了。是畏惧另外三侯么?他连那么恐怖的赤魃都不怕,何惧那三个不成器的?可他就是消停下来了,一天比一天消停,整个天魔贵族干戈大起,乱成一团,他偏居一隅,终日里抚琴品茶,修身养性,你说他究竟图的什么?”
“非常人做非常事,正常。”
“你看的破?”
“我这点儿道行,只够看破我自己。”
“呵呵。”
行至分叉路口,红濛驻足,扬手揽住桑行之的肩膀,亲昵的拍了拍,“焰魃本说将你安排在行宫,我知你已有去处,便自己安排吧。明日寿宴,我再寻你叙旧。”
桑行之再是敛衽行礼:“行之谢过。”
直到姜颂同红濛远去了,苏慕歌才敢上前几步:“师父,走吧。”
“慕歌,今日见到秦铮,你去将话同他讲清楚。”桑行之突然道。
“讲什么?”苏慕歌不明其意。
“无论你要讲什么,晓之以理也好,尖酸刻薄也好,他承受得住,着他对你彻底死了这条心便是。”
苏慕歌蹙着眉,并不觉得她和秦铮之间需要再解释什么。
唇角动了动,终究没有说出口,她似乎明白师父的意图,看来明日寿宴或许凶险重重,师父想让秦铮回去蓬莱。
“我明白了。”她又问,“师父,您同那位红濛前辈很熟么?”
“他是幽都三长老,逆命侯族亲堂弟,”桑行之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提步前行,许久,又补了一句,“也是我大舅子。”
苏慕歌哦了一声,随后瞳孔骤然缩紧。
他刚说什么,“大舅子??”
苏慕歌瞠目结舌的追了上去,若是从前听到此事,她大抵只是意外一下,但不久前才听师父抒发过对魔人的憎恨,一眨眼,竟冒出个天魔大舅子?
确定不是来搞笑的吗?
她一路缠着问,但桑行之顾左右而言他,根本不再多提一句。
走到一处别院前,苏慕歌终于收了心,因为裴翊正背靠着门站着,双手交叠搁在剑柄上,微微垂着头,似乎在闭目养神。感觉到他们来了,才撑开眼皮儿,沉默着向一侧站开,给桑行之让出条路来。
桑行之眸中闪过一丝异色,似乎对裴翊找准他落脚之地表示惊讶。
但也未曾表现出来,微微一颔首,解了封印入内。
苏慕歌走去裴翊面前站定:“你怎么样?”
突然开始后悔告诉他帖子的事情,裴翊无论再怎么强,终究不是铁打的。先前魔神殿损耗过重,又不眠不休的替她寻找药材,几乎一年未曾停下来休息过了。
“还好。”裴翊没有在她面前强撑,“今夜调息一下,差不多了。”
“那进来吧。”苏慕歌示意他跟着进去。
裴翊却显得犹豫:“我觉着桑行之讨厌我。”
“除却我萧师叔,师父见谁都讨厌。”苏慕歌笑了笑,牵他的手就朝门内拽,“哦不,今日我又见着一个他不讨厌的人……”
才走进大门,就瞧见小青木站在内门槛,探着头看她:“苏苏,你的伤都好了么?”
“是啊师叔。”苏慕歌冲他眨眨眼,“对了,九夜笙他们怎么样?”
“还在炎武侯府,铸那柄什么噬魂剑。”
知晓是柄假剑,裴翊并没有什么反应,不过他还是得找个机会去趟魔神殿,将弑神之力毁掉。
苏慕歌正想告诉他,弑神之力已被七夜瑾拿走了,秦铮却提着剑从屋里走了出来,站在小青木背后,冷着一张俊脸,睁大一对儿凤目,怒气冲冲的瞪着裴翊。
“秦……”
“你随我出来!”
秦铮扬起含光剑,指的人却是裴翊。
尔后也不管人家同意不同意,直接从两人中穿了过去,大步出了门。苏慕歌捏了捏眉心,正想说裴翊你不必理会他,结果一转头裴翊真的跟了上去。
“我说你们……”
苏慕歌头疼着正准备追出去,青木拉住她:“苏苏,你就别去添乱了。”
“但是……”
“男人的事情,就让男人用自己的方法去解决。”
……
秦铮出门向右拐,那是一片青翠的竹林。
距离别院远了,秦铮赫然转头,横剑指向裴翊:“喂,拔剑吧!”
“我的剑没有锋刃,所以未曾置鞘,不必拔。”裴翊将自己那柄无刃之剑随意插在面前,双手一摊,如释重负一般望着秦铮,“何况我体力不支,不准备同你打。”
“那你跟出来做什么?”秦铮的剑还在空中悬着,毫无收鞘的打算。
“你既喊我出来,我总不好不出来,那样你面子上岂不是不好看。”裴翊淡淡说着,祭出一件法宝来,在方圆设下一层隔音结界,“顺便也想问一句,我又不是你的敌人,你为何要同我打?”
秦铮攥剑的手倏紧:“你抢了我的慕歌,还问我为何找你打架?”
“能抢走的,便不是你的。”裴翊听了这话,莫名觉着心口酸软,被人抢走的,还能去杀去抢,那被时间抢走的,又当如何?然而,现在不是思虑这些的时候,他沉沉说道,“譬如你身体内那颗魔核,本该是我的,却被你抢走了,我不也没计较么?”
秦铮微微一怔:“魔核?”
裴翊也不怕他说出去,颔首道:“其实你见过我,在天音塔,在融天洞。”
秦铮皱眉深思,豁然一惊:“那个曾置我于死地的魔人,竟是你?!”
“是我。理由同你今日要找我算账一样,我相信你可以理解。”裴翊指了指他的丹田,“你抢了我的魔核,那魔核是我父亲陨落后精气所化成的法宝,是他留给我唯一一件纪念品,于我而言,远不只力量那么简单。”
“你是在诓我吧?”秦铮有些不太敢相信。
“你可以去问慕歌,她会告诉你。”唇角微微一勾,裴翊说道,“我原本一门心思的想要杀你,后来我想通了,哪怕本该是我的,但既成你的机缘,那便是与我无缘。无缘之物,一心求取乃是执念。”
秦铮的脑子就有一些乱了:“所以,你说我也陷入了执念?”
裴翊继续道:“半年前在魔神殿,你许是有印象的,我挡在你前面杀了冉云海,不管方式你接受不接受,我确实拦住你铸成大错。不仅如此,还为你压住了魔核能量,更送了一本亲手写下的心法口诀。”
秦铮哑口无言。
“我以德报怨,你非但不思报答,还要找我打架,这是什么道理?”
“我……”秦铮手中含光颤了颤。
“小兄弟,剑不是你这样用的。”见他如今轻易就乱了心,裴翊知他正处于瓶颈,有心再助他一臂之力,便将两指并拢,提起自己的剑,垂目看着剑身,“亏你一路靠着蛮力修至金丹,却还不曾参悟透你手中宝剑存在的意义。含光跟着你,真是糟蹋了。”
秦铮强硬的一挑眉:“笑话,你区区一魔人,莫不是还参悟透了剑道?”
裴翊骤然提剑,煞气一霎注满剑身,一剑劈向秦铮!
秦铮忙不迭横剑去挡,两柄利刃相接,“锵”的一声,剑气在林间巨震,由近及远,一连数十丈,茂密翠竹纷纷折断,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
秦铮虎口撕裂,撑着愣是不曾后退一步。
他不得不承认,浮风是一个极可怕的对手,不是修为比自己更高,也不是力量更强,而是他身上有一股令人胆寒的杀气,不压于身,却摄人心魂。
他明白了!
“你的剑道是杀戮!”
“是。”裴翊一个后仰,收了剑,退出一丈外。一个转身,剑再次背在背后,“我天生是为杀戮而生,我的剑意正是杀戮。”
秦铮冷哼一声:“歪门邪道!”
裴翊抿了抿唇:“是,我是歪门邪道,但我悟出了剑意,你没有。你的耳朵只听到杀戮,眼睛只看到杀戮,却不知这杀戮背后,是要还我魔域一个盛世太平的夙愿。”
“你究竟是什么人?”
秦铮总觉得他很熟悉,但明明只是见过几面而已。
裴翊收了隔音法宝,向别院走去:“连剑意都悟不出,你还想找我决斗?等你何时悟出你为何执剑,我们再来比试一场不迟。”
“剑意,又是剑意?”
秦铮不理会他的奚落,他从前随心所欲,想怎么使剑就怎么使剑,从来不在乎什么剑意。为何现在一定要悟出剑意,而且连他自己都开始觉得,若不理出一个头绪,便再也无法像从前一般随心所欲了?
反手握着含光,视线从剑柄移到剑尖,再缓缓从剑尖移去剑尾。
秦铮整整待在原地看了一天。
月上中天。
整个人陷入魔障。
直到桑行之的脚步传来,衣袂飘飘的立在他面前。
“师父,我不明白我为何一定要悟出剑意,不明白我为何难受。”秦铮以剑支撑着身体,失魂落魄的半跪在地上。他仰头看着桑行之,眼圈微微泛红,哭腔浓厚,“师父,在修真界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我是不是已经变的庸俗了,心境也不纯粹了,再不是曾经一往无前的秦铮了,所以连慕歌都不喜欢我了?”
桑行之叹了口气,弯下腰,爱怜的揉了揉他的乌发:“孩子,首先你得明白,许多事情从未改变过,比如慕歌从来就没喜欢过你,从头到尾,不过你一厢情愿。”
终究是落下两行男儿热泪来,秦铮的脑袋越垂越低:“所以像浮风说的那样,其实我是陷入了我自己的执念?”
“求不得之苦,委实伤人呐。”桑行之盘膝坐在他对面,祭出诛魔断剑,“但比求不得更苦的,是怨憎求不得。为师便曾经陷入过这种执念,还为此熬白了头。”
秦铮举着泪目看他。
“为师曾经痛苦挣扎着的爱上过一名魔族女子。”星空之下,桑行之淡淡说道,“那年代人魔势不两立,不可共存,她变不成人,而金丹境大圆满的我,却因她动过堕魔的心思。”
秦铮讶然至极,一时将自己的痛苦抛去一边:“看不出啊师父。”
“那已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我同她瞒着人魔两道,在月下结了婚契盟誓,但因我修炼的功法,我们并未有过肌肤之亲。之后幽都王关闭了幽都大门,八十年才会开启一次。那些年,我一直挣扎在除魔卫道和堕魔之间,每隔八十年才能见一次的相思之苦,实在令我五内俱焚。但当时邪剑修横闯十洲三岛,我的师兄死了三个,蓬莱遭难,我岂能离开……”
顿了顿,桑行之才复道,“所以我希望她再给我八十年,接着以禁术强行炼出一个分|身来,那分|身是完全脱离我的,因为我本身修为不够,他并没有太多灵识,充其量只是个能走能跑的玩偶。我将他送去你师娘身边,陪伴你师娘,聊以安慰。”
“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没我什么事儿了。”
秦铮没听明白:“什么叫没你什么事儿了?”
桑行之无奈一摊手:“意思就是,我妻子移情别恋爱上我的分|身,而我被自己的分|身抢走挚爱,两人还育有一子,便是相貌与我相似的七夜瑾,你说我该找谁哭去呢?”
等秦铮明白过来,几乎跳了起来,指着他道:“师父你怎么这么怂!”
“是挺怂。”桑行之严肃的点点头,“不过当年看不破,遭了不少的罪,比你如今的状态还要差上千百倍。”
“我只是求不得,至少慕歌从未喜欢过我。”秦铮开始义正词严的分辨他们的不同,“而你呢,是被抛弃的,怎么能一样?”
“是啊,但为师看透了,跳脱了,最终释然了。”桑行之扁了扁眼睛,睨他一眼,“你呢?困在这求不得之中,又准备折磨自己多久。”
话题又转到自己身上来,秦铮却已经清醒了不少。
他盘腿挨着桑行之坐下,含光剑随意扔去一边,一根根揪着地上的草:“老头子,其实我也不是看不开,就是心理不舒坦,难受。本来我近年来就有些嫌弃我自己了,慕歌又不喜欢我,我就更嫌弃我自己了。”
“你因何嫌弃自己?”
“我觉得我庸俗了,心境不纯粹了,”秦铮叼着草,嘟囔道,“先前不都说了么。”
“秦铮,你看这竹林美不美?”桑行之思量罢,捻了个决,灵气如碎星一般漫山遍野跳跃着,先前被剑气折断的翠竹渐渐恢复原状,一片狼藉尽数逝去,眨眼绿意盎然。
皓月当空,云雀自由穿梭其中,灵气星星点点,美不胜收。
“美。”
“你喜欢么?”
“恩。”
“但你想将它们全都私藏起来带走么?”
秦铮不由迷糊:“好端端的,为何要带走?”
“山河壮丽,美景迷人眼,但你不会生出垂涎之心,不会遭受求不得之苦,你可知为何?”不等秦铮作答,桑行之指着他的灵台,“皆因你尚未修出如此开阔的灵识天地,故而从来不会觊觎。世人对于自己无法企及之事,嫌少会生出执念与怨愤。”
“所以呢?”
“你幼时见识浅薄,眼界狭窄,希冀之物不多。但伴随年岁增长,大道之上耳濡目染,见识渊博,眼界自然开阔,*也跟着沟壑难平起来。攀天、长生、妄图如神一般掌控众生存亡……而这些,不是化为心魔,便是成为执念。故而修行这条路,越往高处走,进阶越是难。”
秦铮恍然片刻,随即又陷入痛苦之中:“所以我还是生了*,不纯粹了。”
“不。”桑行之摇头,“孩子,你有一颗赤子之心,从前是比一般人活的逍遥自在,但那终究只是小自在。”
“那何为大自在?”
“看遍繁华,尝尽辛酸,超脱于自我之后的通透无瑕,始为天地间真正的大自在。”
“那师父可得了大自在?”
“你萧师叔是个得了大自在之人,为师,也一直在为此而努力。待为师得到大自在的那一日,便是彻底成为过去的那一日。你也知道,你大师兄性子绵软,并不想担蓬莱重任,因此你才是蓬莱新的未来。切莫辜负为师这一番苦心。”
桑行之的话,秦铮听进去了。
虽然眼下还未能领悟,但他心中坚定,自己总有一天是会领悟的。
因为他秦铮要的是大自在!
他的剑意便是超然于物外的大自在!
不过,他眼下倒是有一个郁结不吐不快:“老头子,你今日同我说的道理,我觉着根本就是一个情场失意的光棍,在给自己找一大堆说辞。”
“说辞并非我找的,是我师父、你太师父当年劝诫我的。”
“所以咱们蓬莱掌门就是一个光棍儿,接着一个光棍儿,这么传下来的吗?”
“差不多吧。”
“莫非唯有打一辈子光棍儿,方能得到大自在?有了女人之后,便不能得到大自在了吗?”
“咦,此话当年我也问过哎。”
“那太师父如何说?”
“你太师父说,他穷其一生都只是个光棍,没有女人,所以不知道。”
“……”
……
师徒两人肩并肩坐着,状似谈天说地。
苏慕歌和裴翊远远在他们背后比肩而立,因为桑行之设了结界,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你猜师父同秦铮在论什么道理?”苏慕歌瞧着秦铮的状态愈好,也不由弯了弯唇角。
“得拜桑行之为师,秦铮很有福气。”裴翊闷闷的道。
苏慕歌点头,转眸去看裴翊,揶揄道:“看样子你挺嫉妒?”
“瞧他年轻的这般恣意洒脱,是挺嫉妒的。”裴翊抬头望向天际皓月,怅然道,“慕歌,我可能真是年纪大了,近来总觉着有些累。”
“我都替你累的慌。”苏慕歌摇摇头。
“上一世我一直步步为营,可总觉着还不够,人间和魔界筹谋的滴水不漏,才敢有所行动。但我这一世,不是很想这么来了。”
“那你想怎么来?”苏慕歌蹙眉,“总也不能乱来。”
“那恐怕得看我叔叔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