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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阳耀目,寒风凛冽,艳绝的天色与冰冷的温度极不相符,地面,白雪茫茫,高空,蔚蓝如海。

桑玥的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手心后背全是粘腻的薄汗,策马疾驰的她,墨发和银狐大氅在空中飞舞似仙宫的羽衣霓裳,美得飘渺出尘。然而她的心,并不若外面所彰显的那般从容淡定。

她一鞭又一鞭地抽打着马匹,风驰电掣般的速度仿佛随时都能将她抛出去。

越追,心越冷。

终于,出了北城门,行进十里,在辽阔得几乎漫无边际的皑皑平原上,她看到了那一抹熟悉的墨色身影。

她扬声呼唤:“慕容拓!”

慕容拓身子凛然一震,随即自嘲地摇摇头,才离开一会会儿就思念桑玥到出现了幻觉的地步,他无可救药了。

桑玥确定慕容拓听到了,但他为什么没有反应?她深呼吸,再次扬声:“慕容拓!你个无赖!快停下!”

即便是幻觉,慕容拓也惊愕地回过了头,这一回眸,恍如隔世,当桑玥几乎要飞起来的倩影闯入他的眼帘时,他的一颗心差点跳出了胸腔!

她想干什么?自杀吗?

为了配合官兵的速度,他远远地跟在身后,是以慢了些,没想到竟然被桑玥给追上了。他勒紧缰绳,掉转马匹的方向,一股无名火在心里熊熊燃烧,怀安那小子,下次回京不宰了他才怪!

慕容拓腾空而起,几个翻转落于桑玥的身后,将她娇小的身子圈入双臂间,桑玥只觉得背后一暖,他的右手已接过她手里的缰绳,左手握住她冻僵的小手,心疼地低喝道:“这么凉!你又想废了这双手?”

桑玥靠着那温暖而厚实的胸膛,吁了口气,总算是赶上了。

慕容拓缓缓放慢马匹几近崩溃的速度,待马匹终于停止了奔腾,他才将桑玥抱下马,忍不住责备了一句:“早知道,当初就不该教你骑马。”

桑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喉头干涩得令她仿佛刚从燥热的沙漠走出,每一次的呼吸都带着火辣辣的痛感。她左手扶着马鞍,听马匹打着沉重的呼呼,不由地瞪了慕容拓一眼:“你要去哪儿?”

慕容拓凝思片刻,挑眉一笑,俯身以狡黠的目光与她平视:“你担心我?”

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桑玥优美的长睫轻颤,眸含愠色:“为什么去洛邑?”

“为什么?”慕容拓清了清嗓子,漫不经心道:“去看我大哥啊,我怕你父亲和慕容耀会联合算计我大哥,所以去给我大哥提个醒。”

“是吗?”桑玥云淡风轻地呢喃了一句,幽静深邃的眸子里射出两道洞悉人心的厉芒,“想要给慕容世子通风报信应该走在队伍的前面才是,你远远地落在后面……呵,是想刺杀我父亲吗?”

慕容拓浓墨的剑眉遽然一蹙:“你心里就是这么看我的?”

激动了?桑玥毫无畏惧地对上他怒火升腾的明眸,添了把柴火:“那你要我怎么想?反正我父亲不是死在你的手里就是死在慕容锦的手里,好像也没什么区别!你去不去,根本……无关紧要!”

慕容拓的呼吸一滞,清澈无暇的翦瞳中盛满坚定:“不会!我不会让人伤害你父亲!我说过会有办法的,我们一定可以在一起的,你只要相信我就好。”

桑玥的心一抽一抽地颤着,果然,慕容拓果然打的这个主意,他难道不知这一路上将会有多少凶险吗?

慕容拓不顾一切地保护父亲,而父亲或许会认为慕容拓是在伺机取他的命,极有可能趁机杀了慕容拓!到时候,再算上慕容耀安排的埋伏,慕容拓……将要面对多少明枪暗箭?

慕容拓将桑玥担忧的神色尽收眼底,忽而双手插抱胸前,两眼望天道:“我可是有条件的!等我解决了我们之间的家仇,我就上门提亲,让你嫁给我!”只有桑玥成为他的妻子,才能避免她的身份暴露后,云傲盛怒之下可能会丢出的一道斩首圣令。

慕容拓这副故作轻松的样子令桑玥喉头顿生痛感,她摇头:“不对,不是的。如果真是为了解决家仇,把资料给我父亲就好,他或许,就不会为慕容耀卖命了。”

桑玥说的是或许,桑楚沐不是桑玥。桑玥信慕容拓,桑楚沐却只会认为慕容拓在挑拨他和慕容耀之间的关系,因此,桑玥的这句回答毫无底气。

慕容拓理了理她被寒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发丝,这个女人太聪明了,聪明得他无法对她有一丝一毫的隐瞒。他敛起故意装出的纨绔,唇角换了一抹自信的笑:“我可是灵慧那老秃驴的关门弟子,谁能伤得了我?你且将心揣回肚子里,除夕我会赶回来陪你守岁的。”

我……担心你,这句话像一块顽石哽在桑玥的喉头,似拼劲全力,却半天也没能讲出。

慕容拓黑宝石般璀璨的眸子里闪过一点失望的暗光,他抱了抱她,转身离去。

身子一暖一冷,她脱口而出:“别走!”

慕容拓已翻身上马,听到这两个梦寐以求的字,心里像开了扇澄碧的天窗,暖烘烘的阳光一直照进灵魂的最深处,滋润着他被打击得有些凹凸不平的心,渐渐将之填满,欣喜甜蜜无以复加,她终于开口挽留他了,但这回,他却真的非走不可!

他扬起手里的鞭子,桑玥快步行至他身侧,拉住马鞍,乌黑的瞳仁徐徐颤动,声音不大,语气却力透苍穹般冷凝坚定:“我父亲左右不了我的亲事,你救了也白救,我是冷香凝的女儿!你做这些不过是白费心机,吃力不讨好……”

慕容拓俯身吻住她微微开启的唇,将她越说越心痛的话给堵了回去。

他深深地吸允着,她也极力地陪合着,如果这样就能留住他,她不介意吻到华灯初上。

时间仿佛静止在了这一刻,寒风且冷且柔,暖辉似耀似炫,苍穹里枭鹰飞过,惊空遏云,独这一对佳偶缱绻风流,令萧萧冬景黯然失色。

直到远方传来了马蹄声,慕容拓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她嫣红饱满的唇瓣,额头抵住她的,阖眸掩住情动的波光,轻声道:“他对你十四年的养育之恩,由我来报,从此,你再不欠他的,也不欠定国公府的。”

桑玥暮然想起上回在马车里,慕容拓一个劲儿地追问她:“桑楚沐对你好吗?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敬爱桑楚沐吗?”

她怎么回答的?她说:“我父亲想利用我背后的姚家是真的,对我的好也不尽是装出来的。”

那时,慕容拓就打了这个主意,不是吗?

如果,如果她撒个谎,说桑楚沐从头到尾都是在利用她,慕容拓是不是就不会以身涉陷了呢?

可世上没有如果,只有后果和结果。

桑玥握住马鞍的手隐隐颤抖,因用力的缘故,原本白皙的指甲此刻尽数被血冲得粉红,像染了层淡淡的豆蔻。

桑玥今日的话少得出奇,慕容拓心疼地下马,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软语安慰道:“桑楚沐不会有事的,我也不会有事的,等攻下北齐,班师回朝,我们的好日子就来了。”

攻下北齐?慕容拓打算在两个月的时间攻下北齐?他疯了不成?难道他想……桑玥一把推开他,情不自禁地怒目而视:“慕容拓!你这次去洛邑,究竟打算冒多少险?”

慕容拓轻抚着她的背,语含戏谑地宽慰道:“别激动,我都部署好了,万无一失,你本来就长得不好看,还瞎操心,以后我得给你买多少胭脂水粉才能将你画漂亮些?”

桑玥苦涩地笑了笑,阖上眸子,揽住他精壮的腰身,一直以来总是他陪在她身边默默地付出,她的变化他一清二楚,然而他的成长、他的蜕变她竟一无所知,只晓得他时不时就会凭空消失一段时间,每次回来都伤痕累累,但他从不叫苦、从不抱怨,只若无其事地、乐呵呵地赖在她身边打转。

她不能欠桑楚沐的,难道就能欠慕容拓的?她不要这样子的羁绊,不想和慕容拓之间越来越分不出彼此,她承认,她对慕容拓有好感,甚至,许许多多的好感,她享受每一次被他牵着、抱着、吻着的感觉,但是,她没想过嫁人,没想过和谁厮守一生,她的身上肩负了太多太多的仇恨,前世今生,裴浩然,冷瑶,冷芸,云傲……在没将这些人渣解决干净之前,她没资格为自己的幸福做谋划。

她转身,声若寒潭道:“慕容拓,你做什么都没用,我不会嫁给你的!不要以为我们之间有了点亲昵举止,我就非你不嫁,我……”

话音未落,她身子一软,倒入慕容拓的怀里。

慕容拓将她横着抱起,施展轻功几起几落,在荀义朗和九姨娘的马前停了下来,虽明知来人的身份,还是试探地问道:“荀义朗?”

“正是。”荀义朗下马,深远的目光自桑玥秀美的面庞上流转而过,看着慕容拓,笑出了声,“好小子,下手够快。”

一语双关,慕容拓心下了然,扬眉一笑:“东西可以还给你,人我可不让!”

桑玥听着他们打乌龙的口气,根本不像初次相识,而慕容拓所说的东西,应该就是荀家秘史了。

九姨娘神色彷徨地望向桑玥,远远地看着二人吻得热火朝天,怎么转眼二小姐就不能动了?

“知不知道整个大周都在通缉你?”荀义朗一边说着,一边用余光打量着桑玥的神色。

桑玥面无表情,实则心里早掀起了惊涛骇浪:通缉慕容拓?难道这三本秘史是他亲自到大周去偷的?

慕容拓开怀地笑了笑,坦荡无匹:“我无所谓,反正你是帮凶,我获罪,你也逃不了。”

荀义朗上前一步,幽深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欣赏:“嫩是嫩了点,好在有股豪情,初生牛犊不怕虎,比我儿子就差了那么一星半点吧。”

慕容拓并不气恼,紧了紧托着桑玥的大掌,笑容一收,正色道:“允许你以一个长辈的身份照顾她,别动歪心思,否则拼上和整个荀家为敌的风险,我也会和你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灵慧的弟子的确有这个本事。荀义朗从慕容拓的手中接过桑玥,神色是少有的肃然:“保重。”

慕容拓深深地凝视了桑玥一眼,按耐住将她揉进骨血的冲动,咬咬牙,施展轻功飞上马背。他不得不点了她的穴,她再多说一句话,再开口挽留一次,再露出一点黯然伤神的表情,他就会缴械投降、舍不得离开了……

桑玥闭上眼,心里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地融化……

快入京时,荀义朗才解开桑玥的穴道,带她上了一早准备好的马车。原以为桑玥重获自由后会甩他一巴掌,或者发一通大火,他也做好了成为出气筒的心理准备。谁料,桑玥只是淡淡地捧起九姨娘递过来的汤婆子,暖着被寒风吹得僵硬的小手,眼底并未哀色、亦无愤色,只是一如既往地清冷,仿佛之前那依依不舍、话别情郎的一幕从未存在过。

这是荀义朗第一次遇到沉稳得能够隐匿一切情绪的人,还是名十四岁的女子。

女人和男人不同,女人的心是一个没有分格子的大衣柜,什么杂七杂八的事儿都往里装,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女人多容易冲动、喜欢翻旧账。男人的心是一个八抽屉的梳妆台,将不同的事分门别类,不太会相互影响,因此,男人大多理智。

但如今,荀义朗不这么认为了,他碰到了一个“十六抽屉的梳妆台”!

桑玥的手渐渐回暖,唇角勾了勾,道:“当年大周皇帝为何突然离开南越?是大周发生了什么事吗?别敷衍我说云傲是跟香凝皇后怄气才走的。”

谈起正事,荀义朗收起了调侃玩味,凛然道:“在云傲与香凝闹翻之前,后宫的妃嫔不多,且都是在未册立皇后时纳的妃嫔,而云傲从前不是个沉迷女色的人,所以他子嗣单薄,膝下只有皇长子和大公主,我猜,他回宫与皇长子或者大公主有关。”

“你猜?”那就是没有证据了。

荀义朗点点头,眸中尽显思虑:“云傲从离开大周到返回,其间我并没有查到任何大的异动,朝政稳妥,民生富庶,一切进行得井井有条。我之所以怀疑云傲天没亮就急着回大周与他的子嗣有关,是因为他回宫后立即罢朝三日,将皇宫所有人都禁了足,不准踏出所属的宫殿一步。显然,他是在查证什么,又或者在防备什么,而能让他如此上心的除了香凝,便只剩皇长子和大公主了。”

桑玥若有所思道:“所以,云傲还是有异常的,只要查出那三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再顺藤摸瓜,就能一步一步地揭穿当年的那场阴谋。”

“你怎么能确定是阴谋?”虽然其实他也是这么觉得的。

车厢内,光线暗哑,桑玥的一双清冷美眸却透亮得似黑水晶落在了雪地里,纯净高雅,熠熠生辉,流转的尽是世间无法追溯的华光:“云傲和香凝成亲两年,待宫里的其它妃嫔如何?”

荀义朗徐徐后靠,九姨娘麻利地塞了个垫子在他身后,他却连看都没看九姨娘一眼,似叹非叹道:“溺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说的是他,还是云傲,不得而知。

“难怪会遭人记恨了。”桑玥将已无热气的汤婆子放在一旁,端起茶轻抿了一口:“香凝皇后不死,宫里的妃嫔爬不上龙床,宫外的女人挤不进皇宫,这件事就像滚雪球,越接近真相,发现牵扯到的人越多。”

荀义朗慵懒地抬眸:“你怕了?”

桑玥嗤然一笑,几分嘲讽,几分淡漠:“我只会,热血沸腾。”

荀义朗哈哈笑出了声:“你倒是害人害上瘾了。”

桑玥不接荀义朗的话柄,缓慢地喝着茶,仿佛不经意间飘了一句:“为什么?”

“嗯?”荀义朗不明所以。

“你费尽心思帮助香凝皇后,究竟是为什么?让他们一直误会下去,你或许有趁隙而入的机会,不好吗?”

荀义朗怔了怔,这丫头说话真是太直接了!想法也太不伤人了!他笑得不太自然:“失去信任是一件很可怕的事,虽然我不清楚你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处处防着别人、认为但凡谁对谁好都是基于某种目的,但我明确地告诉你,我帮助香凝没有理由,如果你非要我给个理由,你才能安心接受我的帮助,那么我只能说,我爱她远胜过爱我自己,她痛,我比她……更痛。”

九姨娘的手紧握成拳,一张精致到令人神魂颠倒的面庞毫无血色,她垂眸,将泪和苦水流进心里。

桑玥唇瓣微勾,掀开窗帘迎入一阵冷风,吹散了眉宇间渐渐凝结的思绪,慕容拓,你对我是否就像荀义朗对冷香凝一样?

桑玥并未告诉荀义朗关于地道的事,在她看来,荀义朗对冷香凝的帮助只能停留在最隐晦的层次,见面于二人而言并非好事。不论冷香凝少女怀春时是否喜欢过荀义朗,如今冷香凝心心念念的可都是云傲,和云傲的误会本就深,再加上荀义朗这个竹马,冷香凝想和云傲复合就难上加难了。

临行前,桑玥嘱托荀义朗不要轻举妄动,有灵慧的保护,冷香凝很安全。至于五姨娘那边,她让九姨娘三缄其口,没必要让五姨娘跟着掺和进来。五姨娘为她操的心够多了,待她比亲生的还好,她断然不愿意将五姨娘拉下水。事情若不成,至少五姨娘还有桑玄安和桑妍作为依靠。

回了定国公府,桑玥去滕氏那儿抱了桑玄安去看望五姨娘。也就她胆子大,敢从滕氏手里抢人,滕氏虽心有不悦,但一方面疲于应对突发顽疾,一反面碍于桑楚沐临行前的叮嘱,愣是将火气生生地咽进了肚子。

桑玥抱着桑玄安出现在五姨娘的房间时,她正在奶孩子,瞧着桑妍吧唧吧唧吸得满头大汗的娇憨模样,桑玥止不住呵呵笑了:“妍儿的个性真像个男孩子,长大了会欺负我们玄安吧。”

一听见桑玥的声音,五姨娘赶紧抬起面色红润的脸,眸子里盈盈跳动的全是幸福和满足的幽芒,当她的目光落在桑玥怀中的桑玄安身上时,视线瞬间变得模糊,连带着说出口的话都含了哭腔:“玥儿,你来了,快进来坐,外面冷,你和玄安有没有冻着?”

桑玄安一直养在棠梨院,五姨娘一个月根本见不得几回,每次都是桑楚沐心疼了,才抱过来让她看看。原以为桑楚沐离京后,她很长时间都见不到儿子了,没想到,玥儿这么快就将桑玄安抱来了。

五姨娘将吃饱喝足的桑妍放进摇篮,从桑玥的怀中接过桑玄安,脸蛋贴着他的,可劲儿地蹭了蹭,突然,似想到了什么,眸光一暗,道:“玥儿,你把玄安抱走,老夫人不高兴了吧?”

桑玥露出一个清丽优雅的笑,暖暖的,似春阳照拂着五姨娘忐忑的心:“没事的,从今天开始,玄安就养在你这儿,乳娘我重新找个健康老实的。”

五姨娘大惊:“那怎么行?老夫人会生气的,你父亲不在,谁能护着你?原先我以为二夫人是个好人,没想到她居然对我做出那样子的事,如今她又当着家,你的处境就更难了。快,把玄安送回福寿院。”

五姨娘说着,忍住眸中的泪花,就要将桑玄安递给桑玥,桑玥推了推,面含宽慰,眸子里的波光隐含犀利,却让五姨娘莫名地安心:“娘,你只管好生照顾玄安和妍儿,其它的事别费心,交给我就好。大夫人和恬郡主都奈何不了我,区区一个风烛残年的祖母和一个毫无背景的二夫人又能把我怎么样?府里这一年,你可见过我吃亏?”

五姨娘不可置否地点头,自从玥儿转了性子后,当真扳倒了不少敌人,只是让玥儿彻底与老夫人杠上,她心有不忍:“玥儿,我一个人照顾不来,还是让老夫人带着玄安吧。”

“祖母今早突发顽疾,我去抱玄安时,她正在泡澡呢,年纪大了,哪里有精力照看孩子?平日里全都乳母在带,祖母就饱饱眼福,不会有人比你带的好。”

五姨娘诧异得手一紧,捏疼了桑玄安,他嚎了几嗓子,五姨娘哄着没效果,急忙撩起衣襟,小家伙扭过头,轻车熟路地含住了,五姨娘才道:“老夫人生的什么病?”

“我也不太清楚,我走的时候大夫刚刚过去。”说着,桑玥从宽袖里摸出慕容拓给的金哨子,“我已经将暗卫掉到院子外守着了,每次三人轮岗,要是遭遇危险,你吹响这个哨子,他们就会出现。”

“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

桑玥摸了摸脸颊:“不是,是慕容拓。”父亲对她越好,越证明父亲的心里想着冷香凝,五姨娘不嫉妒,并不代表她不伤心,所以,她选择据实相告,反正慕容拓和她的事貌似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了。

五姨娘从九姨娘那儿得知了一些慕容拓和桑玥的事,听说慕容拓对桑玥极好,反正只要是女儿喜欢的,她就不反对。她顿了顿,眸含期盼:“我……真的可以将玄安留在身边吗?”

桑玥摸了摸桑玄安的粉拳,笑道:“可以的,以后再没有人能将玄安从你身边抢走,就算父亲和祖母也不行。”

五姨娘的鼻子一酸,眼眶又红了:“我是不是一直在给你添麻烦?”

“没有。”反而是因为大夫人恨着她,而屡屡让五姨娘遭了毒手。

二人又讲了些体己话,直到茉莉和莲珠同时出现,桑玥才告别五姨娘。

冬阳高高挂起,配合着积雪反射的光辉,刺目得令人不由自主地将眸子眯成两道月牙儿。远离了五姨娘的院子,沿着微波粼粼的湖边徐步,桑玥眺望着冰冷的湖面,道:“你们两个怎么都来了?出了什么事?”

莲珠四下看了看,并未发现异常,才凑近桑玥,小声道:“老夫人院子里的刘妈妈来话了,说老夫人盖了小姐送过去的被子后,浑身痒得难受,这会儿已请了大夫在看诊,刘妈妈将被子剪开后发现里面的棉絮藏了好多跳蚤,老夫人气坏了,要喊小姐过去问话呢。”

她同时给五姨娘和滕氏送了,五姨娘盖着没事,滕氏却浑身发痒,还从中发现了跳蚤,真是有趣。

桑玥不禁失笑,又问向茉莉:“你发现了什么?”

茉莉的秀眉蹙成一团,正欲回话,桑玥眼尖儿地瞥见一道纤弱的身影,忙摆手示意她噤声,茉莉和莲珠顺着桑玥深沉的目光望去,冰天雪地中,许姨娘神色慌张地从林子里跑出,她的手里还拿着一块染了血的石头,她边跑边回头,桑玥三人急忙隐在了假山后。

许姨娘跑到湖边,胸口起伏得厉害,环视四周,战战兢兢地将血石头重重地扔进了湖里,尔后,她开始四处张望,默默等待,直至确认方才的动静没有引来任何人,她才重新返回林子里,用纤弱的身躯背出一个不知死活的男子,她将男子随手扔在湖边的青石板地上,解下腰带,绑了两大块石头于他的双脚。

做完这些,她气喘吁吁、大汗淋淋,吞咽了一口唾沫,咬牙,面露凶光,将那名男子推入了湖中。

茉莉和莲珠惊得差点叫出声,双双用手握住嘴,不让自己发出丁点儿的声响。

许姨娘是桑飞燕的生母,也是唯一有荣幸随桑楚青一同回京的姨娘,平日里这位姨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不是个爱惹事儿的,因此茉莉和莲珠换班盯了她两个月都未发现异常,今儿无意间跑来五姨娘的院子找二小姐,竟是撞见许姨娘毁尸灭迹!

太惊悚了!

大抵是心虚的缘故,许姨娘等到湖面上的涟漪渐弱,瞧不出有人落水的痕迹,赶紧拔腿就跑,像身后有个恶鬼在追似的,不过几个呼吸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桑玥对茉莉使了个眼色,茉莉会意,去五姨娘的外院找了几个小厮,跳下水将那名男子救了上来。那人约莫三十上下的年纪,五官明朗,身形健硕,瞧着眼生,不像是府里的人。

桑玥吩咐小厮将他胸腔内的积水按了出来,方才他被推下水前,桑玥敏锐地扑捉到他的手指动了动,想来并未真的丧命。

果然,不多时,那人就喷出一大口水,开始咳嗽,一咳嗽,好不容易被冰水冲刷干净的额头又汩汩地冒出了血丝。

一名小厮从怀里掏了方帕子给他捂住伤口,又将衣摆撕碎给他缠了一圈,算勉强止住了血。

桑玥让莲珠给他们一人赏了十两银子,那名将衣服撕坏了的小厮则得了十五两,乐得半天合不拢嘴。

小厮们退下后,桑玥开门见山道:“你跟许姨娘是什么关系?”

那人浑身湿漉漉的,在寒风凛冽的严冬几欲要冻成一根冰凌,牙齿不停打颤,望着眼前这位衣着华贵、举止优雅的年轻小姐,半天说不出话。

嘴硬?桑玥居高临下,带着一股俯瞰众生的傲气:“我能将你救上来,也能将你推下去,许姨娘俨然对你动了杀心,你得罪了府里的半主子,难道还想活着出去?不过既然你能混进府,定是有几分本事的,就这么英年早逝,不觉得亏吗?”

这打一巴掌,抹一口蜜,弄得那人的心像吊了十五桶水,七上八下的。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再让他去赴死,他可没那个勇气,甚至,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绝对不会跑来京城。

桑玥不急,她有的是时间跟他慢慢耗,可瞧他那快要冻死于一席雪光之间的模样,貌似她不用等太久。

桑玥选的是一个两排假山的狭缝当口,风儿可大了,不过须臾间,那人的脚就失去了知觉,他慌了,连忙磕了个头,颤声道:“我说!我什么都说!还请这位小姐放我一条生路!”

寒风挽起银狐大氅上的绒毛,吹拂着桑玥美如璞玉的脸,她的笑容亦如那软绵的毛一般,舒柔清浅:“你和我无冤无仇,我若想要你的命,方才袖手旁观不就好了?我们各取所需,你按照我的要求做了,我不仅送你安全离开,还会给你一笔丰厚的银子。”

既能活命,还能赚钱?那人怔了怔,鼓起勇气望进桑玥幽冷如千年冰泊的眸,当撞到那阴翳得足以将他挫骨扬灰的眼神时,他打了个激灵,不照做也不行啊,会死!

他左思右想,和盘托出:“我……我是从江南来的,在江南的桑府做账房的管事,名叫崔有平。”

难怪她没见过,原来是江南府邸的下人。

桑玥并不发问,只淡淡地道:“你能拿多少银子,取决于你提供的消息的价值,当然,光有消息没有凭证不足以令人信服。”她给莲珠使了个眼色,莲珠从宽袖的内荷包里摸出厚厚一沓子银票,当着崔有平的面晃了晃。

崔有平瞠目结舌,管账的人对钱财最是敏感,他虽只扫了一眼,但立马注意到了银票的面值皆达千两,那么厚一沓子,该是……该是多少银子?天啊!眼前这位……该不会就是传说中的桑家二小姐吧?

关于这个二小姐的传闻,别说京城,整个江南都是沸沸扬扬,去年除夕宴。她一倾天下,轰动南越,因她的缘故,时下的闺阁女子也爱热议阵法、国家大事,就连他的妹妹也不例外。前不久,传闻她被封为皇帝的妃子、她不想嫁、老天出动日食帮她!再近些的日子,摄政王妃的寿辰。她和慕容公子、碧洛大祭司这三人的感情纠葛几乎是家喻户晓。

崔有平看桑玥的眼神变了,那跟在看一尊神没什么区别,他扇了自己一耳光:“二小姐,我是个混球!我欺骗了许姨娘,一直找她勒索银子!今儿我狮子大开口,她终于不堪重负,决定杀我,永绝后患!”

能猜出她的身份,崔有平倒也不笨。桑玥笑容浅浅,眸光似柔还冷:“你欺骗她什么了?”

崔有平低下头:“十四年前,我们还没下江南,有一天晚上,二老爷原本说晚上要来陪许姨娘,结果被二夫人叫走了,许姨娘一时气愤就喝多了酒,我那时还只是一名跑腿的伙计,我给许姨娘送新做的衣柜,丫鬟们恰好不在,于是我……我一时冲动,就爬到许姨娘的床上去了。”

讲到这里,崔有平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很快,他又激动得跪走一步,仰视桑玥,急切道:“但是二小姐,我对天发誓!我什么都没做!许姨娘喝多了,醉得不省人事,我就只……只搂着她睡了一晚,她不知道,她以为……我们那个了。”

十四年前?桑玥清冷的眸子里笑意加深:“夏天?”

“是。”崔有平惶恐地应了句。

桑玥笑了,无比开心地笑了,崔有平没有说完的话她已经猜到了。夏天是许姨娘怀上桑飞燕的日子,如果许姨娘与崔有平有染,那么桑飞燕可就是个孽种了。她摸了摸鬓角的秀发,那里似乎残留着慕容拓指尖的香气,她心猿意马了一瞬,很快回过神,对崔有平道:“你可有证据?”

“请小姐背过身子。”

桑玥转身,崔有平扯掉腰带,解开棉服的扣子,从最里层掏出一个红色肚兜和白色帕子,再将衣衫整理好,道:“二小姐,好了,”

待桑玥再次转身,他已将湿得滴水的肚兜和帕子双手呈上,莲珠接过,打开一看,帕子上面绣了许姨娘的闺名“娇”,那花色与肚兜上的一致,赫然是多年前京城流行过的并蒂莲,她在五姨娘的旧衣物中见过。现如今,贵妇名媛极少绣制并蒂莲了,多嫌老气。

桑玥淡雅似莲地迈了个步子,一阵香风拂过,与她阴翳得似要将人生吞活剥的笑同时袭上崔有平的神志:“你怎么能对我撒谎呢,崔有平?”

崔有平脊背发凉,二小姐笑起来真美、真毒!“我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谎言!”

桑玥手肘支着手背,双指捏上尖尖的下颚,踱了几个步子,道:“你啊,明明就与许姨娘有了夫妻之实,你多年来无怨无悔地追随我二叔、兢兢业业地操持江南府邸的事,就是为了日日能见到你们的女儿飞燕啊。”

崔有平身子陡然一晃,他……他的确是这么威胁许姨娘的,可那只是威胁,不是真的!“二……二小姐……我……我没有……”

桑玥状似惋惜地叹了口气:“既然你非要撒谎,那么就怪不得我心狠了,莲珠。”

“小姐。”

“白救了他一遭,还遣了那么多银子给小厮,到头来尽给我扯谎,在他死之前,我怎么也得捞点利息,我瞧他冻僵了根本动弹不得,你去挖了他的心和肝,我拿去喂小慕儿。”意态闲闲地说完,桑玥把腰间的匕首递给莲珠。

“是,小姐!”莲珠压住心底的慌乱,将匕首拔出鞘,二话不说就捅进了崔有平的肚子。

“啊——”崔有平痛呼,奈何双腿被冻得失去知觉,半点儿挪不动,双手也反应过慢,就眼睁睁地瞧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剧痛来袭,他的五官紧紧地扭成了一团。偏这时,桑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脑海中灵光一闪,忙改了口,“我说!我说!桑飞燕是我和许姨娘的孩子!我们苟合许多年了!”

桑玥拍了拍银狐氅衣上并不存在的粉尘,也拍去了眼底最后一抹寒凉:“你有婚配吗?家中还有何人?”

崔有平不明所以,愣了愣,据实相告:“家里上有七十老母,下有十岁稚儿、五岁小女,一妻三妾。”

那就不存在“不举”这一说了,她可不愿意像大夫人那样,弄了半天,那骆庆原是个废人。

“莲珠,这儿交给你了。”

桑玥幽幽说完,带着茉莉前往了福寿院。从茉莉口里得知,丁香称病一整日,闭门歇息,茉莉想去送点吃的,丁香只让她放在门口,并不让其入内,但除此之外,丁香并无其它异常。

福寿院内的正厅内,滕氏刚用药水洗了头、泡了澡,又让刘妈妈和颖雪给她浑身涂满怪味熏天的药膏,身上的痒才勉强止住了。但偶不经意地动动,衣衫划过患处,又会痒得挠心挠肺。

她穿着酱色长袄,缎面用银线绣了飘飞的玉如娇,与她惨白的脸色相映生辉,凭添了几分萧瑟之感。她墨发轻挽于脑后,向来喜欢繁复首饰的她今日只戴了根无坠子的银簪。

刘妈妈和颖雪恭敬地分立于滕氏两侧,眼观鼻、鼻观心,伺候滕氏多年,她们晓得怎样做才不至于被殃及鱼池。

韩玉穿一件宝蓝色斜襟短袄,内衬白色罗裙,可能近段时间与桑楚青的关系不甚良好,导致滕氏对她冷淡了许多,因而她的脸色也不大好,甚至秋波双眸间流转着恹恹之色,看着令人心疼。桑飞燕贴心地递过一杯热茶,不敢言语,只得报以一个微微的讨好的笑。

桑飞燕有着自己的打算,她长期住在许姨娘的院子也不是个事儿,正儿八经的主子总跟姨娘在一块儿,免不得自降身份。所以这回,她可是卯足劲儿地讨好韩玉,誓要搬回自己的院子。她此次的穿戴朴素大方,白色绣粉桃束腰长袄,衬得肌肤水嫩光泽又不显招摇,墨发挽了个百合髻,簪一支镶东珠银簪,配那小巧精致的五官,端的是清秀绝伦。

久违的大姨娘坐在滕氏的下首处,用勺子搅动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汁,每每滕氏身体抱恙,都会唤她服侍。尤其她重新得了协理中馈的权力,往福寿院跑的次数越发勤便了。

桑玥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一副波云诡异的画面,每个人都各付心思,脸上却都挂着从容和蔼的笑。韩玉巴不得大姨娘早点倒台,她好独揽大权;大姨娘巴不得韩玉和桑楚青早些回江南,她和滕氏好尽早将桑玄夜扶上世子之位;滕氏原本因着桑楚青的关系颇为赞赏韩玉这个儿媳,韩玉却抓着中馈大权不放,倒渐渐成了她的眼中钉;桑飞燕无非是想讨好滕氏讨好韩玉,多几个出席公众场合的机会以便接近慕容耀,当然,那是在桑玥进门之前。从桑玥买过门槛的那一刻起,桑飞燕的眸光就跳动着灼热得似要焚天灭地的锋芒。

呵,慕容歆许了桑飞燕不少好处吧,所以才挑拨得桑飞燕处处跟她作对!

“玥儿见过祖母、见过婶娘。”桑玥规矩地行了一礼。

滕氏抬手欲摸发髻上的珠花,陡然发现除了银簪她竟再没佩戴任何首饰,不由地恼怒,刚才真是气昏了头,所以连装扮都简略了。她冷冷地哼了一声:“你还知道我是你祖母吗?”

桑玥心里冷笑,克母克姊的传言过去已久,滕氏而今恨她一来是错以为她害了滕氏,二来,估计是在气愤她抱走了桑玄安,此刻竟空手而归了。

“你给我跪下!”滕氏拍桌厉害,“你个不肖子孙!没克死我,就想着法儿地折磨我!你为了让桑玄安能养在五姨娘的院子,故意把我整病了,是不是?”

桑玥幽静深邃的眸子微眯了一下,好吧,她承认,这两件事发生得过于巧合了。是谁在她瞌睡时递了个枕头呢?她刚刚真的想把滕氏弄病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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