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眼下的局势出现了一缕曙光。但前途依旧很坎坷——我们同样准备不足啊!”
相对于幕府次席老中酒井直政极度激越澎湃的心绪,看上去貌似轻浮的德川长乐,或许是因为实地考察过各藩的形势,在这个问题上反倒是要冷静得多。
“……在我们德川家的亲藩之中,以‘御三家’最为强大,但是处境也最为尴尬。其中纪伊藩的德川分家地处京都南方,孤悬于倒幕势力的核心区域,四面受敌,又被大阪商团严重渗透,除了与朝廷周旋之外,根本顾不得其它事情。尾张藩的德川分家,距离江户同样路程遥远,而且家族人丁单薄,藩主普遍短寿,眼下继位的是一个三岁幼童,实权早已被家臣瓜分,根本指望不上。至于鄙人执掌的水户藩,虽然就在江户城附近,还有着35万石的土地和副将军的头衔,但是……唉~~~~”
德川长乐面色忧郁地放下酒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从那位有‘水户黄门’之称的着名先祖大力推广儒学以来,我藩上下就是一门心思地崇文抑武。最后非但弄得众人都文弱不堪、武艺荒废。其中还有许多人甚至完全迷信了忠君报国的儒家理论,认为幕府乃是胁迫天皇的乱臣贼子,应当自觉向朝廷奉还政权,也不看看自己究竟领的是谁家俸禄……根本就是一班读书读昏了脑袋的反骨仔!”
说到这里,这位年轻的水户藩主忍不住低声喝骂起来,“……时至今日,更是有不少藩士索性直接加入了倒幕派,整天忙着和西国乱贼搞串联活动,完全没把我这个藩主当成效忠对象!如果我让他们响应朝廷举兵倒幕,倒是肯定能够一呼百应,但若是想要这班反骨仔支持德川家复权,却是没有多少把握……”
事实上,德川长乐之所以年纪轻轻就过得如此颓废,整天沉溺于酒色,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手下尽是这么一帮乐衷于倒幕事业的反骨仔。不但几乎被家臣逼迫得在藩里站不住脚,三番五次遭遇暴*和暗杀,还搞得他在幕府与藩国之间两头受气——既被幕府上下当成是企图毁灭祖宗基业的不肖子孙,百般提防;又被藩士们看作是阻挠“尊王攘夷”的“腐朽反**势力”,处处做对。
做领导做到他这种扑街至极的地步,也当真是没有一点乐趣可言了。
“……既然连历史悠久、势力雄厚的‘御三家’都指望不上,那么另外三个新近册封的德川分家,也就是‘御三卿’,就更没有什么像样的军力了。”
听了德川长乐的这番说辞,酒井直政也感觉有些挠头,“……‘御三卿’虽然在血统上与当代将军更加亲近,而且各自拥有10万石封地。但是这些封地都是一些彼此不相连的小庄园。而且还零零碎碎地分散在整个关东平原,别说什么对领地的控制力度,能够在每年岁尾收得上租子就已经是万幸了。因此这三家亲藩名义上算是诸侯,实际上不过是定居江户城内的高级食客,在地方上的势力根本是连一毫也无。
而我们这些谱代重臣,虽然在幕府里还挂着老中、奉行、若年寄这些貌似崇高的头衔,然而实权早已被大阪商团架空,根本调拨不出一枪一弹,也指使不动一兵一卒。各家谱代在关东的封地、藩国,零零星星加起来倒是有近百万石,但是却隶属于两百多个独立的家族,军备状况天差地别,总体来说都是荒废得厉害。而且彼此从未有过合作经验,也没有出色的军事人才,不经过长期的协调联络,根本无法形成一股合力。可是如今事到临头,我们也没有时间慢慢组织一个军事联盟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除此之外,眼下仍然保持着一定的独立性和足够强悍的武装,能够游离于倒幕与佐幕这两大阵营之间,看着行情选择投机的国内军事势力。就只剩下北方奥州28万石的会津藩了。”
德川长乐“啪”地合拢手中折扇,对酒井直政如此说道,而老中阁下也点头表示赞同。
位于江户北方数百里外的会津藩,虽然名义上只是一个28万石领地的中等藩国,但实际上却是幕府震慑东北诸侯的军事重镇,也是江户幕府的战略预备队和应急机动队,不但无须承担其它藩国都逃不了的繁重摊派和劳役,还能够获得幕府的巨额军费补贴,享受周边各藩的定期“协饷”。此外,会津藩还奉命代管着这个岛国最北端的虾夷之地——那地方虽然荒凉寒冷了一些,但论面积可是比九州、四国两岛加起来还要辽阔许多,会津藩从当地兽皮、金矿、渔场上获得的收益,一向都不是什么小数目。
如今统治着会津藩的松平正之,乃是德川将军家的旁系血脉,虽然是私生子出身,却世代都以忠诚而着称,因此得以担负这等重任。眼下,他拥有一支约6000人的近代化新式陆军,在战争爆发的时候,还可以迅速动员起上万名经过初步训练的民兵——除了素来穷兵黩武的萨摩藩之外,整个岛国也只有这地方的战时农兵动员体制,还没有因为漫长的太平岁月而自行崩溃——并且在藩内兴建有独立的小型军工厂,能够自行生产新式步枪和轻型火炮。因此,论武装实力的话,会津藩要远远超过其它的同等级藩国,仅仅是略次于萨摩这样的百万石老牌超级强藩而已。
在德川将军依然大权独揽的时代,会津的松平家虽然血脉远了一点儿,却一直是幕府最铁杆的忠臣,与水户藩这样吃里爬外的反骨仔亲戚比起来。当真是要可靠百倍。而到了本代“白痴将军”德川家鸣上台继位,大阪商团乘虚篡权之后,会津藩与幕府之间的关系,就变得有些微妙了:一方面,“卑贱”的大阪商人们篡夺了本属于德川将军家族的权利,站在“高贵”的武士们头上发号施令,还勾结西洋夷人,肆意颠覆这个封闭岛国的社会结构……在会津藩松平家这种观念比较保守的武士家族心目中,简直就是大逆不道,身为幕府忠臣,理应举兵讨伐,以恢复往日的旧格局。
但另一方面,本代将军毕竟是一个智力不健全的白痴,而德川将军家的近亲们又全都没落潦倒不成气候,即使大阪商团没有动手,也必然会有其他权臣上台,而且危害性恐怕还要更大——最起码,由于自身的松散结构与脆弱根基,以及往日里和幕府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即使得到外国势力支持,大阪商团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废黜德川将军,建立一个新的幕府,甚至未曾大规模削夺过亲藩、谱代的领地。
如果不幸换成是某个野心勃勃的外姓武士家族。得以成功篡夺了幕府大权的话,德川家的葵纹旗帜只怕是在江户城没几天日子可挂了。一场宣示着新旧武家政权交替的血腥内战,也应当早已全面打响——而挂靠在德川幕府旗下的大阪商团,至少还在尽心竭力地维系着这个垂暮政权的存在。
更重要的是,在前任“犬将军”的多年乱政,以及西洋殖民者的大规模入侵之后,江户幕府的权威早已是摇摇欲坠,完全是靠着惯性在勉强维持统治,随时都有可能彻底破产,再也经不起任何的折腾了。
而江户幕府一旦坍塌,无论动手的是谁。依靠幕府扶持才得以强盛的会津藩,都会遭到灭顶之灾。
所以,眼下的会津藩,虽然对待这个受大阪商团控制的幕府有些疏远、冷漠甚至敌视,但是在一些大是大非的关键性问题上——例如眼下朝廷的发动倒幕浪潮——还是会坚决地站在幕府这边的。
甚至比某些本应在其位谋其政的幕府重臣,还要来得更加坚决……
“……离开京都之后,在下特意绕远路走北陆道,从越后那边经过奥州返回江户,顺便到会津藩转了转,与松平正之殿下悄悄面谈过一次,可惜结果不甚如意啊!”
德川长乐放下手中折扇,不胜唏嘘地叹息着,为此次没能拉拢到这一超重量级盟友而深感惋惜,“……松平正之殿下并非不清楚当前时势的险恶,以及幕府在眼下的穷途末路。但依旧认为朝廷的条件过于苛刻,根本无法接受,必须通过武力对抗来争取更优厚的协议……唉,德川家的百年江山一朝崩溃,我又何尝不心疼呢?但是人总要接受现实的嘛!此刻的国内已经是风起云涌、天翻地覆,再也不可能回到旧日幕府全盛的时光,一味地强硬对抗,只能落得个粉身碎骨的最坏下场。唯有忍辱负重、韬光养晦,才能曲线救国,或许未来还有再次振作的机会,松平殿怎么就不清楚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道理呢……”
“喂,等等等等,这话题未免有些跑偏了吧……”
酒井直政有些头疼地按住了脑门,不顾礼节地喝止住了对方的长篇大论,“……恕在下失礼,您已经在这里唠叨了这么长时间,却还完全没有提起过,朝廷究竟开出了怎样的条件呢!”
“呃,这个……呵呵,还真是不好意思啊!”
德川长乐尴尬地搔了搔脑袋,然后将手中的小册子翻回了第一页,“……在下与朝廷代表接触过之后,初步定下的停战条款主要是以下几条:第一。既然倒幕诏令已经颁发天下,那么如果想要停战议和的话,江户幕府上下就必须立即主动投降解散,辞官纳地,向天皇奉还一切大政之权……”
“砰!奉还大政?解散幕府?!辞官纳地?!!德川长乐,你是疯了还是傻了?”
才听了第一句,脾气火爆的酒井直政就狠狠地一巴掌拍在桌案上,高声咆哮起来,“……这种断人活路的条件,有哪个傻瓜会答应啊?!!没有了幕府就没有了俸禄,还得把领地上缴给朝廷,莫非是要逼得我们这些人都流落街头去要饭不成?!哼哼,眼下的幕府固然是内忧外患、一盘散沙,但朝廷又何尝不是徒有其表、大乱在即?真要拼个你死我活,还指不定是谁的下场更惨呢!”
“……哎呀,酒井君,稍安勿躁嘛。暂且先听我说下去……”
德川长乐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第二,作为回报,朝廷在收回近畿之后,将承认我等德川家亲藩、谱代的领地所有权,并且还允许我们瓜分在关东的一切幕府领地,其中也包括最重要的江户城。
您瞧,前面一条虽然看似苛刻,但再联系到下一条之后,我们所需要付出的,就仅仅只是一座早已沦为商人自治城市的大阪城,最多再加上一个孤悬敌后的纪伊藩德川分家罢了。而在这个被大阪商团篡夺的幕府倒台解散之后,我们反倒还能收回关东的二百万多石幕府天领,以及被大阪商团巧夺豪取的许多矿山、渔场和商埠。想要从中划出一块地皮安置纪伊藩,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也就是说,朝廷收回近畿,我等瓜分关东,而其它的地方则是凭各人本事去争夺……幕府真正需要交给朝廷的东西,也就是本来便必须铲除的大阪商团老巢而已,最多再加上一个纪伊藩做添头?”
“……基本上就是如此。”德川长乐笑道,“……还有第三条,就是在幕府解散后,德川家的本家、分家以及谱代家臣一律降格为诸侯,向天皇宣誓效忠,地位和待遇大体等同于现在的各个藩国。”
酒井直政略微思忖了一下,感觉这样的要求还算可以接受。
他们这些幕府内的旧武士门阀,原本就只是希望打倒如今窃取大权的大阪商团,夺回幕府名下的土地、产业等等。如果能够借朝廷之手,直接摧毁大阪商团的老家,为武士们的复权铺平道路,显然是一件互利互惠的大好事。而割让天底下商业最发达的大阪城,虽然有些肉痛,但那里本来就已经是商人们和西洋鬼畜的天下,没有任何武士可以插手的余地,想要掀起政变也无从着手。偏偏又孤悬于朝廷身侧,难以保住。因此,用这座全国第二大城市来满足朝廷的胃口,倒也不失为一个丢卒保车的良策
至于幕府号令天下诸侯的权柄,原本就已经非常衰弱,眼下更是随着京都大败而彻底丧失了。除非有一位盖世雄主出现,否则根本就不可能挽回——而眼下衰颓至极的幕府阵营之中,根本就不可能出现一个这样的领导者。在酒井直政这些阴谋叛乱者当中,更是连一个名义上的盟主都推举不出。
在这种领导体系紊乱的情况下,大家一起发财这个貌似肤浅的目标,就成了无可奈何的最佳选择。
简单来说,就是酒井直政、德川长乐等一干潜伏于幕府内部的反骨仔,趁着天下纷乱、幕府坍塌的大势,企图瓜分掉残余的国有资产。同时打算丢出几根已经无法保住的肉骨头,以换取朝廷的默认与支持。而朝廷鉴于内部纷争激烈,以及防止自己麾下的武士势力过分坐大,导致出现一个新幕府篡夺胜利果实的考虑,似乎也同意作出这种妥协。
当然,除了以上三条主要内容,朝廷方面还有许多琐碎的小条款,但这些都只是一些礼仪或细节上的小问题,与大局利益并无太多关系。酒井直政草草听过一遍,感觉没有什么陷阱或漏洞,也就点头认可了——反正只是一个未披露的初步意向,距离真正达成协议还远着呢。
现在,酒井直政的心中就只剩下了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最关键的问题——朝廷那边究竟是真心想要合作,还是仅仅搞出了一个糊弄人的骗局?
“……朝廷究竟有多少诚意?酒井大人,您也是参政多年的老臣了,这种事情难道很重要吗?”
听到这个问题,德川长乐有些诧异地眨了眨眼睛,“……这种条款本来就是不能公开的秘约,做不得准数,未来究竟如何执行,全看形势发展如何。假如我等成功控制了关东诸国,那么朝廷即使一开始心怀鬼胎,事后也只能捏着鼻子默认现实。反过来,要是我们闹得实在不成气候,哪怕朝廷原本再有诚意,也绝对会翻脸不认账的——您不会是想要直接向朝廷借兵吧?”
“当然不是。”
酒井直政赶忙摇头否认,“且不说那边此时根本就无兵可借,即使真的说动朝廷兵马攻入关东,日后难道还会再离开吗?这前门驱狼后门进虎的道理,在下自然不会不懂。但问题是……”
他端起酒杯浅尝了一口,幽幽地叹息起来,“……既然未能说动会津藩加盟襄助,那么在一时之间,又该到哪里去搜罗发动事变的军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