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被漆成素白色调。按设计要求可以容纳二十名伤员的医疗舱房内,此刻却仅仅在中央放置着孤零零的一张病床,四周还围着密密麻麻几十个焦虑不安的家伙。
因为,马兹卡大陆最着名的民族独立战争领袖,当代最伟大的军事家之一,被称为“高山之王”和“不死鸟”的特库姆塞大王,正静静地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在一袭蓝白色棉布被单的遮盖下,依稀可以看出,特库姆塞的躯体已经是瘦得脱了形,布满老人斑的肌肤松弛而又干燥,沟壑纵横的两腮都已经凹陷了下去,脸色更是灰败黯淡得恍如一具僵尸,甚至就连那一头花白的乱发,都在纷纷扬扬地不断脱落。只有胸口上微弱到难以察觉的一点起伏,才能看出这位老人依然顽强地在人世间挣扎。
面对特库姆塞这种病入膏肓,垂垂待毙的模样,纵然是神明下凡,也照样是无计可施——注意了,这可不是什么比喻手法,而是再真切不过的事实!
“……虽然没有什么很严重的外伤。但他毕竟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而且往年受过不少重伤,平时又操劳过度、缺乏保养,全身各器官的功能都已经基本衰竭了。再加上最近这次全局失败、事业崩溃的精神打击……别说是这种风烛残年的老头子,就是一个铁人都抗不住啊!”
附体在蕾贝卡身上的魔法女神密斯特拉,在对病人进行过一番详细的检查之后,摇着脑袋叹息说,“……如果他是我的虔诚信徒,或许还可以强行使用复活术,把他的身体恢复到这个年龄段的最佳状态,虽然不敢说完全恢复健康,但至少也能多活上两三年。可问题在于,他偏偏不是……”
从女神口中说出的死亡判决,顿时浇灭了众人心头最后一缕微弱的希望之火。而阿芝莎公主更是双眼一黑,差点就要晕厥过去。
这位驰骋疆场三十余年,在整个世界都拥有盛名的善战君主,终于在一片土崩瓦解的悲凉氛围之中,走到了自己的人生终点。
……
自从突然倒下之后,特库姆塞实际上一直处于半醒半梦之中。
他可以朦朦胧胧地感觉到身边人来人往,似乎很是吵闹的样子,想要开口呵斥,喉咙里却偏偏发不出一丝声音,而一对眼皮也仿佛有千斤之重,怎么也无法睁开……很快,在治疗术给全身上下所带来的暖流之中,特库姆塞的思绪只剩下了一片混沌,忘却了世间的所有烦恼。沉沉地进入最甜美的梦乡。
在这个漫长的梦里,他这一生跌宕起伏的峥嵘岁月,也混乱纷杂的脑海中一一回放。仿佛一场气势恢弘的正剧临近落幕之时,解说员为了提醒观众不要忘掉剧情,而特意播报的前情回顾:
……
晴朗的蓝天,碧绿的谷地,矮小简陋的茅草棚,白雪皑皑的远方群山,耸立在晒谷场的古老图腾柱。
恍惚之中,特库姆塞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童年,正嘴里咬着一根草杆,蹲坐在村口的那座小土丘上,一边摸着永远瘪瘪的肚子,一边懒洋洋地注视着羊群在山坡间吃草——虽然他是黑鹰部落酋长的儿子,但却只是婢女所出,地位低下,而且母亲死得太早,因此记忆中并没有受到什么优待,很小的时候就得自食其力,替部族里砍柴、牧羊、耕地,一年到头都难得吃上几顿饱饭。
一阵叮当悦耳的铜铃声突然从山谷外传来。霎时间驱散了特库姆塞的睡意。他一骨碌爬起身来,朝铃声传来的方向踮脚张望。在视野的尽头处,几十头驮着包袱箩筐的毛驴和骡子,脖子间系着闪亮的铜铃铛,正被商人们用鞭子驱赶着,在蜿蜒坎坷的狭窄山路间艰难跋涉——这是每隔几个月才会进山里一次的商队,他们给黑鹰部落带来的,不仅有盐巴、生铁、药草等各类生活必需品,还有男人们嗜好的烧酒与烟草,女人们喜欢的首饰与布匹,孩子们眼馋的糖果和玩具,以及来自大山外面的各种最新信息——对于生活极为闭塞的山谷居民来说,这商队几乎是他们了解外界信息的唯一渠道。
特库姆塞在少年时代最爱做的事情,就是静静地坐在火堆旁边,倾听那位健谈的商队首领吹嘘着自己在行商旅途中的各种精彩见闻,叙说着许多不知真伪的故事传说。并且,他还在心中深深地渴望着,自己有一天能够走出这偏僻荒凉的莽莽群山,亲眼看一看外面的广阔天地。
终于,在十五岁的时候,他独自挑着小小的包袱离开故乡,追随商队前往遥远的通贝斯港,把儿时的梦想变成了事实——尽管这远没有当初想象的那么美好。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外面的世界也很混乱。
……
洁白的船帆在风中招展,沙哑的海鸥鸣声划破天空。
随着思维的跳跃,特库姆塞梦境中的场景突然一变,换成了波澜壮阔的蔚蓝海洋,远方的天际之处,黑色的海岸线已经遥遥在望。
他正置身于一艘挂着耐色瑞尔六芒星旗帜的远洋武装商船上。身穿蓝白相间的亚麻布水手服,手里拿着笨重的老式火枪,和几个水手与佣兵一起半跪在船舷的护板旁边,胆战心惊地望着后方追来的一艘双桅快船。随着两船间距的迅速缩短,他单薄瘦削的身躯在海风中不住颤抖,大滴大滴的汗珠从额头滚滚淌下。
那是一艘挂着骷髅旗的精灵私掠船,简单来说就是得到了国家保护的合法海盗,甚至干脆是换了一面旗子的正规精灵海军——在大航海时代的海洋上,从来都没有过什么真正的和平。列国开战之时,当然是大舰巨炮相互对垒;即使是停战息兵之后,各国也会通过“民间”私掠船的形式,继续骚扰竞争对手的海上贸易线路,其中唯一存在的区别,仅仅是不会去挑战正规舰队罢了。因此,任何国家的海军将领,几乎都是敌国张榜悬赏捉拿的海盗头目。
在如此严峻的治安环境下,即使是那些相对本分的正经商船,也不得不加强自身防卫能力,给水手配备上各种武器——虽然只是从军队里面淘汰下来的老旧货色,但至少可以让特库姆塞和他的同僚们稍微安心一点——并且聘请职业佣兵随行保护。
眼前这艘体型细长的私掠船虽然速度很快,但并不大,估计还不到一百吨,按照几个老佣兵的说法。只有疯子和狂人才敢用它来打劫一艘三桅大帆船。尽管如此,特库姆塞依旧感觉自己呼吸急促、心跳加速——因为在短短的几分钟之后,即使是最胆怯的人,也必须面对一场最野蛮残酷的惨烈战斗。
在这一刻,特库姆塞和所有人一样,都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砰!砰!砰!
仿佛比一生还要漫长的等待之后,精灵私掠船终于歪歪斜斜地射来了几发炮弹,在距离商船很远的地方溅起若干道水柱——与那些炮火连天的大海战不同,海盗们绝对不愿意让货物与沉船一起被大海所吞没。因此在极为短促的象征性炮击之后,私掠船便在海面上灵巧划过一道弧线,突然改从侧面逼了过来。同时也让武装商船的还击炮火全部都落了空。
然后,当武装商船上那几个半吊子炮兵还在手忙脚乱地清膛、装填的时候,海盗们便已经抛来了漫天的绳钩,嘴里叼着弯刀开始攀爬船舷,甚至拽着绳索从桅杆上直荡过来……霎时间,枪声、撞击声和呐喊声在甲板上交织成了一片——血雨横飞,摧人胆魄;硝烟弥漫,呛人心脾!
混战之际,一名银发灼眼的黑暗精灵女佣兵带队坚守在船尾驾驶台,挥舞着黝黑的淬毒长鞭,将那些试图拽着绳索荡过来的海盗一个个扫落海面。看到这种情况,已经登上甲板的敌人立即蜂拥而至,几乎要把驾驶台上的那几个船员淹没。
伴随着翻飞的刀光与凄厉的悲鸣,特库姆塞身边的最后几个同伴迅速被先后砍倒,只剩下他和那名英姿飒爽的黑暗精灵女佣兵,彼此掩护着对方的后背。面对着成排的雪亮刀刃,他疯狂地用刺刀捅,用枪托砸,甚至施出了几招还不怎么熟练的小魔法,几乎是绝望地竭力拖延着时间……
终于,在他力竭倒下之前,港口警备队的巡逻艇赶到了,久战疲惫的海盗们不敢继续冒险,被迫丢下了满地的尸体,仓皇地扯帆逃窜……而特库姆塞也因此侥幸逃得一命。
“喂,从马兹卡大陆来的小家伙,你很不错,呵呵,真的很不错!”
热闹的庆功宴会散场之后,醉眼朦胧的黑暗精灵女佣兵叉腰拦在门口,一只手里还举着盛满烈性朗姆酒的高脚杯,向他发出了富有**性的邀请。
“……我叫卡娜,是这支佣兵队的副队长,感谢你在船上和我一起战斗到了最后……有兴趣再到我的房间里再开个party,加深一下感情吗?嘿嘿,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的party哦!!”
昏黄的烛光下,她魅力十足地微笑着。伸手拉开领口,露出一片光洁而丰腴的胸脯。
在那一瞬间,特库姆塞就不可抑制地沦陷了,从此沉醉在这对仿佛具有魔力的嫣红灼眼之中。
之后,他们又交往了许多年,甚至一起搭档游历过费伦大陆各地。直到商业协会所在的通贝斯港被精灵军占据,两人都失去了饭碗,被迫各自返回故乡,这段露水情缘才无疾而终。
……
光线突然黯淡下来,梦中的场景又变了,特库姆塞看见了月光下晶莹的雪峰、山谷中蜿蜒的溪流,还有熟悉的梯田、吊桥与小路。他似乎回到了那个偏僻闭塞的故乡,正赶着羊群在幽暗的山麓间行走。
哦,对了,他确实已经回家了。依靠多年奔波积累下来的一点财物,特库姆塞在故乡置办了房舍地产,又娶了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婆,去年还刚刚生了一个儿子……对于年过四十的他来说,往日那些惊心动魄的冒险生活,已经永远地结束了。而珍藏在墙角的武器与铠甲,也只是对那段日子的一个纪念罢了。
他拥有过比部落里任何人都要更加丰富的精彩回忆,也见识过许许多多同族们连想都想不到的奇妙事物,现在又有了温暖的家庭和健康的后代……这个时候的特库姆塞,已经没有了少年时代的勇气与壮志,只想着抓紧时间养育上一群儿女传宗接代,然后满脸得意地向他们吹嘘自己年轻时的那些故事。
然而,当这天偶然晚归的特库姆塞踏进村落的时候,迎接他的不是妻儿的笑脸和食物的香气,而是熊熊燃烧的茅草屋,一丝不挂地倒在血泊中的娇妻,还有半边身子被烤成焦碳的独生儿子……大半个村庄都被笼罩在火焰与烟雾之中,地上伏尸累累,血流漂杵,幸存者怔怔地站在村外,泣不成声。
晒谷场中央那根被烟熏黑的图腾柱上,部落里世代供奉的神圣黑鹰正在低飞盘旋,发出一阵阵悠长而哀伤的悲鸣,最后一头扑进了特库姆塞的怀里——尽管懦弱的酋长早已献上人质和礼物,向入侵者投诚效忠,但是被无止尽的贪婪所驱使,远征高原的精灵军仍然出兵洗劫了黑鹰部落,将酋长全家几乎屠杀一空……而这个家族内唯一存活下来的特库姆塞,则被神圣黑鹰自动确认为新的酋长继承者。
即使,这个部落已经被杀得只剩下不到一百人。
于是,在埋葬完家人之后,特库姆塞便又一次拿起武器,带领部落里的最后几个壮丁,满怀悲壮地走向了战场……从那一天开始,他剩下的全部人生,就都是在无穷无尽的沙场征战中度过,再也不曾拥有片刻的宁静与祥和。
一幕幕印象深刻的场景,如快镜头一般,在特库姆塞的脑海内急速闪过。在梦境中,他又一次在雪山脚下呐喊着举旗冲锋,在时光神殿接受神明的祝福,在新修筑的库斯科城登基定都,在广袤的热带雨林辗转鏖战,在突如其来的胜利之后又更加迅速地惨败,以及当整个战局即将崩溃之际,在月亮湖畔竭力发动的那一场绝地反击……
最后,特库姆塞终于率领大军再次杀下高原,成功地驱逐了精灵殖民者,成为这片土地上最伟大的解放者和传奇英雄。当他站在整个马兹卡大陆最繁华的蒂卡尔城里,举行盛大的阅兵仪式的时候,成千上万名来自于大陆各地的酋长和君主,都毕恭毕敬地跪伏在他的脚边,甚至不敢把脑袋稍稍抬起。
这是他一生功业最辉煌的顶峰。
而再往后,则是那场可怕的背叛与崩塌,以及那条仿佛噩梦一般的逃亡之路……苦心经营了三十年的雄图霸业,在转瞬间就彻底化为了泡影;名震天下的传奇英雄,竟然沦落成了丧家之犬!
……
在这鞭挞心灵的痛楚之中,特库姆塞不由得立时吓出了一身冷汗,随即从迷梦中幽幽醒转。
接着,在隐约之间,他听见了自家女儿哽咽着的啜泣声。
“……那么,请问殿下,我的父亲还能有多少时间?另外,他是否还能清醒过来?”
以及另一个庄严而冷峻的熟悉女声——很像是那位金发灿烂的女吸血鬼大奥术师,但却又存在着几分微妙的差异,似乎还要更加的圣洁和高傲。
“这个么,只要身体休息够了,你父亲自然会恢复清醒。至于还能活多少日子……这个……”
“……咳咳,这位女士,您就直说了吧,我也很想知道呢。”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之中,躺在病床上的特库姆塞大王艰难地睁开眼睛,毫无征兆地插了进来,用嘶哑的破喉咙询问说,“……请问,我还有多少时间可以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