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卡尔城的居民,仅仅是在半个世纪以前,才刚刚被换过了一茬。
虽然在很早以前,这座热带雨林深处的强大城邦,就已经不得不向大洋彼岸的入侵者们称臣纳贡,但蒂卡尔城真正被精灵军的铁蹄征服,还只是不到六十年之前的事。精灵军在彻底占领这里之后,为了清除潜在的反抗势力,以及满足搜刮财富的个人私欲,曾经先后发动过十几次大屠杀,最后杀得只剩下守军士兵和少量奴隶。原本世代定居于此的三十多万市民,不是在屠刀下化为白骨,就是逃了外面的森林里做了野人。
一座空荡荡的鬼城,毕竟令人心中发毛,而且没有了居民之后,殖民军队的日常生活都要靠自己动手打理,实在是既累人又不方便。所以,等到军方将蒂卡尔城原住民基本屠杀干净之后,殖民地当局又陆续从别处迁移了一些人口过来,让这座古城渐渐又再次繁荣起来。
在这些新的市民里,除了作为统治阶层的精灵和半精灵侨民之外,还有大量的土着附庸军、外国雇佣兵及其家属,以及许多殖民政府官吏的家眷。他们都是精灵殖民地当局最铁杆的拥护者,手中沾着当地土着的无数血债。其中的相当一部分,甚至还亲手参与过蒂卡尔城的历次屠杀,可以说是罪孽深重得无以复加。因此,对于散落在周边森林的反抗势力,以及从西部高原杀来的印加人,蒂卡尔市民的态度一向是极为敌视。
两年之前,当特库姆塞第一次收复蒂卡尔的时候,曾经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饶恕了这些人的性命。但是,当精灵军主力渡海反攻的消息一传来,原本貌似恭顺的蒂卡尔人立即揭竿而起,大举攻打设在市区内的伤兵疗养中心,残酷杀害了近万名伤残士兵。之后,这些铁杆民族败类更是一不做二不休,一把火烧光了印加军团在麻麻里河上的后勤运输船队,将这条置关重要的补给线掐断一个月之久,直接导致了特库姆塞在滨海地区的大溃败。等到前方败军从蒂卡尔附近溃退经过,蒂卡尔城方面还很卖力地组织过几次骚扰袭击,并且十分幸运,或者说异常不幸地打死了特库姆塞的独生子……
这么多新仇旧恨统统叠加.在一起,特库姆塞对待这座城市会是怎么个态度,自然可想而知。更何况,那些正在大肆屠杀劫掠的暴徒们,其中有不少人的父辈,恰恰就是昔年被精灵军赶出家园的蒂卡尔城原住民,今天由他们的后代来讨还血债,似乎也是理所当然……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啊。
所以,对于菲里在眼神中所流露.出来的那一丝怜悯,他从内心深处就感到非常不屑。
“小伙子,赶快收起你那廉价的.慈悲心吧,在这片土地上,从来不需要什么宽恕,也没有过什么宽恕。当侵略者和他们的帮凶在这片土地上耀武扬威,像对待狗一样大肆屠杀我族同胞的时候,又何尝讲过什么人道主义?”
特库姆塞叹息着伸出右手,指着十步开外那对躺.在血泊中的母女,貌似语调平淡地说道,“三十多年以前,我的第二个妻子,还有她替我生下的女儿,也是落入了一群玛雅人的土着附庸军手里,像这样被活活折磨死的。而我的那个身为酋长的糊涂父亲,甚至死得更惨……瞧,就像是对面的那个家伙,被了整成烧烤活人!”
顺着特库姆塞的手指望去,菲里在大街对面的一.座豪华府邸门口,发现了好几堆黑乎乎的东西。粗看起来像是焦炭,但仔细观察的话,却又勉强还能分辨出人体的形状。
这些在几个小时之前还曾经是活人的“东西”,此.刻依然保留着极端痛苦的姿势。可以想象地出,他们是怎样被暴徒们从家里拖出来,又惊恐地被浇上油脂或炽火胶,然后浑身带着火苗,在地上痛苦地翻滚爬动。而站在四周的围观者,却全都朝着他们投来充满恶意的目光,甚至极为猖狂地鼓掌大笑……
尽管此时的天.气依然闷热潮湿,菲里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特库姆塞似乎很高兴能够吓到这个来自异国的小家伙。他爽朗地笑着,抬起那双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扳过菲里的肩膀,强迫他将脸蛋对准亡灵大道末端的精灵世界树——不得不说,这是一种相当失礼而危险的举动,如果菲里没有来得及作出反应,紧急撤消掉给自己施加的绝大部分防护手段,光是凭借他预先附着在身上,一碰就能触发的种种防御魔法,就足以将可怜的高山之王给烤焦了再冻成冰块,然后再由此挑拨起一场惨烈内讧了。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人的年纪大了,脑子就慢慢开始变得糊涂。纵然特库姆塞常年日理万机,大脑得到充分的锻炼,在关键的大事上还算清醒,但是在小事上就渐渐不那么灵光了。照此发展下去的话,他终究会在某个悲哀的日子,将所有的一切都变得一塌糊涂……
“这些家伙做下的罪孽,还远不止于此呢!”
特库姆塞指着那株足有二十层楼那么高,并且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的世界树,高声宣布说,“看到那棵树了吗?这种巨树是精灵的家园和居所,看上去似乎又大又漂亮,结的果实也很美味。但精灵世界树是典型的温带树木,根本不适应热带雨林那种闷热潮湿的气候。为了让这棵树能够在蒂卡尔城移栽成活,急于讨好精灵主子的殖民地当局,竟然一口气杀了六万多人来举行祭典,以这些人牲的灵魂和肉体作为肥料,滋养着世界树的快速生长。
而且,为了保证世界树的健康,蒂卡尔城每年都要准备至少一千名青壮年男性,并且通过种种极为恶心和yin邪的仪式,在树下进行屠杀献祭。同时,为了搜集这些活人祭品,蒂卡尔还时常派遣军队外出讨伐,定期扫荡周边的乡村与森林,毁灭他们所能找到的任何人类聚落,也就是今天这些部族联军的家园……现在,你还认为蒂卡尔城的叛徒和屠夫们不该去死,值得我们怜悯和同情吗?”
说罢,他回过头去,打了个手势,那些匍匐在道路两侧的土着暴徒立即欢呼一声,一骨碌从地面上站了起来,又一次做起刚才暂停下来的活计:放火的继续放火,抢劫的继续抢劫,杀人的继续杀人,奸yin的继续奸yin,吃人的继续吃人……
菲里沉默地望着这一切,眼睁睁地看着种种残酷暴行在面前发生,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临到末了,只能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告别了特库姆塞之后,菲里带着他那一小队人马,继续在这座沉浸于血与火之中的城市漫步,沿途不但得提防那些杀红了眼的疯狂暴徒,还要随时应付某些讨厌动物的骚扰——尽管惨烈的屠杀还在进行当中,嗅觉灵敏的乌鸦和豺狗就已经从四面八方潜入蒂卡尔城,开始在这座即将腐烂的城市里大块朵颐,并且偶尔也会给活人带来一些麻烦。
在这种地狱般的氛围之中,他们很快就失去了闲逛的兴致,开始掉头往港口返回。但是,当菲里领头转过一个街角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个已经死去多时的金发小姑娘,她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白种人特征,很可能是来自费伦大陆的移民后裔。此刻,她正无声无息地躺在一栋坍塌的房屋旁边,肚皮被刺刀挑开,发黑的内脏和肠子流淌了一地,似乎是在垂死之际,还挣扎着爬行了很长一段路。那双早已消逝了灵魂的小手上,还紧紧捏着一只可爱的布老虎玩偶。一双蔚蓝的大眼睛仰望着天空,似怨似诉。
望着这具小小的尸体,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顿时萦绕上了菲里的心头。他感觉自己胸口闷得慌,却又找不出任何发泄的办法。最后,菲里只是蹲了下来,挥手驱散尸体四周那些闻腥而来的飞虫,又替死去的小女孩抹上了眼睑。
“长官,我巨熊军团也有一部分士兵下船登陆,和土着联军一起进城参与了‘自由行动’。”统辖近两千名黑暗精灵女战士的指挥官,侍奉哭泣女士艾梅塔的女主教依莎贝拉凑了过来,有些犹豫地朝菲里探询着,“您看是不是……”
“阁下到底想说什么?”菲里面无表情,用极为罕见的冷峻声音反问了一句。
“……稍微约束一下他们,不要让这些小伙子再去犯罪了。”天性善良的女主教劝说道,“只要是人,都容易在暴力中迷失自我。而士兵则更是容易得战场综合症。”
“……”
菲里再次沉默了,他转过脸,目光闪动,神色中饱含着异样与矛盾。但到了最后,他还是哀叹一声,朝依莎贝拉主教摆了摆手。
“没有那个必要,这也是胜利者应得的特权……嗯?哪儿来的水?”
就在这个时候,菲里突然感觉头顶上一凉,伸手摸了一把,却发现长期脱发的光头皮上已经是湿漉漉的一片。还没等这一行人反应过来,仅仅是在须臾之间,雷声滚滚,云虐风狂,倾盆暴雨兜头浇下,将眼前的一切全都用雨幕遮掩。就连满城四处冒起的火头,也一个接着一个地先后熄灭了。
热带森林的雨季到了,在这大自然的超凡伟力面前,一切军事行动都只能暂时中止。
马兹卡大陆的战局,又一次陷入了僵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