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罪大恶极,愧对老爷与公主,唯有一死方能赎罪。”
泛黄的纸笺上,简单的一行字迹,却如同最艰深的词句,令人难以参透。
萧渡放下纸笺,烦躁地揉了揉眉心,这几日他将纸上这二十一个字翻来覆去拆解许久,却始终不得其解。他站起身来,慢慢走到窗前,一把推开窗子想借冷风让自己清醒一些。
此刻秋意已深,正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雨,那棵曾经花叶香馥的栀子树,如今只剩几片孤零零的枯叶挂在树尖儿上,正被冷雨打得摇摇欲坠,看起来颇有几分凄凉。而那个坐在树下看书的人究竟何时才能回来。
雨滴自檐下哒哒而落,溅在地上砸下一个个小水坑,萧渡将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这些水坑,突然猛地一个激灵,水坑……墨印……蔡姨娘为何要在纸上空白处留下那么多墨印,他曾以为那是她心慌意乱涂抹造成,可如果这封遗信是她刻意留下的讯息,必定是经过深思熟虑才会写下,她怎么会允许上面留有任何污迹。
萧渡伸手扶住窗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起来:也许蔡姨娘想说得,并没有藏在文字里,而是在这些墨印之中。
他猛地转身,再度拿起那张纸笺细看,果然发现那些看似随意点上的墨迹,竟好像是按某种顺序而排列,可到底该从何处来解?
熏香燃了又灭,萧渡却依旧陷入沉思之中,纸笺在手中捏出皱痕,口中不由喃喃念道:“你到底要说些什么?”就在这时,房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微微皱眉,还未开口就听门外的小厮喊道:“侯爷吩咐过,没有他的允许谁也不许进去,喂!你……”
话音未落,房门已经被一把推开,萧渡满腹的怒气却在看见闯入之人的那一刻化作了惊喜,他连忙将纸笺收好,笑着起身迎道:“冯叔!你什么时候回来得!”
只见门口那人身材魁梧,红面白须,此刻正好似赶一只苍蝇一般将旁边叫嚷阻拦的小厮推开。那小厮早急得面红耳赤,正准备告状,却看见侯爷对这莽夫竟是如此态度,只得将满腹的怨气压下,低声嘟囔着关门走了出去。
那人进门大剌剌撩袍坐下,道:“你们府里的规矩可真多,一个个都硬说侯爷不见客,若是等他们通传,还不知道得等几个时辰,所以我干脆自己进来了。”萧渡却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亲自上前为他斟了杯茶,道:“早听爹说您要到京城来一趟,想不到这么快就来了,怎么也没先通知我们一声。”
那人端起茶盏一口饮尽,环目一瞥,道:“怎么?不欢迎我来?”
萧渡笑着摇头,一边为他添茶一边道:“当年在怒江谷,若不是冯叔拼死杀出一条血路,我这条命早就没了。”
忆起当年的铁马金戈,那人顿时也生出许多感慨,他放下茶盏,一拍桌案喊道:“什么鬼茶,淡得出鸟味儿来,让他们去弄壶好酒来,你我好好再喝上几杯叙叙旧。”
这人名为冯焱,是萧家军一名都尉,年轻时便随老侯爷萧云敬四处征战,萧渡入了军营后,便由他来教习磨练,几乎算得上是萧渡的半个师父。前些日子他已向朝廷请求卸甲回乡,此次是特地回京城来见一见故人。他出身乡野,全靠战功与老侯爷的赏识才得以擢升,又因常年呆在边关,说话行事粗鲁肆意惯了,眼里从没有什么礼数品阶。因此萧渡也不介意,反而觉得有些亲切,当即吩咐下人准备了些酒菜来,两人边喝边聊,好似又回到军营中的时光。
酒过三巡,见冯焱眸中已有了醉意,萧渡边为他斟酒边问道:“冯叔此次回乡,可有什么打算?”冯焱常说从军之人过了今天不知有没有来日,不愿连累人家好好的大姑娘,因此这些年竟连一房妻室都没有娶。是以萧渡常担心他有一日离开战场,会失了归宿,连个念想都寻不着。
冯焱抬起头,舌头已经有些捋不直,道:“我孤家寡人一个,能有什么打算。用这些年攒下的银子在老家置办了一处庄子,以后就请些人打理,再放放租,好好过几年安稳日子。”他端起酒杯,眼神已有些朦胧:“惟愿此生再无战事,我这大半辈子,也算没有白白耗费。”
萧渡的鼻头突然有些发酸:多少老将在边关耗尽了一生,用血肉守护着这个国家的百姓和疆土,他们或战死沙场,或带着一身伤痛回到故园,最后甚至连名字都未曾留下。
他于是端起手中酒杯一饮而尽,眼眶微红,道:“敬冯叔!是萧家军亏欠了你们!”冯焱带着醉意摆了摆头,突然目光炯炯得盯着萧渡,道:“崇江,你真得甘愿一直憋屈在这京城里,再也不回战场了?从你十六岁进军营开始,我就知道你天生就该属于那里,所以才会故意对你刁难折磨,只盼你能早些扬名扬名立威,想不到你做得比我想得更好。”
萧渡想起当年旧事,也觉得有些好笑,笑着笑着却又觉得眼角有些发酸,只摇了摇头低声道:“不回去了,也回不去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冯焱也没有再问,屋内浓郁的酒气盖过了熏香,若再加些烤肉和马奶的香气,那便是塞外的味道。萧渡的双眸在这气味中变得深邃起来,而冯焱好似已经醉了。
他双目微眯,手已经有些握不住酒杯,大着舌头道:“方才……去见了老侯爷,他说你小子最近因为跑了媳妇儿,成天萎靡不振地躲在房里。”他突然将酒杯往案上一砸,大声道:“男子汉大丈夫……一军统领,为了个娘们儿要死不活得,像什么话!真是枉费冯叔那么教你……”
萧渡心想:你自己都没个娘们儿,当然不懂。但脸上却仍是赔笑安抚道:“爹说得夸张了,哪是为了什么女人,不过是有些事想不通才要好好想想。”
冯焱却贼贼一笑,道:“冯叔这次来可不是空手来得,我给你小子带了个礼物,就放在你房里,赶紧回去看看。到时候,你有什么不通的也全都能通了。”
萧渡觉得有些奇怪,却只当他是说醉话,并未放在心上。冯焱却突然激动起来,不断催促他赶紧回房去看,萧渡拗不过他,只得吩咐下人为冯焱安排一间客房,等他喝够了再扶他过去休息。
当萧渡走回自己院子,发现里守在那里的丫鬟小厮们表情都有些奇怪,一个个本在窃窃私语,一见到他来又拿眼神往房里瞥着,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萧渡顿时对冯叔的这件“礼物”好奇起来,他上前一把推开房门,就在这时,房门前守着的小厮们立即散开,就留他站在那里对着看起来并无任何异常的卧房发愣。
萧渡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大步走进去,环顾一圈并未找到什么所谓的礼物,正在奇怪时,突然发现床上的锦被高高拱起,正轻微地上下起伏。
床上有人!萧渡顿时一惊,随后又皱起眉头:想不到冯叔一个老光棍,竟还玩得出这种花样。真当他是没了女人就不能活,以为随便塞个女人过来就能了他的心事。
他不禁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最后无奈地摇了摇头,朝门外大声喊道:“小春!”
小春正在门外与丫鬟们眉飞色舞地聊天,一听侯爷这时竟然还喊他进去,顿时怔住,随后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跑进来,一边偷偷往床上瞥,一边试探地问道:“侯爷,有什么吩咐?”
萧渡冷着脸指着锦被道:“把里面这人给我抬出去。”
小春吓得面无人色,连忙支吾着摆手道:“这……不能抬,不能抬啊!”
萧渡浓眉一挑,道:“怎么还反了你,我让你抬你敢不抬。”
小春的脸快皱成苦瓜,在心中嘀咕着:谁让我抬我也不敢抬啊,连忙赔着笑走近道:“侯爷你听我说,这人真得不能抬走!她是……”
萧渡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他的话头,冷声道:“我管她是谁,都快给我弄出去!你要舍不得,就抬你房里去。”
小春张大了嘴,差点哇地哭出来,他吓得快要跪下,结结巴巴道:“小的不敢……不敢啊。侯爷您倒是看看那里面是谁啊。”
萧渡狐疑地盯着他,伸手一把掀开锦被,刚往床上一瞥,顿时瞪大了眼僵在那里,心中突突直跳。
只见元夕正满脸怒气地躺在里面,恶狠狠地瞪着他,目光中好似含了刀剑。萧渡大惊过后,又有些狂喜,脑中空空如也,连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摆了。待他回过神来,连忙先将锦被放下,脚尖朝小春一踢,狠狠道:“你怎么早不告诉我!”
小春终于松了口气,抹了把汗,在心中腹诽道:“早告诉您也得早听啊”脸上却赔笑道:“都怪小的们不好,想让侯爷自己来看,好给侯爷一个惊喜。”他想到方才侯爷说得什么抬到他房里的话,顿时又吓出一身冷汗,下次可再不能随便玩儿什么惊喜了,弄不好就把自己的小命都玩儿进去了。
萧渡此刻却来不及和他计较,他此刻只顾盯着眼前那张思念许久的面孔,又随意朝身后挥手道:“还不快滚出去!”小春觉得如获大赦,连忙躬身溜出,又将房门关严。
萧渡温柔凝视着躺在床上那人,却见她眼中怒意更盛,好似要说什么却开不了口。这才反应过来她好像被人点了穴道!连忙俯身过去将她的穴道解开。
元夕莫名其妙被劫,本来已经吓得不行,后来却又被无辜被仍在这里,方才又听他说什么抬出去的话,已经憋了一肚子的怒气,此刻终于解脱,气得坐起身大声骂道:“萧渡你这个无耻大混蛋,简直和你送来那只蠢鸟一样不可理喻!”
萧渡本来攒了一肚子话想和她说,也练习过无数次两人再度相见的情形,此刻却被她的一连串怒骂弄得愣住,过了一会儿抓到她的话头,怔怔回道:“鸟?什么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