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气吗?”
“其实朕也挺俗的,俗不可耐!”
“《礼记》有言: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呵……”
“去他娘的天下为公!”
田恒突兀的大骂出声。
“哪有那么多开疆拓土的江山社稷,讲到底这齐境纵横数千里的沃土已经够养活大齐无数黎明百姓,也够养活田氏无数皇亲国戚,可朕还是想着南征,二十年前是这般,如今还是这般念想。”
“不是什么劳什子的为百姓谋福祉,不是为他娘的青史留名,更不是他奶奶的天下为公,朕不过是想给自家纯儿余下一个更厚实的家底罢了,便是我田氏后世出了个不肖子孙也能多糟蹋个几十年罢了……”
田恒罕见的暴了粗口情绪微微有些激动,可平稳下来之后整个人看上去有些落寞,也许这一刻他才不是齐国那个高高在上的皇,而是一个普通的老人。
“陛下,性情了些。”
少年郎笑容明媚道,
不知为何突兀的看眼前的老者顺眼许多。
“乾使,不也是性情中人?”
田恒反问出声,
二人相视一笑,
“讲到底天底下大多数人都是如我们这般俗人,不过我们没有我们站得高,走得远罢了,古往今来那些扯棋子造反的泥腿子初衷不也是锅里没口热乎的,为了自己能吃饱饭不忍饥挨饿罢了。”
“说到底只是这个过程中改变了许多,便是那些世家门阀喊着堂而皇之天下大义的名号,到了最后不也是盯着那份利益,又或者说为了青史留名,殊归终途都是有所求的。”
“朕不否认,天底下有那些纯性的人!”
“只是为了天下百姓能过得更好些。”
“这类人,你乾国的前身庆国有很多!”
“朕的大齐也不少!”
田恒起身双手张开似乎在拥抱整个大齐江山。
“朕很敬佩这样的人,可不愿去做这样的人!”
齐皇挥袖转身道。
“当然,如果真的可以,在这个过程中。”
“朕也不介意顺手为之。”
“毕竟田氏想要千秋万代离不开齐地万千百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可没有君哪来的江山社稷,哪来百姓的安居乐业……”
“往后的事情朕不知道。”
“可至少如今的天下是这般模样。”
田恒的语调低了下来,
可言语中却透着一股狠戾。
“陛下如今这番话,恐怕劝不出夫子出山吧。”
少年郎站在田恒的身旁幽幽道。
“乾使,当初那句为万世开太平又当如何?”
田恒反问出声道。
“外臣,同样不介意顺手为之。”
少年郎坦然笑道。
“朕戴着为国为民,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天下黎明百姓这样一副古之圣贤的面孔这么久真的挺累的。”
“是挺累的。”
“不过戴久了,也就是真的了。”
少年郎所有若有所思道。
“外臣决定了,上香的时候再给陛下多烧上一些黄纸钱。”
“就凭陛下这番肺腑之言。”
“至少值得起七斤黄纸钱!”
少年郎豪气云干道。
……
“和谈结束后,朕会因病逝世,与此同时渔阳道那边会放开一个口子那余下的一万铁骑可以安然无恙的回到乾境。”
“如此一来,拒鹿郡的铁骑也可以撤了吧?”
一番肺腑之言后畅快许多,
田恒从新落座到了石凳上提出了自己的筹码。
此刻的氛围又沉闷了许多,
相谈甚欢是一回事,
可和谈又是另外一回事,
两人都拎得很清楚,
可以和有国仇家恨之人谈笑风生,
并不意味着两人可以一笑泯恩仇。
……
“可以!”
“既然陛下愿意,长眠地下,佑子孙福泽。”
“外臣理当成全。”
“不过还有一点。”
“外臣还在齐境相中了一块地,我大乾南地少有平原牧马之地,偏偏家中马匹又多了些,所以还望陛下给个养马的地方。”
少年郎轻声道。
“齐地边境南阳三郡,外臣要了!”
“那三郡之地水草丰满,又甚是平整,想来很是适合养马,不过您老人家是用不着了,转过来一想陛下您老人家家大业大是不会介意这区区三郡之地的。”
少年郎说完后便默默地等着,静静地看着齐皇面色的变化,心中也清楚这三郡之地对齐国意味着什么,齐国本就是步兵为主,当初的先登死士便是一个极为典型的例子,不论是齐魏还是其他,整个天下大多都是以步卒为主力。
自家老爹是个例外,靠的便是骑兵起家,深知其中的利害,到了北地之后屠城灭国,虽然都是些边境小国可也积累下来可家底,在加上蛮子那边贡献了不少种马,自己更是砸锅卖铁,养了几十年才养出那凉州铁骑,同样这几丈下来也让天下人见识到了骑兵之利,无论如何也要断了齐国组建骑兵的这个想法。
“南阳三郡之地?”
“割地求和?”
良久之后,
田恒沉声道,除了组建骑兵之外,割地对于一个君王而言同样是天大的耻辱,历朝历代皇帝以开疆拓土为最高的荣耀,同样割地便是最大的耻辱没有之一,可在某些人的心目中便是亡国也胜过求和。
少年郎突兀的想起上辈子那个在煤山歪脖子树上吊的一位皇帝,
也是挺可怜的一个人。
王朝的家底已经被败光了,
他依旧夙兴夜寐靡有朝矣,
修修补补,敲敲打打,
想要修缮好这个四处漏水屋子,想要延绵祖宗基业,想要让王朝气运延绵一些,想要让天下百姓过得好一些,可没用,真的没用,一切都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不过杯水车薪而已。
自他登基以来,全陕天赤如血,五年大饥,六年大水,七年秋蝗、大饥,八年九月西乡旱,略阳水涝,民舍全没。九年旱蝗,十年秋禾全无,十一年夏飞蝗蔽天,十三年大旱,十四年依如此。
连连天灾,非人力所控,
六下罪己诏,夜起食粥,
他本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却活成了最卑微的模样。
他已经将自己放到了尘埃里,
可绵延数百年的王朝还是亡了。
亡在了天灾人祸,积弊已久,
吃他娘,喝他娘,打开大门迎闯王
吃他娘,穿他娘,闯王来了不纳粮,
少年突兀的想起当那个泥腿子闯王入京,京都上空回响起那两句乡野俚语时,他内心又是何等的苦涩?
召见内阁大臣时脱口而出那一句,
“吾非亡国之君,汝皆亡国之臣。吾待士亦不薄,今日至此,群臣何无一人相从?”
那时他的内心又是何等的悲凉?
少年郎不晓得,
可他确知道,
当他在煤山自缢身亡前,在袍服上大书“朕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毋伤百姓一人。”的时候,他的内心是骄傲的,他的脊背是挺得笔直的。
在脖子挂上那颗歪脖树之前,
他的脑海中还有一句话轰然作响,
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他死的时候光着左脚,右脚余下一只红鞋,身旁仅有一老太监陪同在左右,看起来很不体面,无比落魄,萧索,可谁有晓得背后隐藏的那一份骄傲。
他用自己的死亡,
证明了一个王朝的骨气!
少年郎同样也很敬佩这样的人,自己虽然是个俗人,可骨子里也是骄傲的,想来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大乾也能做到。
可,
齐皇不是这样的人,
于他而言祖宗基业胜过一切,
为了祖宗基业,他同样可以坦然赴死,
谈不上谁对谁错,只能说每个人的追求不同。
……
少年郎手持着茶杯久久不语,
田恒同样没有打断少年郎的思绪,
“没错,陛下长眠,再加三郡之地!”
“若是陛下答应,拒鹿郡兵卒可退。”
半盏茶后少年郎很是认真的开口道。
“割地于陛下而言,无非是在史书上多添上一笔罢了,上党一役贸然北上致四十五万兵卒付之一炬,邻曲城张府满门人头落地,数条官逼民嫁女的政令,如今在多加上一个割地,其实也无伤大雅,毕竟死者为大,人死债消。”
“太子那边陛下已经留下了足够的后手,如今又有孟夫子为太子太傅作为帮衬,想来陛下您老人家死后也出不见太大的乱子,所有对陛下的恨,又或者说是耻辱,随着陛下的身死,同样也会转移到我大乾。”
少年郎开口道。
“外臣,要陛下死,用陛下的死来换齐国的休养生息,这份默契,从外臣南下时就已经感受到了,想来陛下也不会因为区区三郡之地而打破,不然之前的布置岂不是白费了?”
少年郎步步紧逼道。
“可!”
田恒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此时已经戌时,
从天上往下看去宫中灯火通明,御花园却是一片黑漆漆的一片,唯独不春水湖旁的凉亭之中有一抹幽幽烛光亮起。
“乾使,腰间的凉刀可否赠与朕?”
沉默了片刻后,
田恒的目光落到了徐闲腰间的凉刀上。
“哦?”
“不知陛下有何用处?”
少年郎解下腰间的老式凉刀轻轻的递出。
“悬于御书房中。”
田恒细细打量手中的凉刀,
从刀鞘到刀柄并不华美,
左手握住刀柄,右手猛然抽出凉刀,
月光下,
刀身清凉如水,透着一股森冷,
最早一批的老式凉刀,饮过无数蛮子的血,同样也饮过不少齐人的血,刀主杀伐,这柄凉刀杀过的人比起刽子手手中的鬼头刀还要多出许多,实乃杀伐之器。
“悬于御书房?”
少年郎若有所思。
“北望有上党四十五万尸骨未寒。”
“可抬头确是富丽堂皇之地,朕也得让我家纯儿,时刻省得勿忘房梁上还悬有一凉刀,时刻可夺人性命。”
田恒收刀入鞘喃喃道。
“陛下,既然有此心意,外臣便赠这凉刀于陛下。”
少年郎拱手道。
“天色不早了。”
田恒仰头看了一眼天色缓缓开口道。
“如此,外臣便告辞了。”
“一些细节,明日的谈判中在做商讨。”
“陛下,好生歇息。”
说完后少年郎也不留念默默往御花园外走去,出宫自然有守候在外边的太监引路,但也不至于在这偌大的宫门迷了路。
走出凉亭十余步后,
看了一眼树后已经被雨水打湿的通透的妇人,妆容已经被雨水弄花,身上的长裙紧紧的贴在身上,头发一绺一绺的搭在额前,眼眶通红一片,神情麻木,看上去无比的狼狈,和凉亭中那个落寞的背影莫名的有些切合,自古天家无情,可少年郎如今也算晓得,至少眼前这对夫妻是有情的。
“椒房!”
田恒略带沙哑的嗓音在妇人的耳旁响起,不知何时田恒已经走到了妇人身旁,表情有些酸楚,没有顾及那满身的水渍轻轻解下披着的外衣搭在妇人身上。
“臣妾都听到了。”
妇人喃喃道。
田恒没有开口,
手顿在空中,最终还是落下搭在肩头拍了拍。
“回御书房吧。”
“朕还有些奏折需要处理,不论怎么说有些事朕处理完了,给纯儿余下的麻烦少些,往后的日子,外有孟夫子和苏相撑着,想来也是无忧,后宫的事还得辛苦椒房了。”
挥退了随行的太监和宫女,去往御书房的路上,田恒絮絮叨叨的说着,妇人随在一旁默默地听着,气氛分外祥和。
……
从奉天殿走过时,
少年郎仰头看了一眼那长阶上的宫殿,
有些唏嘘,
四日之后,
那最高的位置便会换一个人来坐了,
谈判结束之后,
齐乾两国之争,
也算告一段落,
朱红色的宫门近在眼前,
少年郎最后回身看了一眼这偌大的宫殿,
远处有鞋底踏地的嗒啪声传来,一队巡逻的禁军举着火把穿行而过,领头的正是禁军统领,一个沉稳的中年汉子,远远瞅着那身穿黑金蟒袍的少年郎,也不知为何右眼一直轻跳着。
当少年郎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后,禁军统领还是静静地杵在原地,想起早些时候孟夫子说的那些话,有种惆然若失的感觉,却又不知道到底是丢掉又或者是失去了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