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门关外,
正值日上三竿,
城上众人视野中,那支红衣黑甲的轻骑了无边际,日光下铁甲熠熠生辉,虽然还未开始冲锋可那股沉闷的气势就已经压在了众人心头,让人喘不过气来。
“上次来这里,只觉得城墙很高。”
“现在再看,好像也就那么回事。
“甚至比不得北地戈壁搭起的京观。”
徐闲策马再前遥遥看着那天下雄关虎门喃喃出声上次来的时候如同丧家之犬,还要借着官印糊弄守将才得以逃出生天,这眼下确是带着无数铁骑兵临城下不可同日而语。
“殿下所言极是!”
“想来北地戈壁的京观搭起来是要比这虎门关高的。”
老道士望着那高耸的城墙扯了扯嘴角,又望向身后那漫无边际的凉州铁骑,只想起一句前人的诗词,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虽然下山之前就已经看过北地戈壁气运凋零,可当从徐闲口中听起那蛮族金帐被踏平之时还是觉得心神驰往,当看到那颗赤发头颅时更是心神震荡不止。
马踏金帐封狼居胥,老道士王庆年在年轻的时候也曾想过,特别是蛮子铁骑南下无数凉州百姓埋骨牧野原的时候那个想法特别强烈,讲到底自己龙虎山也是扎根在凉州地界的宗门。
后来也想过新任蛮王是二品修为,自己也是二品修为,孑然一身入北地戈壁试试能不能杀蛮,最后还是犹豫了,没了那了番胆气,如今天下人眼中二品老神仙不敢做的事,大庆皇帝不愿做的事,北地屠夫想做却不能做的事眼前的少年郎还是做成了,看那底下凉州兵卒狂热的眼神就可以晓得,如今眼前的少年郎在他们心中是何等的地位,兵锋之盛甚至不亚于那北地屠夫亲自领军。
“禀殿下,百指挥使已经在关内布下人手。”
“午时三刻铁骑冲锋之时自会配合大开城门。”
一凉州碟子单膝跪倒在地低头禀报道,望着那铁甲如云的凉州铁骑内心激荡不已。
“嗯!”
“全军休整,午时三刻攻城!”
徐闲引手一挥,身后风尘仆仆的凉州铁骑开始休整,这数日从山河关一路奔袭到了虎门关也是人困马乏,必要的休整也是极好的,何况关内有百晓生侧应攻城也能少死些人。
……
“这便是天下第一等精锐的凉州铁骑?”
城楼上的主将名为尉迟建功苦笑出声,望着城外那徐字大纛有些恍惚,当目光落到那身穿甲胄模样甚是年轻的少年郎身上时,眼神中都透着浓重畏惧。
上一任虎门关的主将不知去哪快活,还没来得及赶回虎门便匆忙得知反贼偷了自己大印诈开了城门一事,人还没理清楚里边的道道便掉了脑袋,当时只是觉得贼子狡诈,同样也便宜了自己调守一重关,如今再看只是觉得喉咙发干有苦难言。
倒不是怕圣上责罚,虎门关一破京畿地带一马平川,三十万铁骑饶龙城,整个大庆的气数也就尽了,谈不上将旨怪罪,自己也想过投降可一家老小还在上京城内,只怕虎门一破的消息传出,就得满门抄斩,罢了降也是死,败也是死,还不如死在虎门关口,落得个以身报国的名头。
“朝大人,当真要去与那反贼讲理?”
尉迟建功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望向一旁的白衣儒士,就在昨日有令骑过虎门关往上京城而去后,便有一年过花甲的白衣儒士来到了虎门关下,只余下一句想为大庆数十万读书人余下最后一丝风骨,便入了关。
“老夫既为前任上京祭酒,前有陈闻之以身报国,身死凉州甚是悲壮,如今凉州铁骑扣关,总不能让天下人都觉得除了秦相外,大庆数十万读书人在无脊梁骨吧?”
朝祭酒抚了抚下颌的白须反问出声。
“朝大人言之有理,可那反贼穷凶极恶,未必会听您口中的道理。”尉迟建功看向朝祭酒的眼神意味难明,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的道理自己深知的,若真是能劝动还要自己这等武夫有何用,朝廷派出百十个大儒口水星子都能淹死那人了。
“他听不听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夫来了!”
“头戴圆顶帽子的表示懂得天文,脚穿方形鞋子的表示晓得地理,身上佩带用五彩丝线系的玉块的表示遇事懂得果决……这是我辈儒士穿戴之理,可天下总是有人笑我儒家表里不一,老夫想让他们知道我儒家还是有风骨的,对得起身上的穿着对得起书中先贤。”
朝祭酒一身儒服,
戴环冠,穿句屦,挂玉馁。
洒然一笑,往前一步迈入吊篮,
往城下而去,身后上万守军无不默然。
同吊篮中的还有一马匹,吊篮落地后,朝祭酒翻身上马,年过花甲的儒士动作依旧行云流水,乘骑本就君子六艺之一,不过后世许多读书人忘到了脑后罢了。
朝祭酒一夹马腹,到那北凉骑军的锋线之前不足百步,望着那森森铁戟怡然不惧,翻身下马理了理身上的衣衫拱手道。
“老夫朝祭酒,见过凉州世子!”
良久无言,
仰头只见凉风习习,那少年郎腰佩刀剑轻响。
“禀世子殿下,按离大庆律,边军入关不可带甲过三百,殿下若是要入京还请让凉州铁骑驻马关外,老夫自当为殿下牵马入京畿之地。”
久久不见回答,朝祭酒高声道。
虎门关上尉迟建功只觉得度日如年,指甲已经深深的嵌到了掌心的肉中,咬了咬牙一巴掌拍在城垛上。
城下那少年郎没有任何要开口说话的迹象,只是身旁红衣黑甲的亲兵手势已经由握刀变成抽刀,狭长北凉刀上的寒光让午间的燥热都减弱几分。
“老夫前任上京祭酒,朝先阳!”
“恳请世子殿下依律行事!”
朝先阳望着眼前眼神清冷的少年郎声音沙哑道。
“上京祭酒?”
“我凉州已经定国号为大乾,你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
徐闲策马再前轻声念道。
“老夫不知,老夫只晓得北凉侯一生为我大庆南征北战,如今大庆内乱不止,若是让北地蛮子乘虚而入,还不一点多少凉州百姓身死,我怕侯爷即便是坐上了那个位置也无颜见数百万凉州百姓。”
朝先阳望着那徐字大纛神情恍惚。
“蛮子已经平了,我爹想必能睡得安稳,这点就不必让祭酒操心了。”
一颗赤发头颅再次落地,朝先阳心神震动。
“蛮子平了?”
“这……”
“我大庆四周还有群狼环绕,若是殿下执意领兵与大庆王朝鱼死网破,只怕便宜了他人,讲到底殿下也是庆人,难道非要天下生灵涂炭才满意吗?”
“鱼死网破?”
徐闲嗤笑出声。
“如今庆国朝廷还有这个资格吗?”
“我大乾坐稳江山之后自会扫除群狼,我在离山书院讲过,为万世开太平,这太平万世可不单单是指区区大庆十余州。”徐闲看着天上的日头擦了擦额头的热汗,还有两刻就是城破之时,三十万铁骑饶龙城指日可待。
就在朝先阳心如死灰之时,
虎门关城头有一阵骚乱声传来。
上京祭酒朝先阳恭愕然转头望去,只见几道熟悉的面容出现在虎门关上,其中一人身穿醒目的大红蟒袍,是李高良死后宫中辈份最高司礼监秉笔太监。
望着下方铮铮铁甲,
老太监深吸一口气踏入吊篮之中,
一手高举黄绢,尖嗓子嘶声喊道。
“圣旨到!”
老太监没有乘马,而起一步步往朝先阳的方向走去,最后定在徐闲身前十丈外,大红蟒袍随风而动,老太监强撑着皇家颜面,可另外两名随行的小宦官确是汗如雨下,如同在鬼门关前晃荡,只差没有瘫软在地上。
“凉州世子徐闲接旨!”
老太监嘶声喊道,
徐闲不见下马也不言语。
此时此刻,哪怕面对如此大逆不道的臣子,老太监罕见的没有丝毫怒火,只觉得心凉如水,甚至不敢流露出半点多余表情,就这么捧着圣旨,静静地站在原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今日朕特封北凉侯徐武为凉州王,掌北地凉州三郡之地……”
“过往之事,既往不咎!”
“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老太监见徐闲也不言语便直接在三军之前高声念起。
“封王?”
“就这?”
徐闲望着那杵在原地的老太监嗤笑出声。
老太监见状默默地从大红蟒袍之下拿出另一卷圣旨。
当明黄色的绢布掀开的时候,老太监的面色已经毫无血色,甚至手指都已经捏得发白,圣旨上的字让他如同落入冰窟一般,吓得打了个寒颤。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司礼监老太监嘴唇蠕动,声音也低了下来,
……
“以虎门关为界,大庆与乾国南北而治!”
当圣旨念完时,老太监身上的大红蟒袍已经被冷汗彻底打湿,整个人如同水中捞出来的一般。
“还请殿下接旨!”
老太监竟是再也不要颜面膝盖一弯直直的跪倒在地,所有的骨气都已经被这一道圣旨抽掉了。
如果说开疆拓土对于一带君王来说是天底下最值得歌功颂德流芳百世的事情的话。
那么割地求和对于一位君王来说,对于一代王朝来说表示奇耻大辱,甚至可以说是背负后世千古骂名,以虎门关为界,那便是三分之一个大庆,数州之地拱手相让,从大庆立国以来便是异族打到上京城外百十里处也从未有过如此荒唐的事情。
“请殿下接旨!”
老太监跪倒在地双手高捧着圣旨,眼中有浊泪滴下,一旁的朝先阳更是彻底瘫软在地,仰天长叹却又无言可说,虎门关上尉迟建功颓然靠着城垛,没来由的倍觉寒冷凄切。
“说完了?”
不远处有少年清朗的声音传来。
“说完了。”
老太监楞楞道。
“那就,让路吧。”
少年郎的声音很是清冷不带一丝感情,甚至眼皮都懒得抬起,对于庆国朝廷做出最大的让步没有半分心动。
“殿下!”
老太监面色悲呛擦了擦鼻涕眼泪,跪地一步一步的往前爬着,终于身上的大红蟒袍已经被磨开两个破口,这才到了徐闲身前,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手中的圣旨举起。
身子依旧是跪倒在地,
手已经伸直举得很高,尽可能的让圣旨和马背上的人能够离得更近一些,眼下的老太监已经卑微到了极致。
徐闲却没有理会。
“攻城!”
两个字冷冷的从口中吐出,
就连末尾的声调也没有一丝起伏,
徐闲仰头往天上望去已是午时三刻,身后的凉州铁骑已经翻身上马,胯下的马匹已经开始躁动,蹄下有碎石飞起,落到老太监的脸上,有皮破开,蹭得生疼。
明黄色的圣旨落到了尘埃里,
“啐……”
“这就是庆国挽回的方式吗?”
徐闲望着尘埃里的圣旨轻啐一声,割地求和除了让自己踏破上京宫门时多吐一口唾沫外,还有何意义?
“呵呵呵……”
老太监也不见张嘴,可偏偏又能听到一阵从喉咙里渗出的凄厉的笑声,猛然起身手中有匕首有淡绿色的冷光流转。
萃毒的匕首还未落到徐闲的身上,
春风刀就已经挥出
自己的头颅高高飞起,
老太监的瞪大双眼的头颅在地上翻滚着最后落到了沾满尘埃的圣旨旁。
一旁的朝先之挣扎着起身,
望着已经开始冲锋的凉州铁骑,
挺直脊背,理正头上的环冠两手张开直面挥出的森冷铁戟,五彩丝线被挣断腰间玉佩飞起,在烈日下无比通透。
虎门关城洞,
“动手!”
一面若冠玉的兵卒嘴唇轻启,
四周数十兵卒对视一眼袖中有短匕脱手而出,狠狠地刺向昔日的袍泽,片刻的功夫城洞中便倒下了一地的尸体。
“吱呀吱呀……”
城门已经被推开一条缝隙,
有阳光顺着缝隙洒入,
“臣,百晓生,供迎殿下入关!”
那面若冠玉的兵卒,对着那策马而来的少年郎躬身一礼口中轻念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