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终,除夕之夜,无论高门世族或是小户人家,此时都暂时放下了各自的烦恼,坐在一起举行家宴。崔家亦不例外,除去宫中赴宴的崔敦、崔敛与真定长公主,家人们都坐在外院的正堂里举行夜宴。连平日很少出现的家伎也唤了出来,丝竹声声,舞姿曼妙。当然,这些都只是为了助兴而已,除了借此回味纨绔生活的崔滔之外,其他人都不会往那个角落多瞧上半眼。
王玫的视线掠过崔希依然有些红肿的双眼,又落在旁边的崔简身上。小家伙根本没有任何异样,仿佛方才他拉着三房的四郎出现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她自是不知,什么时候两个孩子已经走得如此之近,也有些犹豫是否需要命人更加注意崔简的安全。崔希固然可能没有恶意,却很容易教有心人钻了空子,借着无辜的孩子继续挑起崔家几房之间的争斗。她不希望因自己一时心软与不谨慎,使崔简遇上什么危险。
“由得他们去罢。”崔渊低声安慰她,“待会儿他们出门驱傩,我自会多派些部曲紧紧跟着。一明一暗,不会给旁人留下什么空隙。”这两个月他冷眼观察,觉得崔希确实是个聪敏而且明理的孩子。遭逢大变之后,他刚开始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欠缺些勇气,却很快就恢复过来。若能熬过这一关,这块璞玉未必不能磨得光芒四射。当然,前提是他一直保持这样的心性,不会因为内心的惊惧与外人的言语而动摇。
王玫微微颔首,略松了口气。
家宴结束之后,孩子们便都有些坐不住了。崔笃领着兄弟们向长辈告别,戴起面具奔出家门,汇入经过门前的驱傩大队之中。哄杂的乐声、打闹声渐渐远去,如江河入海的浪潮,最终涌入了皇城。
留在家中的长辈们则开始亲自准备元日祭祖之物。若循古礼,许多祭品都须得家中内眷亲自动手。郑夫人便带着媳妇们去了厨下,做起了三牲六礼。因崔敦崔敛不在,崔澄、崔滔分别代他们亲自点燃了庭燎的火堆。熊熊的火光照亮了崔府上下,也仿佛驱走了所有的不吉之物。
待孩子们回来之后,便围着庭燎火堆烧起了爆竹。在不断爆响的声音里,小家伙们乐得笑了起来。崔笃、崔敏拨弄着爆竹,敲出腾起的一串串火花,散落在周围。几个弟弟走远几步,又凑回来,恨不得能将爆竹玩出更多的花样。
崔希立在人群之外的阴影里,脸上的驱傩面具并没有摘下来。他浑身绷得非常紧,双手攥成了拳头。“四郎阿兄!来顽爆竹。”崔简手里握着一根着火的竹条,回首笑道。崔希一动不动,面具底下的脸有些僵硬地笑了笑:“我看你们顽就是了。”
“四郎阿兄怎么了?”崔简疑惑地望着他,将手中的竹条丢开。
崔希掀起面具,垂眼望着他,又透过庭燎的火光,看向正堂屋檐底下正襟危坐的长辈们。不论是近处或是远处的脸庞,都因拥有相同的血缘而看起来颇为相似。博陵崔氏的家风,则在他们的风骨中熏陶出了更深刻的气度。那是不可摧折、不容践踏、不许违背的,属于这个家族的铮铮脊梁。
“四郎阿兄?”
“六郎不是说,四叔父会教我们做灯笼?”崔希舒了口气,浑身放松下来,露出了笑容,“我担心咱们一时间学不会,还是早些去请教他罢。也不知其他兄弟想不想学,若是咱们悄悄地多做几个,到时候送给他们,想必他们也会很欢喜。”
崔简略作思索,想给兄弟们一些惊喜的念头占了上风。他以前就常做一些小玩意,草编蚱蜢、蟋蟀笼子,都做得很是不错。不过,自从进学之后,他就再也没时间去琢磨新鲜的玩物,也许久不曾亲手做些东西送人了。
崔渊与王玫正站在院中的角落里,笑看孩子们追逐欢闹。也只有这个时候,他们才能彻底忘记世家子女应遵守的礼仪,恢复孩童的天性。无人会指责他们失礼,强迫他们必须停止眼下有些危险的游戏。
在爆开的竹声中,崔渊又不动声色地带着王玫退后一步。他的部曲钱老八不知何时悄悄地走了过来,低声道:“四郎君,夹缬工坊果然走水了。俺们在外头盯得很紧,定是里头守着的伙计干的。”
王玫微微一惊:“可曾伤着人?旁边的人家可受了牵累?”如今的房屋都是木制,若是走了水,火势很快就会扩大,往往能烧掉整条街道。崔家的夹缬工坊地处长安城南,附近很有些人家。除夕之夜本应是最欢乐的时刻,那些有心人竟然一手造成了这样的灾祸,完全不在意数百上千人的生死,真真令人齿冷。
“发现得及时,只烧伤了几个伙计,其他人都救出来了。”钱老八道,“旁边几户人家都去驱傩了,空房屋塌了几间。那放火的被俺们捆上,让街坊们吵吵嚷嚷直接送去了坊中武侯处。俺留了几个人盯着武侯的卫所,眼下还没有什么动静。”
崔渊便道:“将此事告知大管事,从他那里支些钱财给被牵连的几户人家。多去旁边的人家中转一转,只说夹缬工坊里头的东西都烧毁了,且让某些人高兴几天。”想揽事的人想必过几天就会自己跳出来了。说来说去,也不过眼红摹本之事所带来的名望罢了。
钱老八立即退了下去,王玫蹙起眉:“那崔泌行事越来越阴毒了,使的都是些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完全不像是大丈夫所为。”虽说朝堂上也总有刀光剑影,但堂堂正正用阳谋总比这种刻毒计策更令人佩服。而且,流于阴毒害人,迟早也会报应害己。崔泌这种人确实聪明,但急功近利、不能容人,毫无道德是非观念。坏事做得多了,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急着在魏王跟前出头,哪里会顾得上别人的性命?挡住他去路的,他必定会尽数毁掉。”崔渊道,回首见崔简带着崔韧、崔希走过来,挑起眉,“你们怎么不去烧爆竹?”
“阿爷能教我们做灯笼么?”崔简答道,“我们想提着自己做的灯笼,去逛上元的夜市。”
“那你们俩且去找些纸与竹篾来。”崔渊扫了崔希一眼,有些随意地吩咐道。
崔简眨了眨眼,乖乖地牵着崔韧走开了。王玫感觉到崔希似有似无的目光,于是也微微一笑:“阿实慢些,我陪你们一同去。不如将笔墨纸砚也拿上,让你阿爷在灯笼上画几笔,也更好看些。”
“好。”崔简和崔韧都笑了起来。
崔希垂下首,很迅速地将一个纸团塞进崔渊手里。那纸团已经被他攥了许久,隐约还有些潮意。崔渊打开,只见上头写着几个字,时辰地点清清楚楚,显然是约这孩子悄悄见面。
“什么人塞给你的?可看清楚了?”
“几个驱傩的人围在我们身边跳,也不知是谁塞到我手里……”
“你打算去?”
“四叔父希望我去?”
崔渊勾起嘴角笑了笑:“四郎,为何要将纸团给我?而不是你祖父、叔祖父或者大世父?”崔敦、崔敛对崔希并不差,崔澄也时不时会照顾他一二,这孩子为何却偏偏选中了对他不闻不问的他?
崔希想了想:“因为……因为四叔父是六郎的阿爷。”
“……”崔渊并未料到得来的是这样的答案,微微一怔,而后眉目舒展开来。崔希若是说些别的理由,他或许也会相信。但是明明白白地说自己“爱屋及乌”,他却突然生出了几分兴致:“四郎,你觉得自己该不该去?”
“我……四叔父大概和我一样好奇,到底是谁想见我,又想让我做什么。”崔希道,顿了顿,“当然,我也想自己仔细看一看,那位安平房的澄澜叔父到底哪里值得我阿爷信任。他又会说出什么话来骗我。”他心里自是很清楚,他若当真去赴约,到底会见到谁。
“你既然心里有盘算了,便去罢。”崔渊颔首道。
“阿爷!阿爷!我们将纸和竹篾拿过来了!!教我们扎灯笼!”崔简抱着一堆削好的竹篾,崔韧也搂着一刀纸,一起奔了过来。他们的声音太欢快,引起了其他兄弟的注意。崔慎也嘟哝一句:“我也想扎……四叔父怎么像什么都会似的?”且不说什么书画诗赋策论了,跳舞、奏乐、鱼脍、扎灯笼,还有他不会做的事么?
“你若都学会了,不也什么都会了?”崔笃推了推他,笑起来。
午夜子时交替之时,爆竹声越发热闹了。崔敦、崔敛好不容易赶回家来,带着家人去祭祀先祖,男丁在祠堂内顺次而立,女眷们立在祠堂外。行礼完毕之后,便各自回去歇息。然而,不过两个时辰之后,全长安城的职官与诰命就都须得起身,按品着衣大妆,赶赴宫城中。职官们无论官职高低,都须得参加元日大朝,诰命们则同时拜见长孙皇后。圣人与皇后当然也会赐下些布匹、口脂、面药之类,以示恩泽。
待朝拜归来,一家人已经是疲惫不堪,却也强撑着精神吃了元日家宴。长辈们知道今天的食单都是崔蕙娘、崔芝娘拟出来的,自然是赞不绝口。用完家宴,唯一睡过回笼觉的王玫便道:“阿翁阿家、叔父叔母不如且去歇息片刻,养一养精神。横竖今日也不会有什么贵客临门,交给我们招待就是了。”
“九娘说得很是。”小郑氏道,“连儿都觉得浑身酸痛,更别说阿家与叔母了。元日也没有宴客的道理,哪一家不累呢?且十三娘怀着身孕,恐怕也不适合再耗费心神了,须得仔细养一养才是。”
郑夫人、真定长公主便从善如流去休息了,李十三娘也回了院子。崔敦、崔敛则去了外院歇息,崔澄、崔澹、崔滔、崔渊兄弟四个去正堂等着客人上门拜年。小郑氏、清平郡主、王玫则悄悄在正院的厢房里守着。
此时,大概所有进过宫的官员与诰命都是眼下青黑一片。胜业坊中的邻里们也都是重臣,如今已经打不起精神出门拜年,也只能遣了小辈们互相走动。崔笃、崔敏、崔蕙娘也领着兄弟姊妹们挨家挨户拜年。忙乱之中,大家都不曾注意到崔希悄悄去了一趟东市,直到夜幕降临时才回到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