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到了丹阳长公主设宴的日子。时值盛夏,气候炎热不堪。除了清晨深夜还稍有些凉意之外,其余时候,挂在碧空中的金乌都晒得视野之内皆是白花花、明晃晃一片。整座长安城仿佛都变成了一个大蒸笼,上百万人如同蒸饼,每天都被热气熏得汗流浃背。
真定长公主素来苦夏,只能趁着早晨凉爽的时候,尽快登车出发。崔家女眷簇拥在内院门前相送,她环视众人,笑道:“你们且各自忙去罢。不过是去丹阳那里走一遭,晚上便家来了。”郑夫人也笑得十分慈爱,嘱咐崔蕙娘道:“王家晗娘、昐娘刚来,怕是有些不习惯。你这当阿姊的,可得好好照顾她们。”崔蕙娘的目光从李十三娘牵着的崔芝娘身上移了回来,微笑着满口答应了。
小郑氏、清平郡主、王玫都注意到了她略有些黯然的神色,妯娌三个互相瞧了瞧。临出发了,王玫自是没有时间与她们再多说些什么。目送两位长辈登上厌翟车后,她便向她们告别,又殷殷嘱咐了晗娘、昐娘几句,这才牵着崔简、崔韧上了后头的翠盖朱轮车。
李十三娘也颇为不适应这等热浪逼人的天气,有些恹恹地坐在冰盆边,饮了一口祛暑清热的凉茶:“方才怎么了?瞧着蕙娘似乎有些提不起劲头呢。”王玫接过丹娘递来的干净软巾,替崔简、崔韧擦去了额头上的汗,让他们喝了些凉茶补充水分,这才回道:“毕竟年纪还小。这些时日天天将她拘在家中,想是有些闷了。”
李十三娘不由得笑了:“也是。阿家与我一向懒怠动弹,全然忘了小娘子们却是不惧这般大热的天。”
坐在她身侧的崔芝娘闻言,有些担忧地往外瞧了一眼:“阿姊恐怕是有些想念她交好的姊姊们了。阿娘,从母,为何这回不带着阿姊同去?听说,去的都是阿姊那般年纪的姊姊。我去了,反倒没什么意思罢。”
李十三娘似笑非笑地掐了一把她的腰:“带着你出门,你却嫌弃起来了?”
王玫将她手中的凉茶换成温水,又推着她离冰盆远些:“芝娘不小了,与她说明白便是了。蕙娘也懂事,待过了这段日子,晋王选妃之事彻底定下来了,便可出门散散心了。”近来,长安城中因晋王妃人选一事人心浮动。许多有意的人家纷纷带着小娘子四处串门,试图请公主们举荐。崔家对此事无意,自然便只能选择闭门不出了。丹阳长公主这次宴饮,想必便邀了不少家世不错的人家相看。为了避嫌,就不能带上崔蕙娘这般年纪合适的小娘子了。
崔芝娘已经快满十岁了,听得“晋王选妃”四字,顿时便明白了。而后,她微微红着脸,挪到了马车角落里,陪着崔简、崔韧顽耍。
李十三娘斜倚着隐囊,叹道:“天气这般难熬,偏偏这些人心里,竟比那日头还更火热几分。此事早些定下才好呢。免得人人都觉得自家有机会,削尖了脑袋四处钻营。听说,为了得贵主们的举荐,好些人家还送出了多份重礼。”
“若是叔母愿意,恐怕光是收礼便要收得手软了。”王玫禁不住笑了起来,“有真心实意为晋王着想的,自然也有借着这一回敛财的。同是贵主,也有百样人呢。”只是,蹦跶得最欢快的,收礼收得最凶的,恐怕圣人、皇后殿下、重臣们心里也都很清楚罢。人情往来是一回事,钻营贿赂又是另一回事了。有时候,只需一个机会,便能分辨出人心与人性。且,打着晋王婚事的幌子,也不看拿出贿赂的都是些什么人家,便来者不拒地收下来,可不是活生生打晋王的脸么?
李十三娘以袖掩唇,打了个呵欠,又懒懒地吩咐贴身侍婢从角落里寻出个食盒,吃了块水晶龙凤糕。
王玫见状,便道:“阿嫂,过些日子,你便让太医诊一诊脉罢。”
李十三娘怔了怔,神色微微一动:“你说得很是。我这些日子确实略有些反常。”
“我原想着,既然待在别院中也热得很,不如侍奉阿家和叔母去京郊别庄中避暑。只是,不知咱们家有没有山居别院。这时节,若住在山上,应该凉快许多。不过,你若有了好消息,怕是不能随便动了。”王玫又道。
李十三娘抚着腹部,嗔道:“若真有了好消息,才该去避暑呢!不然,我热坏了不要紧,热坏了肚子中这个却该如何是好?且我也不是什么体弱之人,不过坐一坐车,乘着檐子上山而已,能有什么危险?”
“那便说定了。”王玫压低声音,“其实,别说芝娘、蕙娘了,便是我,在别院中待了这么几个月,也想换一换地方了。”人可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当她尚是位平民百姓的时候,一年四季住在一百来平的房子中便十分满足了。如今成了世家女子,在一处豪宅中住久了,竟也觉得没有新鲜感了。难不成,往后须得过着春夏秋冬随着季节迁居的日子,她才会觉得愉快?又不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何至于此呢?又或者,最近茶园经营、推广茶都太顺利了,所以生活稍有些单调,才想换一换新环境?若是如此,不如再下功夫研读《神农本草经》,想一想复方茶,让自己的生活更充实一些?
丹阳长公主的公主府离得并不远,就在春明门旁的道政坊中,西面便毗邻东市。道政坊对面是隆庆坊,隆庆坊之西便是胜业坊。若是此次饮宴持续得太久,来不及回宣平坊别院,干脆回到胜业坊崔府、公主府也便宜。
当冰盆里的冰块都融尽的时候,真定长公主的卤簿便徐徐进入了丹阳长公主的公主府。李十三娘、王玫先下车,奉着真定长公主、郑夫人乘上了步舆之后,两人才带着孩子们坐上檐子。抬步舆与檐子的粗使婢女个个膀大腰圆、健步如飞,王玫总觉得她们似乎格外有精气神,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而后,她想到丹阳长公主的驸马都尉是名将薛万彻,便觉得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到得举行饮宴的水榭边,丹阳长公主迎了出来。她亲热地把着真定长公主的手臂,推辞不受郑夫人的礼,又唤着李十三娘和王玫跟着过来。水榭内众人从她的态度中便知她与真定长公主的情分确实不同。
在侍婢的指引下,十来位贵妇款款起身,各自领着一两位小娘子给真定长公主见礼。郑夫人也认识她们,寒暄了几句之后,便让王玫、李十三娘、崔芝娘也与她们行礼。而后,丹阳长公主不再理会剩下的人,径直将真定长公主一行人带到了二楼。
一边上楼,她一边压低声音抱怨道:“真定姊姊有所不知,我分明就发了十几个帖子,却不曾想竟来了这么些人。有些人我连见都不曾见过,就成群结队地来了,也不好赶将出去。”
真定长公主拍拍她的手:“我还道分明时候还早得很,这里头怎么乌泱泱的一群人呢。来便来了,又不妨碍咱们姊妹几个亲近,不过是多看几个小娘子而已。”
“还是姊姊疼我。我还担心姊姊误会我借你之名敛财呢。”丹阳长公主捂嘴笑道,“如今便是消息再不灵通的,也知道真定姊姊在阿兄、阿嫂面前说得上话。只是,这些日子姊姊闭门不出,她们都寻不着机会讨好姊姊。这回大概是听说姊姊会来,所以便上赶着凑过来了。”
真定长公主漫不经心地往下瞟了一眼:“什么敛财不敛财。这样的词偏你也能说得出口。咱们难不成还缺那几个钱?吃相那般难看,阿兄若是知道了,怕是气得胸口都疼了罢——活像是他苛待了咱们这些姊妹似的。”
丹阳长公主也露出了轻蔑之色:“可不是么?听人说起来的时候,我都替她们脸红!”
二楼中空空荡荡,只有衡阳长公主带着婢女正倚在栏杆边眺望湖中美景。她就住在隆庆坊,离得很近,因而到得也早。听见声音之后,她便起身迎过来:“都是一样的姊妹,日子也有不同的活法。咱们又何必为她们费什么心思?只需自己问心无愧也就是了。”
三位公主便亲热地挨在一起说起了小话,郑夫人在旁边时不时不缓不急地插两句,很快便加入了她们的谈话。王玫对这位阿家又佩服又敬重,总觉得她将自己的身份拿捏得特别妥当。毕竟,公主的阿嫂可不易做。便是寻常的妯娌,要处成无话不谈的密友也十分难得。
“来了这么些人,一时间哪里看得过来?”李十三娘凑在她耳边,“你方才注意到了么?只寒暄了那么一会儿,一个两个都恨不得立即找借口过来问安呢。”
刚走入水榭时,那齐刷刷看过来的几十道视线,便是再迟钝也无法忽略。因人实在太多,王玫方才也不过是粗略地扫了一眼。除了特意见过礼的那些贵妇之外,还有些贵妇人看着也有些眼熟,当然也有少数眼生得很的。至于那些个未婚的小娘子,大约都在及笄的年纪,倒是从不曾见过。“阿嫂,方才婢女特意引过来见礼的,便是那些真正邀过来的客人罢?那些不速之客,倒比正经来的客人还多呢。”丹阳长公主若不给她们一个下马威,恐怕她们还以为公主府如此好进罢。
李十三娘忽然笑了起来:“你猜我想起了什么?当初给子竟说亲的时候也是这样……”
王玫面不改色心不跳,瞥了她一眼:“当初也不知是谁,教她们气闷得难受了好几天。如今想起来,居然能引出笑容了,可当真不容易。”
“她们上赶着失了分寸,便是她们的过错。我只管看着便是了,哪里至于为她们生气呢。”李十三娘回道,“眼下亦是如此。上赶着过来的,不是心太大了自命不凡,便是教富贵荣华迷了眼睛。这等人,想必阿家和贵主们也看不上。”
王玫心中暗叹:可不是么?这婚姻之事可不是举士出仕,若有才华通实务,毛遂自荐反倒容易让人另眼相看。门第太低,家世不显,便是有才有貌,又如何能担得起晋王妃的重任?同是嫡子,晋王妃总不能比魏王妃阎氏差得太多罢?何况,那可是未来的皇后,更须得小心谨慎才行。
过了不久,长乐公主、晋阳公主、衡山公主也到了。王玫、李十三娘起身拜见,两位小公主立即将她们扶了起来。她们也有几天不曾见面了,便叙了叙这几日的近况,又提到长孙皇后的身体也越发好了。
“阿嫂只管好好养病。这一回,我们必定会给九郎挑个好媳妇。”真定长公主道,“不过,下头人太多,都教我们看也看不过来。”说着,她扫了李十三娘、王玫一眼:“十三娘、九娘,待会儿趁着小娘子们玩乐时,替我们好好瞧一瞧。”
“真定姊姊说得是。”丹阳长公主道,“长广姊姊、临海、馆陶都还没到呢!光是家世不错的小娘子,便至少有二十来个。旁的那些人且不管,这二十来个里,你们俩也筛一筛才好。”
衡阳长公主、长乐公主皆颔首称是,晋阳公主不好说什么,衡山公主却忍不住扑进真定长公主怀里,撒娇道:“真定姑母,我也想看看!让我跟着表嫂们去看看罢!”
这般漂亮可爱的小侄女扭股糖似的撒娇卖痴,真定长公主实在受不住,连声道:“去罢去罢。你和晋阳都换身衣衫,别教她们认出来了。唉,就当作新认识了玩伴也好。与她们顽在一处,也更容易瞧出她们的本性呢。”
她给出了这样光明正大的借口,长乐公主也只得准许了,又托李十三娘与王玫照顾两位小公主。两人自是忙不迭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