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芙蓉宴这一日,从清早开始,来自长安城各处的马车队便纷纷朝着宣平坊涌了过去。往日已经算是很热闹的宣平坊内,更是处处闻得车马喧嚣之声。东北角别院的乌头门外,形形/色/色/的客人亦是络绎不绝。
在诸位贵主之中,真定长公主应该算得上是最容易令人忽略的一位了。她的那些姊妹侄女时不时便闹出传遍长安大街小巷的奇葩事,几乎都成了长安人民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而这位贵主既不骄奢跋扈,亦没有养面首或与什么奇怪人士私通的嗜好,更不喜大肆挥霍、日日饮宴被一群人围起来吹捧。当然,她也并非孝悌贤妇的典范,也从未大度到主动为驸马纳妾寻嬖宠的地步。总而言之,在一群公主中亦是处于不上不下、不好不坏的位置。所以,真定长公主一年到头都难得在各类宴席或者传闻中出现,低调得几乎让人很难记住她。但这并不意味着高官世家们胆敢无视她的存在。因为圣人对这位安安静静从来不惹是生非的异母妹妹很是看重,时不时便给些丰厚的赏赐,连带她的驸马和唯一的儿子也甚得圣意。
正因如此,这位贵主的芙蓉宴帖子甫发出去,不论是收到帖子还是未收到帖子的人都不敢怠慢地赶过来赴宴。原本打算选在这个日子开宴的人家更是忙不迭地改了日期,以免冲撞了贵主,或者届时大部分宾客未到反而失了面子。
此时,三辆不甚起眼的乌檀马车在别院的二门前缓缓停了下来。既不是朱轮华盖车,也未镶金饰玉,显见里头坐着的并不是有品级的外命妇。然而,正立在门边迎客的真定长公主儿媳李氏柳眉微微一动,却仍是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六姑姑可教儿好等!”
这一声亲热的呼唤,让刚与她寒暄过,正要入内的几位盛装贵妇步子略停了停,不着痕迹地回首瞧去。虽然李氏对每一位客人都是同样的亲近,言谈举止无不妥帖,但待自家亲戚毕竟不同,这种亲热劲儿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
就见那当头的乌檀马车内下来一位看上去大约三十左右的雍容贵妇,那含着笑意的精致面容竟与李氏有三四分相像。她轻轻地握住李氏的手,微嗔道:“十三娘,就你一人在这里迎客,怕是累了罢。若早知道你这么忙,我便让我们家十五娘来帮忙了。”她梳着宝髻,头上插戴了梳篦和步摇,身穿一袭妃色宝相花纹八幅齐胸长裙,肩上披着杏红花鸟纹夹缬帔帛。虽不算格外富贵逼人,却自有高门女子的气度。
“十五娘?若是六姑姑舍得,便让她在这里陪着我迎客如何?顺便将九娘也留下。”李氏笑道,略有些好奇地往后头两辆马车瞧去。第二辆马车内,下来一位二十多岁的少妇,梳着高髻,眉眼浅淡,气度出众。她上身着水红石榴纹绞缬对襟半臂,系了一条梅青色六幅高腰绫裙,披着秘色卷草纹绞缬帔帛,看似简约却十足出尘不凡。第三辆马车里,则走出一位年约二十许的少妇。她梳着螺髻,前头插了个金镶玉钗朵,簪了朵半开的芙蓉,后头彩带飘飘,配上蜜合色的小团花翻领半臂,齐胸的八幅石榴长裙,披在肩上的鹅黄五瓣花绞缬帔帛。秀美的面容被这身打扮衬着,显得稳重大方中又多了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妩媚动人。
“表妹。”崔氏颔首行礼,浅笑道,“若不嫌弃,我便留在这里帮你罢。”
王玫一手拉着一个小侄女,笑得也很是愉快:“我也想同表姊学一学接人待物呢!”由于来客众多,各色马车都排成了长队,规规矩矩地从二门前通过。她们虽然早便到了,但其实已经在这内外院的甬道里等了一阵。透过轻薄的纱帘,她早已看到这位便宜表姊了。甫瞧见她的时候,她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那天杀的崔子由,简直是暴殄天物。不错,这位便宜表姊李氏,是她目前见过容貌最出众的美人。年约二十余岁,柳眉杏眼,肌肤白嫩如玉,体态略丰,身段婀娜多姿,一颦一笑皆优雅贵气而又娇艳。如果她是男子,这般的极品美人必是要时时宠着爱着才好。但很可惜,这个时代的男子绝大多数都不懂得怜香惜玉。
李十三娘双目微微一动,又看向她身边的女童。一个大概七八岁,梳着简单的双环丫髻,两边各插了一朵攒珠花,上着浅粉色葡萄纹夹缬半臂,下穿樱桃红高腰六幅裙;一个只有五六岁,同样是双环丫髻配小珠花,上身着樱草色对襟花鸟纹夹缬半臂,下穿橘红高腰六幅裙。一个温柔娴雅,一个娇憨可爱,不需刻意雕琢,便都像鲜嫩的花儿一样让人一时挪不开眼。
两个小姑娘乖巧地行了礼,口称“表姨”,嗓音亦似黄鹂般动听。
李十三娘忙从手上褪下两个赤金花鸟衔蓝宝手镯给她们,连声赞了几句,又道:“六姑姑真是将自家媳妇、女儿、孙女儿藏得严严实实,生怕她们被人抢了去不成?不过,若我在街上见了这般的人儿,也愿意抢回家去每天都好好看着。”
李氏忍不住笑了起来:“若不是怕贵主怪罪,我还想将你带回家去藏起来呢!”
崔氏、王玫便也跟着说笑了几句,李氏接着道:“后头还有贵客,我们便不耽误你了。”
李十三娘露出些许歉意,把住崔氏和王玫的手臂道:“实在对不住了,待客人都到齐了,我再过去与六姑姑说话。我呀,一见十五娘、九娘便觉得实在心喜,待会儿你们一定要坐在我身边才好。”
“到时候,希望十三娘不觉得我们无趣便好。”崔氏抿唇微笑,也顺着她换了称呼。她们俩年纪相差无几,这样唤着名字倒是更显亲热些。
“我也与表姊一见如故,很想和表姊多说说话。”王玫也笑道。这便宜表姊真是个长袖善舞的妙人,与自家母亲、嫂嫂的风格完全不同,她也着实对她很有好感。如果她说的不是什么客气话,想必往后也会渐渐有来有往,成为关系不错的朋友。
于是,李十三娘便唤来自己的贴身侍婢吩咐了几句。那侍婢相貌平平,举止却很是从容,极为有礼地将王家女眷们引入了二门。
真定长公主这座别院,建造之时确实很是费了一番心思。整座别院只有两进,头一进是家中男子大宴宾客之处,里头据说还有个夯土修筑的大马球场。里一进则是个绕湖修筑的大园子。王家女眷一路走过去,便见假山奇石如峰峦叠嶂,时而泉水叮咚,时而飞瀑流泻,时而矮木葱茏,时而苍松挺拔。抬首便远远可见有一座楼阁立在假山之上,隐有丝竹笙箫之声传来,欢笑一阵接着一阵,想是招待客人的所在了。
那侍婢脚下却并未停歇,王家女眷也便安然随在她身后,继续缓步行走。
直到绕过这座如延绵山脉般的假山群,眼前豁然一片碧波荡漾,清澈的水面上覆盖着几乎无边无际的绿叶,洁白、粉红的芙蕖竟相绽放,随波涌动起伏,简直就像是芙蓉之海一般。王玫看得惊叹不已,心中暗道:果然不愧为芙蓉宴。开了这么一池子荷花,若不请大家都来赏一赏,如何能分享这般震撼人心的生命之美?她之前还犹犹豫豫地不愿意过来,但如今看了这座园子,心里却觉得很是值得了。就算接下来会遇上什么不愉快的事,也完全动摇不了她的好心情。
“姑姑,这片芙蕖开得真是漂亮。”晗娘也略停了停步子,叹道。
昐娘则有些惋惜:“可惜二郎没有来,不然他肯定高兴极了。”
王玫忍不住低低笑道:“幸亏二郎没有来。咱们家湖里的芙蕖都快教他折光了,可别祸害了贵主院子里这些花儿。”
李氏与崔氏听了,均不由得微微勾了勾嘴唇。那领路的侍婢忍不住瞥了她一眼,继续将她们领到临湖的一座楼台前。那楼台看起来像是宫殿,其实四面都没有墙壁,只围了几层纱幔,显然是夏日纳凉的好去处。
楼台中影影绰绰坐着三两个人,远远没有方才假山之上的楼阁那般热闹。但李氏、崔氏互相看了一眼,神情却更加慎重了些。王玫见她们将背脊挺得更直,步伐也越发优雅,不禁有些紧张又有些纳闷:以她们与李十三娘的远亲关系,有必要特地带她们来觐见真定长公主么?不过,也许这也是她那便宜表姊的好意罢。在贵主跟前露一露面,往后与那些趋炎附势的高官贵族交往起来,也更多了一层底气。
到得楼台外,侍婢低声禀报道:“贵主,太原王氏三房的女眷到了。”
“请进来。”里头传来一个平静中带着几分慵懒的声音。
在侍婢的眼色示意下,王家几人鱼贯走入飞舞的纱幔内,口称“觐见贵主”,款款行礼。
“坐。”那声音再度响起来。
李氏、崔氏、王玫携着晗娘、昐娘在旁边空着的矮榻茵褥上跪坐下来。
“蒙贵主青睐,终于有缘得见这座园子了,果然又疏阔又精致,景色实在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去。”李氏微笑着道。她不提其他,只是赞这个园子,颇有几分不卑不亢之意。
“是我疏忽了。亲戚之间本就该常来常往,何况又住得近。”真定长公主的声音里多了些许和悦,“我瞧着十三娘与你确实长得相像,不愧是姑侄。若是将我那孙女儿叫来,不知与你家孙女儿是否也有几分相似?去把芝娘叫来,见见她的表姑祖母。”
话音未落,立在外头的侍婢就退了出去。真定长公主又道:“这位是我家阿嫂,你们可曾见过?”
李氏笑着回道:“以前也曾有过几面之缘,郑夫人恐怕也觉得有些面熟罢。”
真定长公主旁边响起一个柔和的女声:“昔年也曾交往过,只是这些年阿李深居简出,确实许久不曾见了。”
崔尚书位列三品,其妻出身荥阳郑氏,封三品郡夫人。而自家母亲身上并无品级,对方称“阿李”,足见确实略有些亲近之意了。王玫心中一叹,在家中待得久了,她自然知道父亲职官位卑其实给父母都带来了沉重的压力。家世高贵却无相应的权势匹配,就只留了个名声在外而已,无论是族内或是族外,嘲讽者估计都并不少。倘若这回能与真定长公主、博陵崔氏二房结个眼缘,母亲与嫂嫂大概也不必整日在家中枯坐了。有唐一代,日日出门交际宴饮,才是世家大族女眷真正的生活。沦落到无人下帖邀请的地步,对于太原王氏三房嫡支而言,是一种莫大的悲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