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侍婢们便陆陆续续端上了食案。
时人素喜分食,只在宴饮之时才会偶尔同桌共食,王家自然也不例外。只是李氏一边揽着女儿,一边搂着孙女,都不愿意放手,侍婢们便在她们面前摆了一张格外宽大的食案,上头放满了各式菜肴饭食。
每一张食案上都有一盘薄如蝉翼的切鲙(生鱼片)、一碟翠绿欲滴的凉拌波棱菜(菠菜)以及一些很难认全的腌菜、肉脯类的佐食凉菜,除此之外,便是各有所好了。譬如,王奇食案上便摆着蒸饼、裂饼、馄饨,另有羊肉羹、蒸鹅肉、葵菜汤;王珂王七郎食案上则是羊肉汤饼、金银丝粥,煮菘菜、炖鸭肉、炙羊蹄;崔氏食案上偏素淡,一小碗香米粥,菘菜豆腐汤、清蒸鸡块、煮昆仑瓜(茄子);至于李氏前面的食案上便是琳琅满目,什么都有了:青精饭、樱桃毕罗、鱼羹、炖鸡汤、蒸兔肉、天花毕罗、裂饼、凉拌胡瓜(黄瓜)、炙鹅肉、鸭舌羹、鸡丝粥、鸡子汤等。
世族大家虽然讲究礼节,但因是家人团聚,也便更随意一些。除了崔氏仍然按规矩跽坐之外,李氏带着女儿、孙女皆是侧坐,而王奇、王珂与大郎王昉、二郎王旼皆是盘腿趺坐。二郎王旼吃着吃着,看着祖母面前的食案眼馋,还蹬蹬蹬地跑过去要樱桃毕罗吃。
他虽然长得圆圆滚滚,行动却异常敏捷。服侍他用食的乳媪、侍婢都尚未反应过来,粉雕玉琢的小家伙便已经扑到了长榻旁边,睁圆了乌黑的眼睛,指着樱桃毕罗脆生生地道:“祖母,我要吃这个!”
王珂与崔氏均皱起了眉头,王旼的乳媪、侍婢则惊了一跳,这才赶忙过去抱他:“二郎君……”他却不住地挣扎,异常执着地道:“我要吃樱桃毕罗。”
小家伙力气奇大,手脚挥舞来挥舞去,竟从乳媪怀里挣脱了,又一次扑到王玫王九娘面前:“姑姑,我要吃樱桃毕罗。”
这一声“姑姑”,叫得王玫顿时心软了。在她看来,三岁多的孩子,看着想吃的食物眼馋是常事。于是,她忍不住拿起一块樱桃毕罗递给他。
王旼喜出望外,眼睛都笑眯了,捧起樱桃毕罗就要啃,冷不防旁边却伸出一只手将毕罗抢了过去。
小家伙扁了扁嘴,泪眼汪汪地看向抢他的毕罗之人——却是大郎王昉。
王昉施施然地拿着樱桃毕罗回到他的食案边,刻意一口一口慢慢地吃完了,这才扬起眉对弟弟道:“还不快回你的食案边去?不然,夕食你便别吃了。”他作势要接着拿王旼食案上的菜肴:“你拿走姑姑的夕食,我便拿走你的夕食,这才算公平。”
“那是姑姑给我的。”王旼赶紧回到自己的食案旁坐下,撅起嘴哽咽着回答。
“你不能仗着姑姑心善,便索要她的吃食。平日里还缺你这点吃食么?想吃樱桃毕罗,与阿娘说了,明日一早便能吃上,连一晚上也等不得?”
“那……那我明日一早能吃吗?”
“不能。你方才犯错了,必须受惩,明日早上只能喝肉糜粥。”
王旼泪汪汪地又看向父母、祖父母和姑姑,发现大家仍旧在默默地用着夕食,好像根本未曾注意到他被兄长“欺负”,顿时失落极了。但他现在还饿着呢,明天早上又只能喝他不太喜欢的肉糜粥,只能赶紧先填饱了肚子。
王玫夹了一箸切鲙,沾了些碟子边缘的葱碎、橙皮丝与蒜泥,放入口中。清甜滑腻,味道很是不错,比她印象中的生鱼片美味多了。她一面品尝着美食,一面暗暗关注着两个孩子的互动。旁观了十岁的侄儿别出心裁教弟弟的全过程之后,她不禁在心中感叹家里的好教养。单看孩子们的言语举止便知,王家虽然重礼节,却并非一板一眼,而是更自然从容。既不纵容孩子,也不会严加教训。由兄长来教弟弟,也别有一番趣味。而她往后也必须谨记,不能随意纵着这小侄儿,免得与家里的教养相冲了。
而后,除了偶尔还记得抽噎两声的王旼之外,王家继续在“食不言”中默默地用完了夕食。直到食案都撤下去了,圆滚滚的王旼才站了起来,有些犹豫地在父母和祖父母之间看了看,果断地奔向素来和善的祖父寻求安慰。
王奇笑呵呵地将他抱了起来,晗娘与昐娘也挪过去逗弄弟弟。倒是王昉仍然坐在原地,并没有理会的意思。
王玫瞧瞧大侄儿,又看看旁边的兄长,觉得这父子俩确实出奇地相像。侄儿大概便是二十年前兄长的模样了——再看笑得合不拢嘴的父亲,又觉着这大概便是二十年后兄长的模样了。
“玫娘在想什么?一直盯着你阿爷、阿兄瞧。”李氏轻轻地捏了捏女儿依然略带些病色的脸颊,叹道,“方才用的夕食也不多,难不成没有胃口?”
崔氏接道:“许是我记错了?记得以前九娘甚是爱吃鱼。”
“阿嫂居然记得那么清楚,真是费心了。鱼羹确实很好喝,切鲙味道也很不错。”王玫笑道,“只是我下午垫了两个胡饼,不觉得饿而已。”
“想吃什么,就尽管与我说。”崔氏道。
“若想换换口味,也尽可去街上买来。”李氏接着道,又指了指正在撒娇的王旼,“二郎与你阿爷一样,最喜东市魏家饼肆,隔上一两日便想着念着,非要吃他家的吃食不可。到时候,不如你干脆跟着十五娘,带着大郎、二郎、晗娘、昐娘去东市走一走。”
“待九娘歇过劲了,我便邀她出门去。”崔氏笑道,“正好也快过端阳了,热闹着呢。”
王玫自是答应了,又想起自己在洛阳买的礼物,连忙唤丹娘、青娘赶紧取过来:“回来之前,正好去洛阳南市走了一遭,寻了些有趣的东西,便带了回来。”说着,她站起来,拿起丹娘捧着的一个长盒子,打开道:“这是一匹夹缬,印的是洛水春景。儿想着或许能做张屏风,好给阿爷摆在书房里。”
“好!好!”王奇喜得笑眯了眼,展开一瞧,道,“这幅图的笔法有些眼熟,玫娘眼光很是不错。”王珂与王昉也凑上来瞧,祖孙三人对着这夹缬沉思了半晌,愈看愈是眼熟。最后还是王珂想了起来:“这不是崔子竟的笔法么?不过,倒像是早些年的画,最近两年在外头已经瞧不见了。啧,这夹缬店或许与崔家有些干系,九娘确实买得很妙。”
见他和王昉均是一脸不舍地放开那匹夹缬,王奇更是笑得连胡子都要翘起来了,王玫不禁失笑:“改日我再去瞧瞧,东市、西市的夹缬店中或许也有呢!”她心里也默默记下了崔子竟这个名字——唐时赫赫有名的大画家,她也只记得阎立本、吴道子而已,往后须得多做些功课了。
而后,她又捧了一个精巧的紫檀木盒,送到李氏面前:“这是带给阿娘的,烟熏色绞缬银泥帔帛。儿看这绞缬花纹晕染得很有些意思,不知阿娘喜不喜欢?”
“当然喜欢。”李氏拿出来比了比,眼眶微微发红,叹道,“玫娘送什么,阿娘都喜欢。何况这帔帛式样确实很不错,饮宴时正好挽着出去。”
“阿娘喜欢便好。”王九娘又小心地捧出了一个盒子,递给崔氏,“这是几只水晶杯,在胡商铺子里瞧见的。阿嫂拿来饮浆水或饮酒,也许别有一番滋味。”
崔氏有些惊讶,打开来一瞧:“清透得与琉璃也相差无几了,确实很难得。九娘费心了,我很是喜欢。”
王九娘又拿了一个盒子,转身却见王旼、昐娘都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有些期盼地望着她,而年长些的王昉、晗娘也似有似无地瞧了瞧丹娘与青娘手上的盒子。她不由得笑起来:毕竟还是孩子,多少也会期待给自己的礼物。
“这是给大郎的陶砚。这是给晗娘的玉佩,给昐娘的赤金嵌红宝臂钏。这是给二郎的九连环。”
“多谢姑姑!”
孩子们抱着礼物,有些兴奋地打开了盒子,又忍不住互相瞧了瞧。
“好了,得了姑姑的赠礼,你们也该满足了罢。”王珂道,“回你们的院子去。”
听得他的吩咐,孩子们又忍不住朝他望了过去,睁大眼睛朝他身后左看右看,直到确认他确实什么也不曾给他们带回来,这才在大郎王昉的带领下,有些失落地行礼告退了。
见他们走了,王珂摇了摇首,对妹妹道:“这九连环居然是玉的,大概没两天便会被二郎砸碎了。他须得玩精炼铁连环,就算再如何使蛮力也无法破开,才愿意仔细去想。”
“这是给阿兄的,大食弯刀。”王玫将最后一个盒子塞进他怀里,不太在意他的提醒,“二郎还小呢,就算砸碎了也无妨,往后再送他别的便是。”
“连我也有么?”王珂也又讶异又惊喜,当场便将刀拔了出来。寒光烁烁,照映着他的脸,他不禁笑道:“这大食弯刀虽不像以前所见过的那些,刀鞘上尽是珠宝玉石,但却同样很是锋利。不错,不错。”
“横竖钱都是阿兄出的,花起来也不心疼。”王玫笑道。
崔氏、李氏与王奇均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一家人又说了几句话,李氏见王玫已经小小地打着呵欠,困倦得很了,便催着她去休息:“你赶了一天路也累了,回薰风阁休息去罢。十五娘早便收拾好了,/色/色/都与以前一样。”
“那,阿爷、阿娘、阿兄、阿嫂,儿这便回去了。”王玫也实在是撑不住了,起身行礼。
“赶紧去罢。”王奇也道,“明日一早记得过来与阿爷、阿娘一同用朝食。”
“阿翁、阿家,我送九娘过去。”崔氏款款地立起来,轻轻挽住王玫的手臂,“也好瞧瞧是否有什么遗漏。”
李氏颔首:“也好,去罢。”
此时已是夜幕沉沉了,内堂四周与两旁的回廊上都挂起了灯笼。不过,待绕过回廊,经过第三进的院落,来到第四进的垂花门前时,里头的灯火便少了许多,显得有些黑黢黢的。崔氏命贴身婢女掌着灯笼在前头引路,轻声解释道:“自你出嫁后,这一进已经许久未曾住人了,平日也便没点什么灯火,小心些脚下。”
王玫眉头微微一蹙,心里不免感叹父母兄长的偏爱,又忍不住问道:“那晗娘与昐娘住在何处?”
崔氏笑道:“她们年纪还小,我不放心她们单独住,便暂时在我院子里的左右厢房中安置下了。横竖院子也宽阔,再多几个都能住下。”
“若阿嫂能让她们搬来陪我才好呢,也好过我一个人孤零零地住着。”王玫顺着她的话,自然而然地表明了态度。哪有兄嫂和孩子们挤在一起住着,她倒是一个人独享一进的道理?
崔氏借着灯火看了她一眼,浅浅一笑:“你若不嫌弃她们吵闹,改日再问问她们罢。”
两人简短地说了几句,树荫深处,又一间灯火通明的小楼便近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