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雪越下越大,铅灰色的厚重的阴云就没离开过枫树坪上空。整个山村都被漫天凤舞的雪花包围着。四处一片雪雾茫茫。
邻居们再得知李有才的大闺女死去的消息和陈广福前来逼债,打伤李有才的事情后。都纷纷前来探问。有的家里给李有才家舀了一碗米,有的带来一瓢面。这个小山村里,大部分人家都租种着陈广福的地。日子都过的紧巴巴的。没几家日子好过。
看到乡亲们都来探望、安慰自己,李有才和张翠萍感激的流着泪,面对乡亲们不停地作揖答谢。
住在村东头的大个子何满仓,望着墙角土炕上死去的李有才女儿李艳梅僵硬的身体,低下头,抹了一把眼泪,对李有才说:“李大哥啊,孩子死了,也不能就放在这土炕上,还是把孩子早点安葬了吧。也好让孩子入土为安啊。”
李有才听何满仓一说,止不住眼角又流出眼泪来:“哎,我们家连一领芦席都给孩子没预备下,不能就这样把孩子埋了啊。”说完,便掩面大哭起来。
何满仓又看了一眼这个家徒四壁的家。想了一下,对李有才说:“我家还有一领芦席,今年夏天才买,一直没舍得用。我去给你拿来,明天早晨,乡亲们都来帮忙,把孩子埋了吧。哎。这个年头,穷人真没个活路啊。”
李有才的邻居,裹着小脚,头上包着一块褪了色的蓝色土布头巾的二花嫂子也对张翠萍说:“是啊,铁蛋妈,别太难过,哭坏了自己的身子。孩子和咱们穷人家没缘分。早走也好,不受这份穷罪了。哎——。”她望着哭泣的张翠萍。同情地叹了一口气。
罗圈腿何义民、脖子上长着一个大瘤子,说起话来啃啃吐吐,也上前劝说:“是啊,有才,还是二花嫂子说的对啊,给孩子把后事办了吧。”
提起女儿,李有才又流下了眼泪。
不大的功夫,何满仓胳膊下面夹着一卷崭新的芦席,走了进来。
“有才大哥,我也拿不出来什么帮你了,就这一领席了,乘大伙都在这,我看大家帮帮忙,把梅梅的身体弄一下,明天一大早,大伙都来,把梅娃给埋了吧。”
听满仓这么一说,大家就动起手来,先是由二花嫂子帮着张翠萍给艳梅穿上一件花布衫。那是早先给她准备下的嫁妆,一直在家里那个漆红的木箱子里放着。又给她穿上一件蓝色粗布裤子,穿上一双红绣鞋。
何义民端来一盆半热的水,二花嫂子拿了快破旧的粗布当毛巾,给艳梅擦了擦脸上秽迹和嘴角吐出的血沫。
张翠萍一边哭,一边抱起女儿艳梅的头,从怀里拿出两根红毛线,像艳梅生前那样,给她扎起小辫,一边扎,一边说:“女儿啊,爹妈对不起你啊,你来的我们家,没享过一天福。就这样走了。我们对不起你啊——。”
她这一哭,让帮忙的乡亲也都落下泪来。
把艳梅的遗体穿戴好,众乡亲又帮助把艳梅的遗体放到那顶何满仓带来的芦席里,卷起来,在头、脚、腰处,各扎了一条白布带。重新放到炕上。
大家陆续离开了李有才家。破旧的茅草屋突然安静了下来。
屋外,大雪也越下越大。大片大片的雪花,像撒纸钱一般,从铅灰色的天空洋洋洒洒地飘落在地面上。很快,地上的积雪就到了人的脚脖了。
天色也越来越暗。整个小山村在大雪天里,仿佛被埋进了一片白茫茫的雪里,四周看不到一点动静。
李有才家里。一家人谁也没吃一口晚饭,尽管他们几乎一整天都未进一粒米。可谁也吃不下去。
堂屋的那张破旧的拐腿的小木桌上,还摆放着邻居们送来的一大碗半稠的苞米粥。那碗苞米粥早已凉透了。碗边结起了冰渣,谁也没有动一下那只碗。
他们静静地守在艳梅的遗体旁。一句话也没说。
随着夜幕降临,茅草屋里顿时黑下来。只有窗户外面闪着寒光的白雪,给这间屋子映射出一点亮光。
小铁蛋有些困乏了,侧身靠在姐姐的炕边,裹着单薄的棉袄渐渐地睡去。
“蛋娃。蛋娃。”张翠萍半会没听见儿子的动静。摸黑轻声喊了两声。
铁蛋没有回声。
李有才从卧室里端来一盏清油灯,在灯光的照射下,看到疲倦的儿子靠在他姐姐的炕边睡着了,没有惊动儿子,就对老伴张翠萍小声说:“别叫蛋娃了。娃儿也累了。让他睡会吧。”
李有才和老伴张翠萍轻轻地把铁蛋抱起,放到自己卧室那张土炕上,给铁蛋盖上被子。
“孩子一天都没吃了。哎。”张翠萍望着铁蛋熟睡的脸蛋,心疼地说道。
李有才重新走出去,他抱了一捆柴,塞进炕洞里,点燃柴火,想让儿子睡的暖和点。
炕烟重新从茅草房后面袅袅升起。似乎沉寂了半个晚上的这间茅草屋又有了生机。
重新坐在女儿艳梅遗体的床边,摸着黑,李有才开始和老伴张翠萍商量起明天的事来。
“梅梅不能埋的太远,就埋在前边的山湾吧,我们也好时常去看看。”李有才说道。
“那地方让咱埋吗?”张翠萍问道。
“那不是陈广福的地。他管不着的。”李有才说道。
“可陈广福说过,那里是官府的地,谁也不能动。”张翠萍说道。
一阵沉默。
李有才又说:“那就埋在山后面牛槽梁吧。那儿没人管。”
“牛槽梁?那么远。再说,路不好走。野狼也多。我看不行。”张翠萍不同意。
李有才沉思了一下,叹了口气,把右手杨起来,张着粗糙的手掌,猛地拍了脑门一下,痛苦地说道:“谁叫我们穷人这么命苦啊。在地里扒拉了半辈子,连一块属于自己的地都没有,死了,连个安身的地方都找不下,这老天爷怎么这么不公平啊。”
“都怪我们穷啊。”张翠萍也叹气到。两个人说着说着,又相对着小声哭泣起来。哭了一会,张翠萍抬起头来,在寒冷的黑夜里,借着外面的雪地上反射进破窗户里的一点微弱的光亮,对李有才说:“明天,东家就要来收租了。我们那有钱交租啊。要是交不上租子,这地和这房子就要被他收走,我们带着蛋娃,去那里呀?这大雪天,还不得冻死在野外。有才,还是快点想想办法吧。”
“想办法,能想的我都想了。现在,我们还能有什么办法。”李有才说道。
“再出去找找人,借点吧。挨过这个冬天,到来年夏天,收了麦子,我们就好还人家。”
“借,跟谁借啊。这几年连遭天灾,咱村子里有谁家日子好过?都是穷乡亲。那借去啊。再说,梅梅害病,我害病。你害病,把村里能借的人家都借了,到现在,也没法还人家,哎——。”
“那我们就这样等着被东家赶出村子啊。”
“那你说怎么办?大不了我们不活了。”李有才又拍起了自己那顶不争气的脑门来。
听到李有才说起这等话,张翠萍止不住伤心地哭泣来。她一哭,又引起李有才的心痛,也跟着哭泣来。
“我们活不下去了。走那都是个死。还不如一起去死,在那边或许会好,再也不受这份穷了。”李有才说道。
“是啊,这个日子没法过下去了,走没地方走,留又留不下,还真不如死了算了。眼睛一闭,一了百了。只是我们的铁蛋还小啊,我们就这样走了。孩子怎么办啊?”说到死。张翠萍眼睛亮起来,似乎在那个陌生世界,看到了另一种希望。可她又放心不下自己的儿子铁蛋。他们要是都走了,留下儿子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她这做母亲的怎么也放不下心。
李有才又叹了口气,说道:“儿女自有儿女福。也许将来儿子长大了,会过的好一些。不会怨恨咱们的。他会明白,父母这样离开他,也是万不得意啊。”
两个人这时,似乎都想通了。这个世界没有他们这样一无所有的穷人活路。留在这个世界上受罪,还不如下决心脱离这个苦海好。
于是两人相约自杀。可心里还是放心不下睡着了的儿子铁蛋。为了不惊醒儿子。两人举着油灯,蹑手蹑脚走到里屋的炕前,伫立在儿子的炕头,仔细端详着儿子甜睡的面容。止不住泪水又从两人的眼角流下来。
刘有才和老伴张翠萍低头逐个亲了一下儿子的额头。张翠萍又把被子往儿子身下掖掖。把自己穿的那件打补丁的棉袄脱下来,盖在儿子身上。李有才也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盖在儿子身上。
“儿啊,爸和妈要走了。我们对不起你。没有我们照顾你,今后,你要照顾好自己。我们会在阴间保护你的。我的儿子。”刘有才轻声说着,又伸手把儿子铁蛋的手握在自己的手掌中,就这么握了一会,不舍地最后看了一眼儿子的面容,流着泪,转身走出去。
张翠萍也把儿子铁蛋的手握在双手心里。流着泪,小声说着:“蛋娃儿,不是做爹妈的狠心抛下你,我们是实在没办法了了啊。孩子。愿老天爷保佑你。我们走了。走了——。”说着说着,张翠萍的眼泪像断了线一般流下来。
俩口子恋恋不舍地最后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儿子,义无反顾地转身走了出去。
后半夜的寒风刺骨的冷。纷飞的雪花像吊丧的纸片,从深灰色的厚重的云层飘下,覆盖了枫树坪。呼啸的过山风带着恐怖的刺耳声,一阵阵从哪些埋在雪堆里的茅草屋上空穿过。再次带起茅草屋顶上的落雪,飞向远方。
李有才和老伴张翠萍穿着单薄的内衣。两人各拿了一根草绳在手上,顶着刺骨的风雪,走出家门。
他们相互搀扶着,像他们当初相爱时那样,向自己居住的茅草屋后面的半坡上走去。那里有一片楸树林。
在一颗朝向他们那间茅草屋的粗壮的楸树旁边。两口子最后回过头来,不舍地看了那间居住了十几年的茅草屋。那间已经沉寂在黑夜里的茅草屋里,还有他们没有来的及掩埋的女儿艳梅的尸体,还有在热炕上熟睡的儿子李国亭。
“娃儿,爸、妈对不起你。我们没能力照顾你了。我们走后,你要好好活下去。活下去。”
李有才和老伴张翠萍流着泪,望着儿子熟睡的那间房子。说完最后一句话,双双上吊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