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松宝身子一震,随即抬着看了他一眼:“你们稍微等一等。”
“好的。”李锦轩不冷不热地说,“我们还在昨天那个地方等你。”
说完走出来,跟高芬芬来到昨天站的那个没人的山头边,耐心地等着他。
“你猜,他会还钱吗?”李锦轩站在那里问娇妻。
高芬芬胸有成竹地说:“我估计会还的。”
李锦轩问:“你凭什么这样说?你想得太美了吧?”
高芬芬不吱声了,她的心情跟李锦轩不一样。她手里有搞倒陈松宝的证据,只是她不能说出来,更不敢拿出来。而陈松宝以为她已经告诉了丈夫,所以才这么害怕的。而且他有的是钱,还在乎这区区八千元钱?何不还钱消灾呢?这样想着,她就显得胸有成竹。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陈松宝走了过来。他来到他们面前,有些紧张地往后看了一眼,见没人,才从裤子袋里拿出一沓钞票,脸色难看地递给高芬芬说:“这是八千元钱,这事到这里,就算了了,好不好?以后你们不要再提起,也不能对任何人说起,明白吗?”
高芬芬接过钱,放进包里说:“不会的,你就放心好了。”
李锦轩则故意提高声音说:“你还了钱,只要没有其它的问题,我们当然不会再说这件事。”
陈松宝以为他说的是那件权色交易的事情,也没有想到他包里还开着录音机,就有些不安地看着他们说:“我这也是好心,而且已经把你们的损失还了,你们就不要再纠缠这件事情了,好不好?否则,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高芬芬马上指出:“这是损失钱,这是我化掉的钱。”
陈松宝又十分难堪地说:“这事要是被人知道,我们的名声都不好听。”
高芬芬害怕他说出那件事,连忙打断他说:“算了,你还了钱,我们不会再来问在你的。”说着掉头对李锦轩说:“走,我们回去,再借些钱,明天来买户口。”
高芬芬回娘家借了五千元钱,李锦轩问同事借了五千元钱,再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凑满两万元钱,第二天下午去二招买了两个“县批非农业户口”。钱一交出手,蓝本本很快就到了手。
高芬芬终于拿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非农业户口本。她反复看着这种蓝色封面小本本上的“非农业”三个字,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就这么个普通的小本本,就这三个不大不小的蓝色字,引得多少人日思夜想,神魂颠倒啊!
她也整整追求了十四年,这次又化了两万元钱,才如愿以偿。她翻来覆去地看着,看不出什么特殊的东西来,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自己和女儿赵佳佳两个人的名字,出生年月日什么的。她颤颤地摸着它,偷偷哭了一场。为了这几张纸,她化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他们小夫妻俩这些年的所有积蓄,不,还借了一万元的债,都化在了这个小小的本子上。所以,高芬芬平时有事没事都要拿出来看看它,心里不住地对它说:你可要为我争气哪,要真正体现出你的价值来,让人化了这么大的代价,觉得值才行啊!
然而,高芬芬慢慢发现,它并没有让她扬眉吐气,为她争光添彩。首先,这户口没有给她带来多少荣光。她由农业户口转成非农业户口后,底气足了,自我感觉也好了,但周围的人却并不重视,没人对她刮目相看。
她走在街上也好,在单位里也好,人们还是像以前这样对待她。而且没人再多谈户口的事,对户口越来越淡漠了,这使她感到有些失落和不解。
其次,这户口没能给她带来真正的实惠。她的工作性质已经从临时工转为合同工。买了非农业户口后,她没能转为正式大集体或全民性质,所以工作性质没有因为户口的转变而改变。以前的粮贴肉贴,中国慢慢才取消了,买粮油也渐渐不用到粮站去凭粮本买了。
其实,这是一九八八年到一九九六年之间,各级县政府为了加快城镇建设,而采取的一个带有欺骗性质的户口政策:用根本不值钱的所谓“县批非农业户口”来把广大老百姓的钱积聚起来,搞县城基础设施建设。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可以说用老百姓的钱,办为老百姓有服务和发展城镇的事。只要中间不出现**事件,也应该说是一件带有善意谎言的好事。
如果只从户口本身而言,确是一件愚弄百姓的事。高芬芬体会得最深刻。譬如孩子入托,她们的户口转为非农业后,她去问幼儿园要那一千元借托费,园方却告诉她,交了的钱是不退的。
下学期开学,她的一个同事,影剧院清洁工,农村户口的刘小芳,孩子也进了实验幼儿园。高芬芬感到奇怪,很想知道他们是怎么进去的,化了多少费用?这天,她憋不住,就去问年龄跟她差不多的刘小芳:“你家小兵交了多少学费?”
刘小芳说:“学杂费一起是五百元。”
高芬芬心里一跳。表面上却平静地说:“与我家佳佳一样。”
刘小芳说:“我们本是不能入实验幼儿园的,施教范围在乡下。我们找了人才进去的。”
高芬芬一听,心里莫名地宽慰了一些,就又禁不住问:“你们化了多少钱?”
刘小芳说:“托的熟人,送了两只羊腿。”
高芬芬心里又莫名地难过了好一阵。
后来,这种户口越卖越多,不断跌价。从一万一直跌到六千。县城规模越扩越大,也越来越繁荣。而高芬芬的户口则越来越掉价,根本派不上用场了。
到一九九二年,这种县批非农业户口降至五千,也没人问津了。在越来越发达的县城里,农村户口和非农业户口的待遇一样。只要有钱,什么事都可以办。人们只认钱,不认户口了。大家对户口的观念越来越淡薄,渐渐都不再提户口的事了。
高芬芬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于是,她情绪低落,神色暗淡,精神一直提不起来。她的非农业户口本没地方好用,只得一直关在抽屉里。她常拿出来看看,呆一会,又把它锁进抽屉。
县城新建了一个高档居民小区,许多有能力买房的人都想买。高芬芬以为自己是双职工家属,买的时候可以便宜一点,谁知却与农民一样。
刘小芳在那个新建的新村里买了一套房子,高芬芬知道后,就去搭讪着问她:“你们是多少一平米买的?”
刘小芳说:“全部在里面,一千二百元一平米。”
高芬芬的心往下直坠:他们的房价怎么与我们双职工一样啊?便疑惑地问:“你们,也买了非农业户口?”
刘小芳摇摇头说:“我们没有买,两人都是农村户口。”
高芬芬暗暗吸了口凉气。
她真的好后悔没有听丈夫的劝,借钱买了这没用的户口。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已经买了,又不能退的,就只得自认倒霉。
唉,还是锦轩有远见啊。她深刻反思自己,觉得自己因为短视和虚荣,为这没用的户口化了太多的精力,太大的代价,也做了对不起丈夫的事,实在是太傻了。
好在丈夫很开明,知道这钱白化后,从不取笑她,也不责怪她。有时她情绪低落时,他还劝她想开点,生气,后悔,于己无补,也不利。
但现在许多农村户口的人都到城里来买了房子,他们双职工却还住在单位的平房里,显得太落后了。真的,当初他们引以为自豪和骄傲的两间婚房,早已被时代淘汰了。可她因为户口的白折腾,已经没有钱买房了,也不好意思跟丈夫说。
但刘小芳在县城买了套房后,她再也憋不住了,这天回家终于跟李锦轩开了口:“锦轩,我们单位的清洁工刘小芳都在南湖新村里买了房子,唉,我们太落后了。”
李锦轩说:“谁让你当初吵着要买这户口的?现在哪来的钱啊?就算买个小中套,四十平米,也要五万。可我们现在连一万也拿不出,到哪里去凑这笔巨款啊?”
高芬芬噘着嘴巴,没了声音。是啊,平时一家人熬吃省用,小日子过得非常拮据,才把买户口借的一万元钱还清,哪有钱买房啊?
过了几天,李锦轩给她带来一个好消息:单位中层以上干部可以在新建的文卫新村里分房了,单职工的可以分一个一室一厅的小套,双职工的分一个二室一厅的小中套。
他们属于双职工,分到了一个中套。四十八平米,虽然不大,却住进了全新的小区,全新的套间,他们感到非常满足。
李锦轩倾囊而出,搞了简易的装饰,还购置了一些新的家用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