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从下山之后,一路以来便表现得并不如何出色的年轻人,此时的眼中盛满了坚毅。
面对女鬼阴冷的视线,他没有半点儿退避,甚至深怕她不信,再度说了一声:
“我就是沈择宁。”
他说得斩钉截铁,就像是先前说要救宋青小时候的语气。
“什么?”
东秦无我还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没料到这个时候,会有人承认自己就是沈择宁。
他瞪大了眼,那只按压在他胸口处的小手缓缓抽离。
指甲抓挠过他胸口之间,割破了皮肉,发出细微的响声。
刺痛传入他的识海,阴气钻入他的骨血之内。
红光一闪之间,原本站立在他面前的孟芳兰的身影已经消失。
“师兄……”
树影之下,宋青小愣了一愣。
宋长青的脸转了过来,眼中带着一种温暖。
他的目光落到了宋青小破开的肚腹之上,露出些许心疼,接着这种心疼又化为一往无前的勇气与决心。
“放心。”他的眼神之中,传递出这样一个安抚的意味:
“师兄不会让你有事的。”
他的本领并不深。
从小他在老道士的调教之下,按部就班的修炼、学习,没有宋青小那样生死试炼得来的奇遇,也没有她那样的天份,至今也不过修炼至凝神之境而已。
一路下山之后,他的表现并不出色,谁都没有想到,他会在关键时刻,做出这样的决定。
宋青小与他目光遥遥相望,电光火石之间,就明白了宋长青的决定。
“不……”
她坑起东秦无我时毫不心软,可这会儿听到宋长青的应承时,却又觉得心脏像是被人用力捏紧,说不出的疼。
这种疼痛感甚至压过了她肚腹处的伤口,压得她喘不过气。
“长青——”
老道士见到宋长青的神色时,也明白了徒弟心中的打算,一瞬间百感交集。
他将背扛在身上的包袱放下,垂下了眼睫,挡住了眼里的情绪:
“师傅,您的卦象不会有错。”
那包裹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不不不……”
老道士拼命的摇头,感觉心口如遭重击,疼得他声音都变了调子。
“您有惊无险,不应该死在这里。”
神色憨厚的青年放下包裹的刹那,像是做出决定之后无比轻松的样子,抬头看了老道士一眼,露出一丝笑意:
“卦象曾言,我与师妹有去有回。”
他沉默了一会儿:
“开始的时候,我以为这有去有回是指我与师妹都会破劫再生。”
可是几人临出门前,向祖师爷上香辞行的时候。
三人之中,老道士虽说强求,付出了一定代价,但最终还是将那香点了上去。
而宋青小更不用说,比老道士都顺利。
唯独宋长青的香,起初是点都点不燃,末了强行插进香炉之中,最后断为数截。
“这便是命中注定。”
他坦然的道:
“我再想这有去有回,便知道,这卦象是指一去、一回而已。”
所谓的有去有回,极有可能是去二回一,一人有去无回。
换句话说,这有去有回,就是指老道士的两个徒弟之中,至少有一个人会死在这里。
老道士闻听此言,身体重重一震,摇了摇头道: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话虽如此,但他却并不敢转头去看宋长青的眼睛,两行浊泪从他的眼眶之中涌出,顺着他清瘦的脸往下淌。
“临出门前,青云师弟可能早就知道此事,所以才会数次提出要与我交换,陪您与小师妹出行。”
这个一直以来憨厚的青年此时表现出过人的聪慧、机敏,可是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令老道士痛不欲生。
“我早就已经做好打算了,只要师傅与师妹能平安归去,这些人可以保住性命。”他笑着说道:
“以我一人,可换如此多人生,是功德无量的事。”
他说到这里,有些依依不舍的看了宋青小一眼,又看了看老道士:
“只是不肖弟子将来无法再侍奉师傅您老人家,请您恕罪!”
说完,他双膝一软,竟‘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对着老道士叩了几个响头:
“事了之后,还请您将师妹的东西都带回去,不能让它们落在这里。”
老道士嘴唇颤得厉害,鼻翼张阖之间发出隐忍的抽气声。
“沈郎……沈郎……”
红光漫天,一股血腥气席卷而来。
孟芳兰身穿嫁衣的身影出现在二人不远处,宋长青缓缓的站起了身。
“你是我的沈郎吗……”
“不是!他不是!”
宋长青还没说话,树影之下的宋青小突然大喊出声。
“你疯了吗?”
东秦无我捂着胸口,喝斥了她一句。
他的胸前留下了一个骇人无比的血掌印,压入了他的血肉之内。
黑色的丝蛊钻入肺腑之间,扩散至他整个胸腔,看起来份外瘮人。
孟芳兰的主动抽身,使得他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
而宋长青在这个时候的挺身而出,极有可能会令两人都同时完成任务,无论是对宋青小还是东秦无我来说,这都是一个双赢的结局。
这个厉鬼成了气候,可不好对付,他不明白宋青小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犯浑。
“不过是场景之中的人物而已……”
“他不是!”
宋青小如同没有听到东秦无我的话,又大声的说了一句。
这一刻,内心深处的情感压过了对于任务规则的无情。
她的脑海之中闪过了无数宋长青的身影。
有他年幼之时,抱着自己,哄她别哭的样子。
有他以薄弱的少年之身时,将自己背在背上,出入云虎山的情景。
感谢孟芳兰的那一场梦境,虽说短暂,却弥补了她内心的缺失。
宋长青对她来说,如兄长一般,宽厚仁和。
他对自己恩义重如山,若是此时又为了自己而死,这份恩情又怎么能还得起?
宋青小的心情激荡,受创的神识开始疯狂转动,带转体内蓝血之力,运转周身。
那丹田之中原本沉睡的银狼幻影似是感应到她此时情绪的激动,像是缓缓的转了个身,仿佛要有即将醒来的架势。
强大的狼王气息散逸开来,那紧闭的双眸缓缓睁开一条缝隙,露出灰蓝的眼眸。
宋青小体内的鬼气再度受到压制,青冥令也受到了她的影响,令牌吸收鬼气的速度比先前更快了些。
而此时的宋青小压根儿没有留意到这些异变,她只是看着孟芳兰往宋长青走了过去,心脏险些跳至嗓子眼里。
“张守义!张守义!”
她开始疯狂的呼喊张守义的名字。
这位大将曾经答应过她,若她在沈庄有难,只要她呼唤张守义的名字,全军将士便会出现,助她一臂之力。
“张守义——”
她与孟芳兰数度交手,在生死关头的时候一直都没有呼唤这队将士,为的就是要将他们当成自己最后的底牌,本来是想要用他们来对付东秦无我,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可是在宋长青有危险的情况下,宋青小顾不上再藏底牌了,大声的唤起张守义的名字。
她的声音在地下墓葬之内来回的响荡,初时响起,吓了东秦无我一跳。
作为比宋青小更早进入试炼场景的人,他自然知道张守义的名字。
只是他没有料到,宋青小竟然也会与这位死于百多年前的将军有所交集。
这些阴灵竟然还没有死!
先前她竟半点儿没露端倪,恐怕包藏祸心。
东秦无我一瞬间便反应过来宋青小的打算,先是一怒,接着心生警惕。
只是见她唤了数声之后,四周却依旧冷冷清清,并没有半点儿动静,不由又冷笑了一声。
虽说不知道她从哪里与张守义等人打过交道,可现在看来,张守义等阴灵应该是来不了了。
他心念一转,便想起了先前孟芳兰曾说过本体被困在城外一事。
再联想到这些从始至终不见的将灵,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孟芳兰既然已经脱困,想必张守义等人应该是不敌而死,这会儿怕是已经魂飞魄散,来不了此地。
“张守义!”
宋青小则是以更大的声音呼喊:
“你们曾经答应过我,只要我查出‘九天玄女’身份,查出当年百姓死因,便会助我一臂之力的……张守义!”
“张守义……”
“……守义……义……义……”
她从来没有如此失态过,表情十分的狼狈,脑海里只剩一个呼唤张守义的念头,不顾一切的大喊他的名字。
地下墓葬之中,来回响起她的回音。
时间一点点流失,张守义等人依旧不见踪影。
希望逐渐落空,无止境的绝望夹杂着悲伤涌进她的心里。
喉咙喊得刺疼,她的脸色白得惊人。
回音停了下去,悲恸涌上心头,化为滔天杀机。
“剑来!”
她发出一声厉喝,响彻天地!
神识这一刻几乎化为实质,冲破煞气的封阻,往外散逸。
‘卬——’
一道清脆的长吟声响起,与她的喊声相应和。
漫天的红光之中,一道金芒飞天而起,化为一尾金龙,往她的方向腾飞而去,最终化为一柄长剑,被她握于手心。
被孟芳兰强行切断了联系的小金龙回来了,此时像是感应到了她的怒意,剑体之上泛起丝丝杀机,颤动不已。
她以长剑撑地,想要起身。
“他不是沈择宁……他不是!”
宋青小伤得很重,这个动作牵动了她的伤势,令得破开的肚腹处又涌出更多的鲜血。
孟芳兰正欲走向宋长青的动作一顿,身上血光涌起,似是又要杀人。
“我是。”
她还没动,宋长青已经主动往前走了两步,往她迎了过去:
“我是沈择宁的转世。”
他主动上前的动作令得孟芳兰的杀机一滞,那身上的红光像是都顿了顿。
与东秦无我对她避让的态度截然相反,他主动靠近的举止,使得孟芳兰对他的抗拒之心大为降低。
“你我曾经有言,黄泉路见,转世再续姻缘。”
他大步向前,迈入红光之内:
“如今我来了这里。”
“沈郎——沈郎——真的是你吗——”
孟芳兰抬起了头,喃喃唤了数声。
“是!”
这个憨厚的年轻人回答得铿锵有力,没有半分迟疑。
“我如约来了这里。这里曾经是我们的家乡,别杀他们,行不行?”
“沈郎……沈郎……”
孟芳兰不知有没有听到他说的话,只是拼命的呼唤沈择宁的名字。
一只温热的大手探了过来,拉住了她笼在袖口中的素白的小手。
那两只手一大一小,一冰一热,宛如两个毫不相干的交集。
在宋长青抓住她手的刹那,孟芳兰不敢置信的抬起了头,缓缓的瞪大了自己的眼睛,仰头与宋长青对视。
被他握入掌心的那只小手冰冷入骨,仿佛像是抓了一块永不会融化的寒冰。
一人一鬼在相握的刹那,鬼气侵入他的肺腑,暗红的阴晶以两‘人’手掌交握处蔓延开来,将一人一鬼的双手冻结在一起。
宋长青的脸色这一瞬间变得苍白,鬼气侵入肺腑,令他牙关撞击间发出‘咯咯’之声。
“我就是沈择宁。”
他低头看着孟芳兰,身体因为中了鬼蛊的缘故,刹时便已经寒冷无比,说话都像是带着颤音。
可是他的语气却十分坚定,哪怕众人都能听得出来他话语中的痛苦,他却并没有将手松开,反倒将孟芳兰抓得更紧。
“我就是沈择宁!”
他又说了一句,并吃力的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
“这,这是证明……”
那是一个粉色的荷包,原本是属于赶车老头儿的买命钱。
此物出自于三百年前,想必是属于孟芳兰的东西,毕竟正是因为此物,众人才找出了孟芳兰最初的身份。
这东西十分邪性,老道士早瞧出了不妙,所以数次想要将此物收归在自己怀里。
可是他也担忧师傅,所以几次三番趁他不备,偷偷将其摸了过来,装在自己身上,如今算是派上了用场。
那荷包一拿出来,老道士便察觉不对劲,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腰侧。
腰侧的口袋之中果然已经空了,宋长青竟不知何时将这东西摸了过去。
他并不是第一次这样做,在牛车上时,他便已经摸过一次,想必是怕这东西伤了自己。
孟芳兰见到那荷包的时候,愣了一愣。
她的目光之中闪过一丝异色,接着缓缓低头,将视线停留在了一人一鬼交握的手掌之上。
眼前的年轻人将她的手握得很紧,他的身体带着与鬼截然不同的体温。
尽管此时因为他受鬼气所侵,那体温正在迅速流失,但他却并没有放手的意思。
这种坚毅,令得孟芳兰身上的杀机一顿。
“沈郎……”
“我是。”
他又应答了一句。
“你真的是沈郎吗?”女鬼又问了一声,眼中带着几分探视。
“我真的是沈择宁!”回应她的,是青年毫不犹豫的话语。
话音一落,一条暗红的血线从孟芳幸的掌心之中涌出,缓缓朝宋长青的手掌心钻去。
那红线看起来十分脆弱,像是一缕清烟,若他一躲,便必会散去。
可他顺从的任由这红气钻入自己的掌心处,并没有半分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