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的高铁马上就到了。
尽管天语星语哥俩儿后来改口叫了姑姑,但在两个人的心里,她就跟妈妈一样。姑姑一辈子没生育,也拿他俩当亲儿子看待。
当姑姑的身影出现在扶梯上时,哥俩一眼就认出了她。
姑姑明显老了,尽管出门前专门找人给化了个淡妆,但仍然掩盖不住眼角的鱼尾纹,白头发也多了好多。
哥俩接过姑姑的拉杆箱和背包,一左一右扶着姑姑出了车站。
“姑姑,为啥不带姑父一起过来?”风星语一边开车一边问。
“你姑父最近跟人合伙养菇,离不开。呐,那个包里都是蘑菇,你姑父让带的。”
“怪不得有蘑菇味儿。”风天语笑道。
“这你都能闻到?临出门,你姑父特意抽真空包装的。星语,你能闻到吗?”
星语摇了摇头:“姑姑,您别听他的,他您还不知道吗,从小就这样,神神叨叨的。”
“嗯嗯,跟小时候一样。”
“姑姑,您看您,还带这些干嘛,家里啥都有,您只要来,我们就高兴的不行。”风星语说道。
“自家培育的,好吃,味儿足着呢。”姑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扭着头,慈爱地来回打量着两个侄子。
后座的风天语趴在姑姑身后,盯着她盘起来的头发说道;“姑姑都有白头发了。”
“这还是染过呢,都盖不住了。”姑姑笑道。“老喽。”
风星语扭头逗姑姑:“别说您了,我感觉我们俩都老了。”
“瞎说,父母在,不言老。”姑姑说完,突然发觉说走了嘴,愣在那里。天语、星语的父母一个病死,一个难产而死,还真都不在了。
风星语脑子转得快,马上岔开话题;“姑姑,您看看我俩,是不是也变了好多。”
姑姑又打量了他俩两眼,说道:“你没怎么变,天语变了好多。天语啊,你是不是在山里工作累的?”
“一点都不累,就是做做记录什么的。对了,姑姑,我要打听个人,我师傅,您还记得吗?”
“那是你的救命恩人,当然记得了。”
“他叫什么名字,住哪儿?”
“住哪儿就不知道了,听说早就回老家了。”姑姑努力回忆着,“他好像是山东人吧,应该回山东了。不过他的名字我倒是一直记得。”
“叫什么?”风天语追问道。
“于杪。那个字太特殊了,我当时去找他,不认得那个字,又怕叫错了,只能一口一个于大夫地叫,后来跟他诊所的小护士问了才晓得。”
“哪个miao字?三个水吗?”风天语问道。
“你也太看不起姑姑了,三个水我还不认得啊。”姑姑嗔怪,“要不是当年你爷爷的问题,我本来应该留在城里当老师的。”
“哦。”风天语做了个委屈的表情,“那是哪个miao?”
“木字旁加一个少字。”
“木字加个少。”风天语说着,用手在腿上写了一遍,“跟分秒的秒差不多,是什么意思?”
“还真跟时间有关系,后来我问过你于师傅,他说本意是树梢,引申为时间终止的意思。”
一直开车的风星语突然插话:“我这是怎么了,这几天都遇到两个跟时间有关的名字了。前几天遇到一个高人,叫尕松党智法师,意思是时间的智慧。”说到这里,他提醒风天语道:“就是那个复制地图的高人。”
到了家里,风蜜已经做好了晚饭。一家人吃完饭,姐夫带着菠萝去做作业,之后还要看天舅的望远镜,玩星舅送的骆驼。风蜜则指挥两个弟弟把客房让给姑姑,两人晚上在客厅里睡沙发。
“哥,你睡沙发,我睡地毯就行,这比蒙古包的条件好多了。”风星语说道。
第二天吃完早饭,姐夫去上班,顺便送菠萝上幼儿园。风蜜在厨房里忙活,天语、星语两兄弟则陪姑姑说话。
这是风家人少有的团聚时刻,大家都尽可能地享受其乐融融的天伦之乐。
望着哥哥的这三个孩子,姑姑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感慨道:“可惜你们老爸走得早,没能看到你们姐仨都这么出息。”
“出息什么呀!”风蜜在厨房里搭话,“我一天天跑野外!这不,就这几天休息。天语在山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就星语好一点,在广州工作。”
“快别说我了。”风星语打断风蜜,“你们俩好歹都有个专业,我这次回去,还能不能干下去都不知道。”
“净说丧气话,一点都不随你老爸。”姑姑点了风星语的脑门一下。
“我说的是真话嘛!”风星语假装委屈,“您看我姐!人家搞气象;我哥,搞天文。都遗传老爸,就我,什么也没继承。”
“谁说没继承?你不是学历史吗?你老爸历史也很厉害的,当年他要不是鬼迷心窍去研究什么厄尔尼诺,都有人推荐他去大学历史系当教授了,尤其是北方民族史,那是他最擅长的领域。”
“我这历史才哪儿到哪儿,连口饭都混不上。”风星语遗憾地说,“对了姑姑,我一直有个心结,我老爸当年为什么抛弃我们两个。”
“你这孩子,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这么想。”姑姑脸色一沉,显得有些生气。
“就是嘛,姑姑,星语总说爸爸偏心我。”风蜜站在厨房门口说,“我也有点奇怪,当年为什么把他俩送到乡下去?”
“唉……”姑姑叹了口气,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一样,“你们老爸一直不让说,算了,今天就都说了吧。说起来,人心叵测啊。也不知道咱们风家是怎么了,当年你爷爷就是因为被最好的朋友出卖,家道中落,一辈子历尽坎坷。你们老爸也是这个命。当年你俩属于超生,本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可你老爸老妈还是偷偷将你俩生下来,老妈为此还难产走了。
“你老爸本来在单位里很受赏识,属于组织上准备提拔的干部,只能偷偷将你俩送到我那儿。想着过一段看看有什么办法。偏偏他的朋友也是组织的考察对象,就暗中举报了他。你们老爸这个朋友原本就是他的大学同学,两个人当年床对床,最谈得来。听说这个人当年在学校还追求过你们老妈。这个朋友举报你们老爸,害得你爸被组织处分,还全系统通报。你老爸是多倔的人,加上对朋友心灰意冷!一来气,就辞职不干了。出去自己创业,可他这个人书生意气,哪里是那些奸商的对手!又被骗得倾家荡产。
“想起来,他那时是真的苦啊。”姑姑说到这里红了眼圈,“他也想接你俩回去,但那一段真是没能力啊。”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又鬼使神差地研究起厄尔尼诺,还写了篇厄尔尼诺现象的地质学成因的论文。但那时整个主流学界都认为厄尔尼诺是气象原因,哪有他说话的份。他不死心,到处跟人说气象只是表象,地质活动才是成因。为此还跑到中科院去跟人家辩论。
“如果放到现在,跨界的事情多了,交叉学科也越来越多,主流学界也许会考虑考虑。但那个年代,你一研究地质的,跑去气象那儿说三道四,还不是死定了。结果,到处碰壁,还好当时地研所的韩同林教授欣赏他,给了他不少支持。后来干脆推荐他跟着去野外考察,搞什么冰川研究了。但到底还是解决不了身份,只能算是个编外队员。
“你们老爸当初在1995年提出厄尔尼诺的地质学成因,没人认同。谁知道两年后,也就是1997年的时候,中央二套报道,美国地质学家丹尼·沃克在夏威夷经过六年的考察,也提出了厄尔尼诺的地质学成因,而且被学界接受了。当时大家都为你老爸惋惜,原本想着以你老爸的学识,早晚还会出成绩,谁知道两千年的时候他竟然肝癌走掉了。”
“老爸没走。”风天语嘀咕道。
姑姑看了看他,叹了口气:“唉,这孩子,姑姑知道你是跟爸爸感情深,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他真的没走,我有时会见到他。”
“天语,别打岔,听姑姑的。”风蜜制止了风天语。
“那时他得知地质学成因被接受的时候,又高兴又沮丧,来乡下跟我从头到尾滔滔不绝地讲了好多。我之前也不是很清楚他这些年到底在做什么,那次才更加了解你们的老爸。”
“我记得那次……”听到这里,风天语说,“那次他到乡下看星语我俩,是呆的时间最长的一次,带我俩看星星,讲故事。”
“我也记得那次……”风星语说,“那是我对他为数不多的美好记忆,其它时间,我更多的是恨他,唉,没想到他那么不容易。”说到这儿,他惭愧地低下头,靠在姑姑怀里。
“跟那时候比,你们现在好多了,假如你们老爸活到现在……”说到这里,姑姑叹了口气:“唉,历史没有假如,只能看你们的了。”
“我们怎么能跟老爸比。”风天语感慨道。
“这可难说!”姑姑纠正道,“你们老爸叫风喆,两个吉,结果一辈子也没走吉字。不过也难说,谁知道这两个吉字,会不会就是你们俩兄弟呢?”
“你们老爸一直觉得愧对你们俩兄弟,所以也对你俩抱有更大的希望,心心念念地想接你俩回来。只可惜,他的经济状况还没好转,就得了肝癌,而且一发现就是晚期,已经扩散了。
“当年你俩小,姑姑怕你们接受不了,只好自己偷偷去医院看他,瘦的已经不成人形了。抓着我的手,一直跟我说什么双星双星的,好像还说什么有个星星不见了,那时他说话已经不成句了,颠三倒四的,到底我也没听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就估摸着,他是不是疼糊涂了,产生了幻觉,要不就是说的你们哥俩。他最后那次去乡下看你俩,不是说你俩是什么红星蓝星的吗。姑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没让他最后见你俩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