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桃石山上下来,已经是日暮时分。
风星语万万没有想到,看起来并不高的一座石山,竟然如此险峻。从阎王道攀爬已然险象环生,好不容易到达崖顶,绕行桃石的时候,原本勉强够一人通过的崖顶基座,竟然还有好几处石锅,不小心的话很容易崴脚,从绝壁向下望去,他竟然有些腿发抖,踉踉跄跄地才坚持着绕行一周。
仰望桃石,风星语心中的震撼无以言表,竟然有这么大,也许有上万吨?上午在车上,远远望去,真没想到会有这么大。如此大的巨石,竟然就这样头重脚轻地立于悬崖之巅,真是鬼斧神工啊。
前行不远,就是巴特尔说的那个再生洞,风星语来到洞口,跃跃欲试想钻一下。
一个跟在他身后的少年立刻提醒:“你要是被卡住,我们后边的人就都出不去了。”
他犹豫了一下,只好不情愿地让开了洞口,随巴特尔和郑义绕行过去。
不一会儿,果然来到了那个纺锤形的洞口,刚刚那个少年,正在奋力挣扎着从洞口往外钻,姿势像极了婴儿分娩而出,风星语突然明白了巴特尔之前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嘞乖哩,这要是自己钻,非得难产而死,更别说身边这俩大块头了。
他凑近洞口,赫然发现洞口上方刻着三个隶书大字:
白度母。
洞门的侧面还刻有两个字:
红门。
少年还在奋力挣扎,看到风星语近前,便向他求救。
他上前抓住少年的双肩,用脚使劲蹬着岩石,奋力将少年拉了出来。
这是弄啥哩,接生吗?
返程下山的时候,三人各有感悟,都缄口不语,风星语时不时地掏出手机拍照,落在最后。在拍了一组晚霞中的桃石后,他加快了脚步,追了上来。
“郑大哥!”不知不觉间,他对郑义的称呼已经由郑先生变成了郑大哥,“上午您跟法师交流的时候,他说您已经有所感悟,不知是哪一方面?”
“嗯,是这样,我当时突然顿悟到法师家族为什么居功而不自傲,几百年啊,他们守护着这些典籍,功高于世,竟然轻描淡写一语带过,你想想为什么?”
风星语想了想,摇摇头。
“因为典籍的重要性已经远远超过了守护之功,为了保证典籍的安全,他们宁可隐姓埋名。”
他听了若有所思:“家国情怀啊。”
“人类的情怀!所以,我当时突然有些迷惘,不知道带你来这里是福是祸。”
难道郑大哥后悔了?风星语心想,于是问道:“为啥这样想?”
“当年我先祖获得航海图,开启了大明的海洋时代,但后来突厥人复制了中东部分的地图,称霸地中海,阻断了东西方的海上贸易,而在我先祖之后,大明刚刚开启的海洋文明迅速衰落,被西方文明超越,误我华夏数百年。想一想,从宁王得到典籍那一刻起,就已经引发了蝴蝶效应,谁能保证结局会怎样?”
“所以您是担心我们博翰有可能是梅超风?”
“有太多的未知难以掌控。”
闻听此言,他的心里也有些打怵,好端端的一个科教机构怎么突然就变了呢。不过他还来不及细想这些,只是单纯地觉得,既然努力了这么久,最后放弃太可惜了。于是说道:“事在人为,假如当年后世帝王能有所作为,朝中也有人能继承郑大人遗志,那么一切有可能就是另一番景象。”
郑义受到一丝感染,心情略微轻松一些:“小兄弟的想法积极进取,当年朝中就是缺乏这样的人啊。不过一切就看法师明天的开示了。我想,法师智慧广大,小兄弟能得到与否,都自有他的道理。”
回到寮房安寝之前,风星语接到雷总的电话,受不了对方的一再催促,他犹豫再三还是将地址发了过去。
如果典籍到了雷总这样的人手里,还真是不枉郑大哥的担心。也许他本人掀不起什么风浪,但要是辗转到了某些为非作歹之人手里,也许就会惹出大乱。风星语一度打算作罢,大不了,去他妈的,博翰不干了,再去投简历就是,但他心中转念一想,既然法师要等明天给出开示,想必心中自有答案。能不能得到全凭他老人家的智慧判断。自己努力至此,也算是没有遗憾了。
想到此,他心下坦然,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这一觉,是他近几个月来,睡得最踏实的一觉。
第二天喇嘛们一大早就起来做早课,大殿里诵经的声音远远传到寮房,悠扬悦耳。三人起床吃过早饭,闲来无事,在寺庙里信步观瞻。寺里到处可见写满藏文的五彩经幡,在阳光的照耀下,迎风摇摆。
一直等到午饭过后,昨天那个小喇嘛才前来通知三人,法师有请。三人马上跟随法师出得寺庙后边,拾级而上来到石窟跟前。
石窟开凿于东南崖壁之上,分南中北三窟。中窟眉额刻有“真寂之寺”四个大字,笔法古朴雄浑,显然是辽代开凿石窟时的题名。
风星语向内观望,但见窟内一尊释迦摩尼卧佛像,周围有众弟子像均呈悲哀的表情。窟壁还雕有姿态各异的千佛像。
法师直接带领众人来到北窟。进得窟内,中间为佛祖像,文殊、普贤二位菩萨分列两边。继续向里,趋步进入内室,法师叫停众人,让大家背转过身留步于此。他则不知按动了什么机关,随后一道石门开启,法师带领小喇嘛进入里间。等待期间三人举目四望,发现石壁之上均为浮雕,两侧雕有胡服力士像一对,表情狰狞。
不多时,小喇嘛手捧一个宝箱随法师出来,石门随后关闭。小喇嘛将宝箱放在地上,轻轻掸去灰尘,然后打开宝箱。箱里包裹着一层五彩幡布,虽然有些褪色,但掐金边走金线,依然看得出做工精细。小喇嘛打开幡布,三人近前一看,果不其然,一摞羊皮地图呈现在大家眼前。
正如郑义与风星语所料,古地图与土耳其地图风格完全一致。
正在此时,内室门外传来掌声。随着声音,一男一女走了进来,风星语回头一看,原来是雷总和小夏。
“恭喜风总贺喜风总!”雷总一边鼓掌,一边说,“风总果然不负博翰众望,找到航海图。”
风星语吃了一惊,抬手制止:“等等,我什么时候成了风总了?”
小夏趋前一步答道:“霍顿总裁对风总这一段的表现非常满意,是他亲自提名的,董事会也获得了通过,就等着风总回去走马上任了。”末了她也加上一句:“恭喜风总。”
风星语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羞臊,扭头望向众人,大家也定定地看着他。
他望向郑义:“郑大哥,我……”
“想不到小兄弟深藏不露啊。”郑义语带讥诮,“看来我也得恭喜风总啦。”
“巴特尔大哥,我……”他转向巴特尔。
哈丹巴特尔也不答话,威严地俯视着他。
“法师……”他转向法师。
法师微笑依旧:“不妨事,不妨事,该不该得到地图,与身份无关。”
“不,法师,我已经决定了。”他突然语气坚定地说道:“我不会拿走地图的。”
“诶,风总这是说哪里话?”雷总向宝箱进前一步,“你不是心心念念地,就想得到它吗?甚至不惜……”
“不惜什么?”风星语问道。
“不惜越过雷总,直接向霍顿总裁汇报。”小夏替雷总答道。说完,扭头看了一眼雷总。
“别这么说嘛!”雷总严厉地纠正小夏,“风总也是为了工作,为了博翰。”
小夏“哦”了一声,忿忿地把脸扭向一边。
“法师,昨晚我也考虑过后果了。”风星语朗然说道,“郑大哥提醒过我,地图一旦落入坏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说到这里,他扭头看着郑义,“所以我决定了,不拿走地图。”
听到这句话,郑义的脸色缓和过来,赞许地点了点头。
“哎,话不能这么说。什么叫坏人?我?还是霍顿总裁?别忘了他可对你有知遇之恩啊,没他,你能有今天?”雷总逼视着风星语:“还坏人,你这话是不是说得太难听了?”
“这……”风星语平日里伶牙俐齿,此时却有些词穷,不过他仍然辩解,“我没说你,也没说霍顿,你们都不是坏人,我只是担心蝴蝶效应。”
突然间,一个苍老的声音从窟外传来:“谁说他们不是坏人?”
循着声音,大家向门口望去,只见一个矮个子年轻人,推着一辆轮椅进入窟内,轮椅上坐了一位老人,旁边还跟着一个中年人。
“惟子守承应,克绍迪友怀。”轮椅上的老人朗然说道。
“您是……刘……”原来是那个守墓人,风星语已经认出了他,只是一时之间急切叫不出名字。
“没错,是我,刘克俭,刘大夏后人。”老人答道,“细伢子,算我看走了眼,想不到你这个娃儿关键时刻还能守住底线。”
风星语听了感到脸上有些发烧,嘿嘿地干笑了两声。
“你又是谁?”雷总转向老人,“无凭无据的,说话不要这么难听,我怎么就坏人了?”
“无凭无据?”老者旁边的中年人插话,“你们总裁是不是叫霍顿?”
“没错!怎么了?”
“他是不是来自美国达利古公司?”中年人继续逼问。
“没错!我们的母公司,怎么了?”雷总有些不服气。
“他是不是跟日本的秋元家族签订了协议?”
“什么?秋元家族?”雷总一愣,“什么秋元家族?”
“秋元家族你不知道吗?我来告诉你。”轮椅上的老者说,“这个风家娃儿上次去我那儿,鬼鬼祟祟,三句话不离郑和档案,我当时就起了疑心。”
风星语的脸再次烧得通红。
“没错。当年我先祖忠宣公他老人家,为了防止大明国库被继续掏空,确实将档案藏了起来,但后来在宪宗皇帝打消了再下西洋的念头后已然将原档案送回。不然大家想想,私藏档案可是重罪,忠宣公他老人家怎么可能平安无事,甚至成为四朝重臣?至于后来为何档案遗失已经成为一桩疑案,或许与后世乾隆皇帝大开文字狱,销毁前朝典籍有关。既然是悬案,不提也罢。”
“那怎么又扯到日本人了?”雷总还是不服。
“忠宣公他老人家私藏档案期间,担心出差错无法交待,确实复制了一份以作备份。后来备份的这份档案就由我刘氏家族守护,没成想到了嘉靖年间,倭寇窜扰大明,有人通风报信给倭寇首领,将档案抢走,刘氏宗族奋起追杀,最后在长江将倭寇的帆船烧毁,众倭寇忿忿落水溺毙。后来打捞死尸,单单不见倭寇的首领。再查看档案,大部分都已付之一炬,没烧毁的也已经被水浸泡面目全非,但也不排除被那个倭寇头子带走几张。”
说到这里,刘克俭举头仰望石窟房顶,露出悲怆的神情。
旁边的中年人赶紧替刘克俭说道:“后来我们刘氏一脉一直追查此事,得知那个逃掉的倭寇头子已然回到日本,改名换姓,洗白了身份。他的后代就是秋元家族。”
“您是?”风星语问道。
“我是刘绍义。”中年人答道,随后又指了指轮椅上的老人:“他是我堂叔。”
“哦。”风星语想起了那个瘦高个的话,此人应该就是那位湖南首富。
中年人继续说道:“百十年来,我刘家一直留意这个秋元家族,直到上次你去凭吊忠宣公,引起我堂叔警惕,让我察一下你的背景。这才发现了霍顿,接下来又发现了他与秋元家族有关。”
“细伢子,别以为我人老不中用了。”刘克俭对风星语说道。
联想起当初那个风烛残年的耳背老头,风星语连连摆手:“不敢,不敢。”
“之后我就安排儿子跟踪你,如果你一旦找到什么线索立即出手阻止。”刘绍义继续说,“想不到他竟然鬼迷心窍,继续在你的线索之上追踪到了阿鲁科尔沁,还把你也送到了那儿。”
说到这儿,那个推车的矮个子青年辩解道:“我也是好奇嘛!想看看到底是什么稀罕玩意儿,竟然能引起几个家族的百年争夺。”
“想必这位兄弟就是刘迪超了?”风星语问道。
那个青年朝风星语点了点头:“抱歉哈!我的手下办事不利,把你弄进医院。”
“惭愧惭愧,该说抱歉的是我。”风星语也觉得很愧疚,连连道歉,“那两个兄弟都被我弄进了医院。”
“想不到这个秋元家族贼心不死。”刘绍信继续说道,“百年来依然觊觎我中华宝藏。他们一直以为,郑和七下西洋是去西洋寻找宝藏,而这些宝藏的藏匿线索,记录在这些古地图之中。这次,他们又伙同霍顿,想来个暗渡陈仓。”
说到这儿,刘克俭扭头盯着雷总,目光竟然咄咄逼人:“怎么样,我说你们是坏人,有错吗?”
“这个……”雷总吱唔道。
“哈哈哈哈……”一直没开口的法师突然朗声笑了起来,“一桩历史公案,终于水落石出。既然来龙去脉已经了然,那么这个地图你们要还是不要?”
“不要!”风星语斩钉截铁地答道。
“你呢?”法师转向雷总。
“不要!”雷总答道。
这一回答倒是出乎大家意料之外,众人全都望向这个胖子。
“这倒是怪事一桩!”法师笑道。“上午,你们个个还心心念念想得到它,怎么到了现在,又都往外推呢?难道是我的宝贝烫手吗?”
雷总涨红了脸,向法师深深作揖道:“法师智慧,我也就明人不说暗话了。我这个人虽然在职场混了一身毛病,但在大是大非面前,总不能输给他。”说到这里,他瞟了一眼风星语。
身旁的小夏拉了拉雷总的衣袖,小声提醒道:“雷总,咱们回去怎么交差啊?”
雷总也不回她的话,望着风星语问道:“咱们有找到航海图吗?”
风星语瞬间领悟:“没有,没有啊!这次又扑了个空。”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
“哈哈哈哈,善哉善哉。”法师命小喇嘛将宝箱盖上锁起,然后说道:“宝藏之所以称之为宝藏,是因为它能够用之于民。如果不能为我所用,何来价值?”
说道这里,法师环视了一下众人,继续说道:“地图有没有记录宝藏老衲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这些古地图本身就是无价之宝。在几百年前,甚至也许是几千年前,竟然能画出如此精良的地图,说明人类曾经有过高超的测绘手段,他们是怎么做到的,难道不值得研究吗?”
众人纷纷点头。
“所以,这些地图我早已复制了一份。”法师说着,转向风星语,“我要把这些复制的地图托付于你,由你交给有缘研究它的人。”
“这个……”风星语犹豫起来。
“怎么?难道你还是不想要?”
“不是。”风星语连忙解释,“我是说这个责任太重大了,我怕自己没这个能力。”
“不妨事。”法师宽慰道:“但放宽心,你就是我等的那个人。”
“可我不知道该交给谁?”风星语小声嘀咕。
“拿回你们风家,自然有用。”
说完,法师环视了一下众人,朗声说道:“今天各位贵客齐聚本寺,蓬荜生辉,既然全都不请自来,均是有缘之人。现在时间也不早了,大家就在本寺用膳。晚上各位也不必舟车劳顿,就在寮房下榻,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