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天宁低头翻着剧本,翻了几页没有表情的脸上渐渐升起几分满意,略作思索,便点了点头将剧本递给一名弟子,自己动身走去前台。
台上正表演着《梧桐雨》,乐师和戏生唱词都尽力表现着悲剧氛围,燕天宁抖了抖衣袖,从看客的位置间笑迎着穿梭而过,分辨着哪些人是来赏戏听曲的,哪些人的醉翁之意不在酒。燕天宁逐个在这些人手肘腿脚随身物品上观察,这些人谁有没有手功夫都能看个清楚。几经辗转,他看到个让他意外的客人。
侯圣骁全神贯注得看着《梧桐雨》演出,一手放在桌上一手藏在桌下,霍心云在他身边安静喝着茶,已经悄悄用感知术把四周的人都探查了一番,终于慢慢慢慢抿了一口茶,抬头将目光落在燕天宁油光锃亮的光头上。她认出这个人是曾经拦过他们路的秃子,悄悄扯了扯侯圣骁的袖子。
侯圣骁把视线转移到她身上,于是她往光头那边斜了斜眼,引导他朝燕天宁看过去。
“班主今日好雅致,亲自来接待客人啊?”侯圣骁说。
“今天都是小辈们的表演,练了很多次的老戏目了,不会出错。”燕天宁为他添了杯茶,“再说了,角儿哪有天天都上台的。”
燕天宁说完就对他点点头,自顾自转身就走,侯圣骁往霍心云那边歪了下身子,低声说:“我们跟上。”
“嗯。”霍心云鼻子里出一声答应跟在侯圣骁后面,暗中用感知术注意着簕殄的三个人。
燕天宁没带他们去后院,而是带入了曲折且长的走廊,似乎是一些弟子的住处。两侧墙上写有好看的行书,侯圣骁抬头注意了一处,看到一手娟秀的行书写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这应该是唱词吧,侯圣骁不懂戏,这些内容说是看天书也不为过。
燕天宁停步,毫无征兆回身便是一掌,侯圣骁有些愣,本能反应着拍在他手腕上推开,然而燕天宁手掌一翻反钳住侯圣骁手臂,这边拉动另一手出拳打向胸口,同时脚下一勾,侯圣骁“咣当”一声倒在地上。霍心云大惊,金属声短鸣,镜花水月瞬间出鞘刺向燕天宁。刀长,被燕天宁躲在刀侧让开,即刻反击一手叩上刀面,一手在霍心云肩上穴位一点,再欲当胸点穴忽然想起对方是个姑娘,紧急将伸出的手指收了回来。
他松开叩刀的手,看了眼倒地的侯圣骁,摇头道:“还是功夫不到家。”
其实根本原因是他突发奇想的切磋归类为手贱,容易挨骂。
霍心云满眼怒意,右臂穴位未解于是抬脚踢出,被燕天宁躲开了去,左手一张一合,蝶恋花已滑至手心,爬起一半的侯圣骁连忙抓住她的手阻止。
霍心云一把把侯圣骁拉起来,用蝶恋花柄敲了下自己肩膀,点穴的力道很重让她活像指南车上的铜人。侯圣骁两指在她后面相应的穴位一点,将手搭在她肩上注入圣控力化解。霍心云右手马上软了下来,镜花水月“当啷”掉在地上。
“前辈,你这就有点不礼貌了。”侯圣骁帮她捡起刀,在她肩上按摩缓解解穴的刺痛。
“外面有三个人一路跟过来了,”燕天宁笑了笑,“我知道你们不是一伙的,但总归是你们带进来的,不去招呼招呼?”
侯圣骁拍拍霍心云的肩膀说:“等我一下。”
瞬身术金光一闪一灭,房脊上传来一阵打斗声,经过短暂的交手先后传出两声惨叫,天花板被砸出个口子,摔进蒙面人来,侯圣骁随着从口子落下,一只脚踩在这个人身上。
“留了个活的,我带走。”侯圣骁把陷入昏迷的杀手踢翻了个身。
燕天宁看着被制服的杀手摇摇头,这动作无意间激怒了霍心云。两人刚被戏弄一般突然出手打了个措手不及,心中火起于是挥刀便砍。燕天宁没有防备来不及招架,只得后退避其锋芒。霍心云兵刃在手,她一跟进,镜花水月再次对燕天宁产生威胁。
“小云!”侯圣骁低喝一声追上去。
霍心云住手回头看向侯圣骁,眼中的怒意未消。燕天宁连退两步脱离危险,说:“侯腾小友,不打算介绍一下吗?”
“我姓霍。”霍心云冷哼一声。
“霍姑娘,若比试的话,还请换一个地方。”燕天宁伸手做出“请”的动作。
镜花水月和蝶恋花双刀入鞘,霍心云哼了一声跟上去。侯圣骁看出她的心情很糟糕,于是闭上嘴忍住没劝。
燕天宁折返回去带他们来到练功的后院,遣退了正在练功的弟子,走到中间对霍心云示意,摆出战斗准备架势来。
不打不相识,侯圣骁心里突然想到这句话。自己刚进梨园时也是和燕天宁碰了一番功夫,希望他们两个碰完也能让霍心云消了火,正如龙郗所说:是敌是友都一战揭晓。
霍心云把刀交给侯圣骁,双手作掌一上一下,做一垫步主动进攻过去。燕天宁还是打的查拳,不多久就开始反击占据主动,攻多守少,拳脚忽如游龙忽变猛虎,蜿蜒似蛇灵活如猴。然而霍心云也不急不躁,一出一收都像潺潺变化的水流,见招拆招,竟然半点没让燕天宁占到优势。燕天宁数次拳脚不中点穴未遂,好像遇到了太极拳般以柔克刚的打法,对于从未见过的紫云流武功,一时找不到破解之法。
侯圣骁心中也在暗暗称奇,霍心云的刀法水平他挺清楚,倒是拳脚功夫打的这么完整是头一回见。霍心云比自己更早进入神昱,底子一定是比他好,平时总是使刀才忽略了其实她的手脚功夫也不差。
随二人鏖战不停,燕天宁靠着更浑厚的功力终于得到些许上风,同样是一招霍心云拆解起来表现更费力一些。燕天宁才要捕捉优势,却见霍心云并不恋战,仰身后撤避开攻击,迅速双脚离地起跳直取燕天宁脖颈。燕天宁侧头只被一只脚踢中肩膀,霍心云则借力而起跃到空中,一记重踏结合体重和力量打了下来。燕天宁双臂交叉接住践踏,这个女孩行动起来身体很轻,挪动跳跃犹如飞燕,落下的拳脚却重的要命。
燕天宁刚交手就郁闷的很,他开始认为自己不该代入训弟子的习惯突然出手试探武功,以至于惹到霍心云一定要动手打个痛快才算完。而且对方一介女流,又非搏命很多位置碰不得,很多手段因此也使不出来,一开始就局限了起来。
他突然考虑要不要故意输掉这一场,手段放不开,同时不敢下重手,万一他没收住打伤了霍心云,怕是侯圣骁会活撕了他。他清楚能陪在侯圣骁身边出门的人是什么分量,若真失手或冒犯到那今天这事就算过不去了,把朋友变成冤家可真造孽了。
可霍心云却没想那么多,只想着一招一式做出反攻,以掌代刀使出一手丛花团簇划出优美却危险的刀招,燕天宁以拳当枪,脱枪为拳脱刀为掌,方寸间拳掌交织连绵不绝。
霍心云掌招愈发凶猛,又配合着自己不同寻常的柔韧,出招华丽优雅且柔软似水,燕天宁不敢再耗下去,终于要动了真格。可霍心云抢攻超快,擒腕进掌已经打中了他的腰侧,脚下趁机一勾一绊以想象不到的夸张姿势散掉了燕天宁重心平衡,拂手前挥,化刀的掌已经切近燕天宁喉管。
“小云!”侯圣骁急忙喊出声,手中光芒亮起欲发。
掌离燕天宁喉咙不到两寸的位置骤然停下,霍心云转腕以收刀法撤招,起身撩了下自己鬓角的发丝。侯圣骁的定身光束差点打出去,见没过火运转功法熄了光芒。
“如何?”霍心云扬了扬头将理过的发丝再甩起来。
“是在下输了。”燕天宁赔笑。
没料到是这个结果,侯圣骁挑了挑眉毛把镜花水月给她递过去,走上前去说:“聊正事吧。”
燕天宁吩咐了两个弟子看住被制住的杀手,说:“正有此意,里屋请。”
于是侯圣骁和霍心云又跟他回到那条长廊,跟他来到看起来是待客的房间。燕天宁支开了所有弟子,但留了一个女子为他们添茶。
霍心云观察着添茶的女子,侯圣骁和燕天宁还没进入正题,已经清了场却唯独留了这个女人。霍心云对她的身份已经有了猜测,却并不询问,若是有要事商议,那侯圣骁会提出让她们回避的。
“后院是练武练戏的地方,我为了和侯小友切磋一番,侯小友初来才直接带入后院。其实这个房间才是待客的房间,平日有客要来都是到这里的。”燕天宁对侯圣骁说。
“理解理解。”侯圣骁和他客气着。
“对了,这位是鄙人发妻,姓玉。”燕天宁说,“我们谈事情,她留在这里不影响吧?”
“没关系,不打紧的。”侯圣骁说。
那看来他过来不是很秘密的事,燕天宁心想着。霍心云观察着玉夫人,玉夫人则观察着侯圣骁。待介绍后,玉夫人在添茶时悄悄跟燕天宁说:“像。”
“上次一别,好长时间没有机会再叙,也没来及问侯腾小友师从何人。”燕天宁一手按在膝盖上,一手搭在桌子上。
“早年曾经在神昱宫修习过一段时间,后来拜师学习三年,现在都是自己练功。”侯圣骁说,“家师身份就不方便透露了。”
“原来如此,真是后生可畏。”燕天宁点点头,“最近新创立破晓门的,也是侯兄弟吧?”
侯圣骁左手背到身后:“看来你都知道了。”
燕天宁拱手行礼:“侯门主,小生有礼了。”
“不敢当。”侯圣骁也回礼。
“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侯小友今日来,不知为何事?”燕天宁问道。
侯圣骁沉默了片刻,直入正题:“前辈是爽快人,侯某直说了吧。破晓要发展势力,目前想盘几家店面,经过打听得知其中一些房契是在前辈名下,自然要来找前辈商议买卖的事。”
似乎和预想的目的不一样。燕天宁看着他,默默思考其中的利益关系以及潜在威胁,同时通过对方神情试着提取些有价值的信息。
没多久,燕天宁给出很干脆的回答:“好。”
答应的太轻松了吧。霍心云看向侯圣骁,后者没有任何动作表现。
“不过有个条件。”燕天宁又说。
果然不会太容易。侯圣骁颔首:“什么条件?”
“我要确保这次交易不会对梨园造成任何影响,只要不会把我们牵扯进来,我就卖给你。”燕天宁认真地说。
这就是意料之外了,侯圣骁和霍心云交换了下眼神,这条件很简单。
见侯圣骁点头,燕天宁转头向玉夫人,说道:“娘子,去把房契拿过来给侯门主过目。”
侯圣骁心情不错,这次合作双方都很轻松,如果价格合适,这次破晓的建设就可以水到渠成的结束了。燕天宁好像不关心他的高兴,倒有些跃跃欲试般,从问师门刚开始,就好像在期待着什么。玉夫人拿来了房契交到侯圣骁手里,在侯圣骁认真查看挑选时,燕天宁竟和玉夫人交换了下眼神。
“对了,侯门主,还请您辨认一个物什。”燕天宁拿出一个挂穗,说:“看看侯门主见过没有。”
霍心云也凑上去瞧那个挂穗,挂穗首端尾端和市面上的穗子没什么两样,唯独中间绑着个大不过铜钱太多的铜板,铜板上雕着巍峨的城墙,底侧还有三条横线。霍心云看这横线粗细宽窄有些奇特,一时没想到是个什么符号。
侯圣骁正高兴着,没细想看出挂穗是什么,已经脱口而出道:“认得,这是天堑的信物。”
天堑?霍心云获得关键信息的同时发觉到不对,连忙扯动侯圣骁袖子拦住他的话头。侯圣骁话刚出口也马上意识到问题,眼睛危险起来。与天堑相关的人或物都会关系到他的身份,他不得不防备燕天宁接下来的行为。
霍心云明白了这雕刻的含义,也忽然想到,原来那三道线的标记表示的是乾卦。
“你......你莫非真的是......”燕天宁的期待已经可以在脸上看出来了,玉夫人眼中也满是惊喜,两人都扭头看着对方。
侯圣骁警惕起来,问:“你怎么会有这个?”
燕天宁起身,牵着玉夫人一起走到侯圣骁跟前,两人一齐跪拜,道:“弟子燕天宁、玉珣香,拜见侯师叔。”
侯圣骁和霍心云惊的站起身来,侯圣骁明显愣了,扭头看到霍心云一双明亮的眸子正盯着自己,懵着脸像是刚睡醒的小姑娘。
“看我干嘛?人家拜的是你。”霍心云突然说。
“扶扶扶,扶起来。”侯圣骁回过神来了。
他们一人扶起一个来。
“什么意思?我为什么是你们师叔?”他问。
“师叔您的长相就与师爷圣士相似,再者使一手锟铻刀,弟子就对师叔身份有所猜测,”燕天宁解释道,“天堑的信物外人不认得,就算内部也很少有人知道,您能认得,弟子就敢确定了。”
“师爷?我爹?你们是我爹的再传弟子?”侯圣骁问。
“师父是‘羽’字门堂主,号‘百里神手’的项诚。”
侯圣骁记得这个人,在天堑灭亡的一战中和圣士一样战死,据崔通饵的调查说,他死在了鬼魅棍下。
侯圣骁愣着不知道该说点什么,霍心云已经听出来这是双方都确认了身份,咯咯笑着叫燕天宁和玉珣香坐下拉着侯圣骁也坐下来,说着什么“原来大家是一家人”诸如此类的话。一边一口一个姐姐对玉珣香叫着,一边说即是缘分也是天意,不打不相识,搞半天大家还是同一师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