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尘这些天跟慕容祖武走了许多地方,除了涉及机密的军机大事没有掺和,其余不管是涉及民生的大事还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有旁观,甚至一些军政批文,老持节都不介意梁尘拣选一些翻阅,几天奔波游走下来,梁尘总算对金蝉州轮廓有了个清晰认知,嵇遂不好抛头露面,所以一老一小今天忙中偷闲,去驿道附近两人初见地方卖瓜,等候客人的同时,梁尘没有任何隐瞒,袒露心胸,开门见山道:“这些日子从伯伯到手有关慧威老方丈在清德宗的消息来看,北狄对于驿站之间的消息来回传递重视程度,不输给在春秋之中一手打造出整个驿站规模的梁衍,尤其在金蝉州所在的这一条东线,已经完全可以跟我北境对峙的西南线媲美。小侄这一路走走看看,记住了许多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其实都是北狄在慢慢积攒军力。”
慕容祖武点头,欣慰笑道:“观一点继而窥全面,能见微知着,很不错。”
老人转头看向梁尘神情凝重,递过去半块西瓜,淡淡一笑道:“其实一个国家,哪怕是春秋之中亡了国的那三个,也肯定有许多高瞻远瞩的聪明人,未雨绸缪手段不会差了去,可是否能上达天听,使得君臣一心,让那些包含远大志向或是野心的政策颁布下去,才是为官之人的难处所在,自古能臣历朝历代皆有,有道明君却是百年难遇。你们大秦王朝英才辈出,尤其是有三朝首辅苏仪充当定海神针,庙算先天就高出一筹,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这个军伍出身的金蝉州持节令,每次想起这事,都跟你现在这样差不多,忧心忡忡。论两国战备军力,十二位大将军的甲兵,绝不算弱,但比起龙骧军,就算陈北玺,也没脸拍着胸脯保证一定胜之。好在北狄不似心智不全的孩童,知耻而后勇,吃过大苦头,才知道南边的汉子,也不全是手无缚鸡之力只会无病呻吟的读书人,会有梁衍这般打仗狠起来不要命的人屠。这些年,北狄终归在慢慢变强。不过相较于大秦,老头子我有一件事觉得很自豪,梁尘,你猜得到吗?”
梁尘笑了笑,“很多逃亡北狄的春秋士子,有资格为持节令或是大将军出谋划策,其中不乏有高才,但真正有资格被称为帝师的,唯有那一位北狄本土出身的超一流谋士,我师父撰写的将相评,说此人不同于帝国屋檐缝补匠的苏仪和张天岳,而是真真正正的开疆拓土之才,与之相比,编织蛛网的荀诩差之远矣。”
慕容祖武侧头啐了口唾沫吐在地上,嗤笑一声,“荀诩这条见不得光的老狗害人本事天下第一,治国?省省吧还是。也就是荀老头有自知之明,没腆着脸瞎鼓捣朝政,否则我就跟他拼命。”
梁尘感慨道:“放言二十年以内,北狄必能一统天下,好一个耶律玄机。”
老人幸灾乐祸道:“耶律宰相五年前凭空消失在朝中,行迹谁也不知,外人都说他是老死了,可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你小子就求这传言是真的吧,否则到时候你万一真世袭王位,这家伙还在,你和你二哥,都有罪受咯。”
梁尘一本正经道:“明儿我就去雷音寺,咒死这老头!”
慕容祖武哈哈大笑道:“那记得连老夫一起咒死,有我坐镇金蝉州,梁衍也得忌惮三分。”
梁尘跟这位脾气好的老人不用客套,笑呵呵道:“慕容伯伯,你这脸皮比我还厚啊。”
慕容祖武点头道:“人啊,只要一上了年纪,就跟我骂荀诩是老狗一样,其实也在骂自己,大把岁数皮糙肉厚,贪生怕死,对于生死,反而远不如血气方刚的少年时候那样看得开。”
梁尘默默咬了口西瓜,想起了比起慕容祖武还要年轻一些的梁衍。
慕容祖武缓缓说道:“待你见完了本州政事,有些话也就好跟你直说了,别的大将军和持节令,我不好说,不过就我慕容祖武而言,我从不奢望麾下将领治下官吏个个是经世济民的圣人,贪财无妨,别太多,博取声望的迂腐清官,在我眼里,远不如中饱私囊却能干出实事造福一方的能吏。不越过雷池,我自认为很好说话,若过了,那对不住,甭管你是我慕容祖武家谱里的人,还是嫡系亲信,一律严惩,该杀的杀,该抄家的抄家,怎么狠就怎么来,绝不心软。这叫无规矩不成方圆。如何识人是一难,把人放在恰当的位置上又是一难,两者递加,知人善用更是难上加难,这是公门里头的大学问,圣贤书籍上学不来,因为读书人爱惜名声,没胆子写城府腹黑的处事门道,而且大多数书生,也没本事写。你想一想你们大秦王朝的状元郎,有几个到最后做上了一二品大官?反倒是寒门出身的苏仪,走到了三朝首辅的高位,历今不倒。”
梁尘嗯了一声,将老人的肺腑之言记在心中。
慕容祖武说道:“耶律玄机年轻时曾作一篇《六问》,问苍天厚土,问六道轮回,问鬼神殊途,问阴阳更迭,问历代帝王。”
梁尘纳闷道:“这才五问啊。”
慕容祖武笑了笑,然后拍了拍心口位置,说道:“说是六问,其实只有五纲,最后一问,可不就是那家伙让咱们问上自己一问了。”
梁尘气笑道:“娘的,这老头儿果真不是寻常人!不行,我这就得去雷音寺。”
说话间,有口渴的旅人走上前来,梁尘见状连忙起身,滔滔不绝地帮着老持节卖起瓜来。
旅人不知跟他讨价还价的年轻人是谁,更不会知道那老农就是大名鼎鼎的金蝉州持节令。
梁尘此刻也一样不知道有北境两支铁骑以雷霆之势突袭了北狄。
更不知晓获知前线军情的北狄女帝因为一人折返皇宫,打消了御驾亲征南朝的念头。
这个一脸沧桑背书箱的高大老书生,身后跟着北狄剑术第一人,菩萨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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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于金碧辉煌的大秦常安城皇宫,北狄的宫城实在孩子气了许多,经不起腿脚利索的宦官几番散心赏景。大太监吴莲英每次站在稍高的殿楼俯瞰皇宫,都会感到一丝遗憾,他的身份地位跟吕廷芳大致相当,不过北狄王庭不兴阉人,宫城里头满打满算只有两千多人,还不如南朝廷来得多,这让吴莲英有些郁闷,女帝临时收回成命,取消了去南朝的御驾巡视,更让想着好不容易出宫透口气的吴莲英暗自惆怅,只不过他今日秘密守在宫门,见到了高大书生和负剑男子,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然后只觉得莫大荣幸加身,笑容愈发诚心,也不敢多说一句话,恭敬领着两人走入宫中,不曾想还是那位位高权重的老人主动开口热络,“冯总管,多年不见,身子骨可还好?”
吴莲英受宠若惊,他只与老人在六年前见过一面,自己当时还只是个初入阉人府重地轻于鸿毛的小角色,何况北狄宦官本就毫无权柄可言,哪里敢奢望被这位宰相大人记住脸孔,更别提姓氏了。一直小心翼翼在前方领路,却只能拉开半步距离的吴莲英弯腰更甚,轻声笑道:“回宰相大人的话,咱家还好,性命都是陛下给的,可不敢轻易生了病去。宰相气色也好,实乃我北狄国之大幸。”
老书生点头,不再客套寒暄,双手甩了甩袖子,眯眼望着多年不见仿佛有些陌生的宫城,拾阶而上,踏过朱门,下了阶梯,就是主殿外的玉龙广场,上下之间,与人生起起伏伏何其相似。老儒生回头看了眼三步以外的后辈,有些愧疚道:“害得你没淋上许白散道的那场雪。”
中年剑士摇头一笑,“没到万象境,淋了那场灵气泼洒的大雪,也只是借助他人气焰助涨境界,于己大道,实在无甚裨益。”
黄颂佛顿了顿,说道:”先生有六问,颂佛只有一问。“
“问剑道。”
“问剑,问剑道,一字之差,相隔万里。说得好啊,陈北玺以前真小觑你了。”
负剑男子不光在琴剑山庄,在北狄王庭也享有盛名,荀诩如此深得女帝器重的权臣,一双大手几乎覆盖了王朝所有暗中行走的血腥侩子手,近十年中曾多次被菩萨蛮找上门来问剑,有皇庭权贵戏言蛛网这些年能够不断完善,多亏了黄颂佛擅长找寻瑕疵,查漏补缺。菩萨蛮是个剑痴,却不是个无趣的人,世间行当三百六,除去农、工、商、仕这些正行,都有所涉猎,不过最后都融于剑术上,外界称黄颂佛剑痴,名副其实。荀诩对于这个屡教不改连北狄女帝都震怒的仇敌,评价不低,说菩萨蛮的金缕剑气,仅是流露修为七八分,因为他允许自己功败身退,并不是抱着一命换一命的想法。许白年轻时说北狄无剑,嵇遂从陈北玺手下逃出冰原以后,也不合时宜放话北狄果真无剑,北狄本以为琴剑山庄大当家菩萨蛮会拦截口出狂言的天机阁大弟子,不说将其性命留下,至少也要他收回那句话,但菩萨蛮让人人大失所望,始终没有露面,看来在此人眼中,护送老书生赶赴北边皇宫,比任何事都重要。
吴莲英身形愈发卑微,加紧步子。
北狄皇宫主殿前有青琅玕玉阶九级,一位面容冷峻的妇人高高站在台阶之上。
旷古烁今,唯有这一名女子,龙袍加身。
老书生笑了笑,“回来了。”
马上就要面圣,跟天底下最传奇的女子面对面,老人竟然还有闲情逸致转头道:“黄颂佛,今日后,你分别去一趟大秦南楚,总不能北狄尽知许白,大秦南楚却不知北狄菩萨蛮手中金缕。”
菩萨蛮点了点头,几乎同时跟大太监吴莲英一起止步,不再上前。
老人继续往前,收起笑脸。没有朝那位皇帝陛下行跪拜礼,而这名以雄才伟略着称于世的女帝也未怪罪,只是也未走下台阶,一步也没有。
耶律玄机抬头与她对望。
女帝面容苍老,眉眼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华绝代,身侧无人搀扶,茕茕孑立在台阶正上方,眯眼望向那个当年得了御令准允远走五年的宰相。沉默许久,她总算展颜一笑,开口说道:“这些年,朕都已按你临走前的要求安排妥当,开始?”
老书生身材本就高大,点头以后,走上台阶,浑身气势一变,有股子睥睨天下之势。
耶律玄机摘下泛黄书箱,大手一挥。
与此同时,将近两百位手捧长缎如画轴的宫女太监鱼贯而入,在宽阔广场左右两侧屈膝呈放缎画,低头倒退行走,各自拉起一条长幅。
女帝内心泛起波澜,眯眼望向广场。
长缎成巨画。
北狄和大秦南楚三朝地理版图,细致到囊括到每一座军镇兵力划分每一条山川河泊。
天下映入眼帘。
天下尽在脚下。
女帝重重踏出一步,走到了第八层台阶上,俯视天下,可她的野心,岂止是看遍天下?
三朝锦绣河山。
雄伟壮阔。
北狄王朝以黑底写白字,大秦以白底描黑字,南楚以红线编织。
三足鼎立。
耶律玄机打开书箱,拿起一根长竹竿和几块黑炭,不讲究礼节,一屁股坐下,抬头缓缓说道:”陛下暂时不需要下台阶,今日容我先说说天时地利人和,明日再细说我这些年在中原南疆见识到的地理风俗人治下的景象。第三天说三朝边境,仅是解燃眉之急。第四天说我朝日后方针,怎样收拢士子民心。第五日说如何吞北境占河西,第六天说矛头直指大秦帝京,第七天讲坐拥天下之势后该如何鲸吞南楚。第八天,再说如何治理万里江山。“
饶是女帝经历大半辈子风雨跌宕,听闻此等气吞天下的豪言壮语,也不禁愣了一下。
她缓缓走下一级台阶,也学宰相耶律玄机席地而坐。
老人先放下稍后会用作点睛之笔的木炭,双手驻在这些年跋山涉水的竹竿上,早已摩擦得泛白,望向广场上,平静诉说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春秋初定,大秦王朝灭去三国,坐拥天下权胜之力,携定鼎中原之势北征我朝,看似势不可挡,然不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天时有尽,人力亦然,大秦疲军伐北,北狄虽可以逸待劳,但彼时陛下初登九五,朝局不稳,便不惜以身涉险,好歹争取了一个殊为不易的不胜不负。不过北狄地理与中原大有迥异,致使四十万甲兵水土不服,加上大秦先帝李渠忌惮梁衍已久,生怕龙骧铁骑以虎吞狼,灭去北狄以后,当年梁衍不想划江南北而治,此时却能成事,可见老秦王李世心胸之广阔,远迈前朝,并肩王一说,绝不是空口白话。这便是我与陛下说的第一个道理,天时不如地利,地利终究不如人和。”
“一国凭仗,不在据有天险,在人心。人心难定,民心难测,百姓自古随波逐流,可以重视,却不可盲目。春秋士子依附北狄,于北狄而言,乃祸福相依,不得不细察。”
“老臣在天下各地游历,记住各色人物两千六百一十三人,一个个说来,品性家世心性,各有粗略,请陛下找女官一一记录在册。”
“一农可耕地二十亩,收米两石或三石,以两石居多,亩以一石还主家,五口之家,日食一升,一年则食米十八石,食盐三十六斤,一斤盐价八十文为中,此外衣着嫁娶走动生老病死等,皆需费用。若遇天灾,则捉襟见肘。老臣所讲述还只是江南嘉湖流域以及西蜀帝国粮仓所在民情,其余等地,类似鼠疫洪灾频发的南楚州县,常有饿殍浮野,成家而生子不举,更是多见,大批居无定所之人,流离世间。大秦王朝所谓的海宴清平,水分颇多。”
“大秦王朝人多粥少,已有官无封建吏有封建的现象,官员不得世袭,吏则不同,世世代代皆为本地人,不出百年,皆要蛀虫成灾,大秦必定千疮百孔。苏仪之急,诸多仓促政策,在于人走茶凉,主少国疑,他身在其位,不得不急。”
“我拣选布商官商海商三种为陛下细说大秦财税。”
“龙虎山偏安一方,武当香火凋零,陛下应尽快令国师玄武真人着手编撰万卷《道藏》,让清德宗一跃成为天下道教执牛耳者。”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朝灭佛一事,陛下切不可心急,可以灭禅宗大佛,却要立起密教小佛派。”
天下事,事无巨细,北狄宰相耶律玄机娓娓道来,不分昼夜,女帝除了第一天坐在台阶下,第二天便走下台阶,跟在老人身后走走停停,脚踏锦绣江山之上。夜色降临依然不曾停歇,灯笼高悬,灯火辉煌如白昼。一日复一日,两人吃食随便或坐或蹲在巨画之上,女帝甚至挂起一只步囊,装满温水和食物,老人若是口干舌燥,不用说话,伸手便可向她索要。万里山河,每过一境就要在画面圈起一点的北狄宰相已经不知用去多少木炭,五指夹缝漆黑,每次匆匆洗手,水盆尽墨。
女帝一袭龙袍宽袖长摆,走起路来十分不爽里,到后来她干脆随手拿丝带绑紧,顾不上半点皇家体统。
七天七夜,秉烛夜谈时,女帝依然不见一丝疲态,容光焕发。
八日满腹学识尽数相授。
老人缓缓走出亘古以来只此一幅的恢弘巨画,站在台阶底部,女帝牵起他的手,背对万里江山,一同登上台阶,平静道:“今日以后,先生便是我朝帝师,与王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