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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凄寒、浓霜彻骨,一碗水搁在屋里窗台上都能冻成了冰疙瘩,捎带着还能把那半分厚的粗瓷碗冻炸开针鼻宽窄的裂缝。有那不长心过日子的主儿把剩下的半桶水搁在院子里,早起的时候就只能瞅见一地劈柴——箍桶的铁丝都给冻成半寸长短一截,哪里还能箍住了水桶?

搁在这样的天气,就街面上那些个钻进粪堆儿里躲风的叫花子都能给冻成倒卧,更何况趴在屋顶上足足挨了小半宿的相有豹与韩良品?

从蓄着兔儿毛的手套里抽出冻得发麻的手指头,相有豹伸手从腰间家什囊中摸出两丸黑漆漆的药丸子,先扔了一颗到自己嘴里,这才把剩下那颗药丸儿递到了趴在自己身边的韩良品面前:“韩爷,这是我打从我火正门供奉那儿踅摸来的玩意,吃了能顶顶这夜里的寒气,您试试?”

耳听着相有豹那冻得略带着颤抖的声音,韩良品却是微微摇了摇头:“相爷这份心意领了,只是今儿晚上这出大戏刚才开锣,这会儿就得靠着外物御寒,那后半夜真顶不住的时候,怕就没了能倚仗的玩意了!”

也不勉强韩良品,相有豹一边把那颗黑漆漆的药丸儿放回了家什囊中,一边很是好奇地看着趴在了自己身边的韩良品:“韩爷,我这儿多嘴问您一句,瞅着您也不比我穿得多,可您倒是一点也瞧不出来冷的模样?这里头......您是仗着阿傍爷传下来的功夫,还是......有啥旁的门道?”

耳朵里听着从菊社后院传来的越来越低惨叫声音。韩良品倒也没藏着掖着,很是爽快地朝着相有豹说道:“相爷,其实这门道说开了也没什么稀奇。您瞅着我倒是没您穿得多,可我身上是里外两身衣、里头那套衣裳是个皮套筒子,穿衣裳的时候得从腰子里开的口儿朝里钻;内外两双鞋、里面是一双拿羊羔子毛蓄成的软鞋,外头才是走道用的软皮靴子。腰里头再多扎一根板带捂着不透风,哪怕是天儿再冷,心头、肚子上这两股热乎气都不会散!”

瞧着相有豹那恍然大悟的模样。韩良品索性竹筒倒豆子般地说了个通透:“相爷,您横是瞧见我趴在这屋顶上的时候,胳膊、腿儿就从来没踏实搁着,老是拧来扭去的晃悠?”

不等韩良品再说下去,相有豹已然抢过了话头:“韩爷,我琢磨着您这活动胳膊、腿儿的路数,就是让血脉通畅,这才能保着手脚上头这点热气不散?真要是立马要跟人动起手来,那手脚上头也要比旁人活络三分?”

微微一怔。韩良品扭头看了看趴在自己身边的相有豹:“原本只知道相爷您手头上有两下子,可没想到您还有这么一副七窍玲珑的心肝?相爷,我这儿也问您一句。您怎么就这么能笃定、知道菊社里那些个鸽子压根就是个幌子?”

很有些狡黠地呲牙一乐。相有豹盯着菊社铺面方向的街巷中跌跌撞撞出现的人影,压着嗓门低笑起来:“韩爷,我这路数说开了也不值钱。您想想看,就菊社后院那么个鸽楼里边,每天拿出来遛翅子的不是压根都飞不远的*鸽,就是那只能昼夜不停、一天少说也能飞出去七八百里的夜鸽子。您每隔七天收您师父一回纸条。折算对半飞的日子口儿,那夜鸽子也得飞三天四夜。那要照着这么算计......您师父不得被菊社这帮子家伙藏东四省去?”

瞪圆了眼睛,韩良品惊诧地低叫起来:“就凭着这个,相爷您就敢说......”

伸手在韩良品肩头一拍,相有豹像是压根就没瞧见韩良品那惊诧的模样。反倒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就我火正门里那位供奉,当年也是四九城里潜行大拿。为避祸才远走口外。这些年闯荡下来,倒是还真在口外认识了不少朋友,趟明白几分门道。就打从您上我火正门里托办这事儿之后,我火正门里那位供奉倒是也没闲着,朝着口外各路朋友搁在四九城里的坐地眼线洒了好几十张飞叶子,一路扫听城外百里之内有啥能藏人、囤货的暗窑......”

依旧是圆睁着双眼,韩良品颇有些紧张地打断了相有豹的话头:“您门里那位供奉,他怎么就知道菊社藏人、囤货的暗窑,就在四九城周遭百里?”

诧异地看向了韩良品,但却又在片刻间恍然大悟,相有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韩爷,敢情您师父这辈子就是吃的独一份的饭,压根就没能瞧得上能有人给他搭把手?都甭论生意场面、江湖道上、行伍规矩,从来都是窑不过百里、援不近三十,这话您师父许是没跟您仔细说过?”

愣愣地点了点头,韩良品倒也不在乎自己露怯丢份儿,反倒是一本正经地朝着相有豹说道:“相爷,劳您指教?”

倒也没敢接应韩良品这求自己指教的话头,相有豹费力地挪动着胳膊,侧着身子朝韩良品拱了拱手:“韩爷,您要不嫌弃我相有豹高攀,咱们平头论交就好,指教二字,那是万万担当不起......”

看着韩良品忙不迭点头的模样,相有豹这才重新趴在了房顶上,轻声向韩良品说起了这窑不过百里、援不近三十的规矩路数。

北国地界,不论行商、盗匪、军伍,但凡是大股人马行进,一天之内玩命价朝前狂奔,左不过也就是八十里的脚程。再要是不管不顾地朝前赶路,那损伤骡马脚力尚在其次,人力上更是难以支撑。闹不好一个行差踏错寻不着合适安营扎寨的地界,夜半时分再遭敌手袭扰,人困马乏之下。未战已先败三分!

因此上,但凡是能提前扎营、预备歇宿、囤货、补给窑口的行商、盗匪、军伍人等,两个窑口之间的路程绝少超过百里之数。

而有些个明知路途凶险,却又不得不行脚上路的行商、盗匪、军伍人等,两队人马之间间隔也不会少于三十里。

离得太近,一来是怕走漏身后有援军人马的风声,二来也怕对手人多势众,索性连身后援军也一并拿下。

隔得太远。真有个三差两错,后边援军急三火四赶到之时,只怕前队人马已然遭了敌手全歼,更怕驰援途中被人拦腰截击,援救不成,反而祸及自身!

虽说菊社骨子里就压根不是什么正经的买卖人家,可毕竟明里暗地都还要朝着四九城里走些黑、白货物,搁在城外面设立的暗窑自然也得照着这规矩安排。既然都有了这现成的暗窑,想要在这样的地方藏一两个肉票。自然也是轻而易举之事,又何必无端端再费功夫另立窑口?

耳听着相有豹细数缘由,韩良品虽然听得频频点头。心里却还是将信将疑。也就恰巧在韩良品颇有些拿不稳心头主意的当口。七八匹蹄子上裹着稻草、包着厚布的高头大马,已然叫几个穿得严严实实的菊社伙计牵引着,从菊社铺面旁的小胡同里走了出来。

伸手一指那些个牵着高头大马的菊社伙计,相有豹的话音里又多了三分自信的意味:“瞧见没有?就方才盯着您的那菊社伙计从城外庄院赶回来,这才不到一支烟卷儿的功夫,菊社这些个伙计已然是拿出来这要出城的架势!韩爷。咱们这会儿也都甭在这儿瞅着了,抄近道上城门外边等着他们?”

瞅着几个牵着马扎堆儿朝城门方向走去的菊社伙计,韩良品微微点了点头:“听您的!”

天子脚下、四九城中,宵禁夜巡、经年不断。搁在大清朝那年月,一更三点暮鼓响过之后。直到五更三点晨钟响过之前,大街上路口立刻竖起栅栏。更不提城门关得严严实实!除了疾病、生育、死丧之外,还在街面上晃悠的闲人,逮着了就是四十板子,二、三、四更之后再多添十板子,当街开揍、只现不欠!

虽说如今已然是民国年月,可在四九城中依旧是有夜巡的规矩。走在街面上的巡警但凡逮着高声喧哗、滋扰民户,滥用灯火、久停不归的人物,手里头红白二色水火棍倒也真不留情,搂头盖顶就得开张吃肉。

因为有了这般规矩讲究,虽说菊社那些个牵着马的小伙计一个个脚底下走得飞快,却是谁也都没胆子敢在四九城中惫夜驰马。再要是遇见了那些个倒背着双手巡街的巡警,少不得还得上前套个近乎、塞个好处,这才能继续沿着道路朝城门口急急而行。

反倒是来了四九城中多日的相有豹,领着韩良品顺着些曲里拐弯的胡同一阵急奔,城门左近那黑漆漆的城墙便已然在望,着实要比菊社里头那些牵着马赶路的伙计快了许多。

上下打量着黑黝黝高耸的城墙,韩良品倒也真不含糊,伸手便从别在后腰上的家什囊里摸出来一圈皮绳和几根曲里拐弯的铁枝子,三两下便拧弄出来个爬城的锚钩,这才扭头朝着相有豹低声说道:“相爷,我先上去瞧瞧风色,劳驾您在底下替我把着点儿场面?”

朝着跃跃欲试的韩良品呲牙一乐,相有豹却是伸手从自己怀里摸出来几块大洋朝着韩良品一晃:“韩爷,您横是知道那句话——有钱能使鬼推磨?”

也不等韩良品答应自己,相有豹已然把那几块大洋在巴掌里晃得叮当作响,憋着嗓门朝城墙根儿底下一处微微亮着火光的草棚子叫道:“看道儿的爷们,有买卖上门,今儿开张不?”

话音刚落,从那微微亮着火光的草棚子里,已然传来了个油腔滑调的声音:“天寒地冻,夜静更深,这时候买道儿走,您横是要做大买卖、发横财?”

伴随着那油腔滑调的声音响起,从城墙根儿左近的漆黑胡同中,悄没声地走出来几个手里拿着短刀、攮子的黑影,轻车熟路地将相有豹与韩良品围拢在了当中。

微微一摆手,相有豹止住了韩良品伸手从后腰上摸家什的举动,反倒是接茬朝着那城墙根儿底下搭着的草棚子低声叫道:“将本求利、穷家富路,左不过就是照着场面规矩寻个饭辙,您赏一方便?”

嘿嘿怪笑着,那草棚子里待着的人依旧是那副油腔滑调的嗓门:“还真是个懂规矩的?是过人、是走货?是单出、是双进?”

把抓在手里的几块大洋朝着地上一扔,相有豹稳着嗓门应道:“劳您驾,单出两位、空手借道!”

眼瞅着相有豹把大洋扔到了地上,围住了相有豹与韩良品的几条人影中,有个手里拿着小攮子的干瘦人影凑上前来,利落地将相有豹扔在地上的几块大洋捡在手中一一验过,这才扭头朝着那草棚子轻轻打了个唿哨。

唿哨声起处,那草棚子中油腔滑调的嗓门顿时懒洋洋地响了起来:“切糕!”

朝着那草棚子略一拱手,相有豹轻轻一拽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的韩良品,扭头便朝着城门方向大步走去。而那几条围住了相有豹与韩良品的黑影,也像是鬼魅般地再次没入了漆黑的胡同中。

跟在相有豹身边疾步前行,韩良品很是纳闷地低声追问着相有豹:“相爷,这又是个啥路数?”

脚下生风,相有豹走得迅捷异常,嘴里也没耽误回应着韩良品的问话:“四九城里外这些个城门,看门的军警、税丁都是趁着夜里悄悄放人进出生财。天长日久下来,倒也慢慢凑出来个规矩。只要是夜里想要出城的人物,寻着在城门左近的草棚子花钱买一句进出城门的切口,自然就能畅通无阻。韩爷,咱们一会儿只怕就得狠花一把子气力,这会儿能蓄养一分精神都好,这钱咱们得花!”

略带着几分犹豫,韩良品紧走了几步,却是又朝着相有豹低声说道:“相爷,咱们原本可都是说好了,只求着火正门内诸位帮我寻着我师父落脚的地方。可现如今这场面......出城之后,倒怕是真离不得您指点......相爷,有句话我可得说在头里!要把我师父从菊社那帮人手里弄出来,只怕难免就得动手见血,闹不好还得搁进去几条人命!您......”

打眼瞧着城门口影影绰绰晃悠着的灯火光芒,相有豹头也不回地低笑着说道:“韩爷,您想说什么?”

“相爷,这事儿万一要是沾包儿了,把些个麻烦事儿攀扯到火正门里诸位身上......那我可就真对不住您,更对不住火正门里诸位爷们了!”

“韩爷您义气、敞亮,我这儿倒也不该再跟您藏着掖着——就跟您约了斗牛场面之前,我好悬就叫菊社里头那些人使的阴招儿害了性命!今儿这事情,不光是您救您师父,这里头还有我这一报还一报的故事呢!韩爷您要觉着我姓相的这人还成,今儿晚上咱们就并肩子、把这俩事儿一并料理了?”

“相爷,旁的话我也不说,姓韩的认了您这朋友了!没得说,并肩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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