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在四九城中找个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地界,估摸着四九城里场面上走着的爷们就能把巴掌一伸,掰弄着手指头细细数算上一晌午!
皇宫大内自然是不必多说,哪怕是遭了八国联军那些个西洋土匪的祸害,那紫禁城里却也还是保留下不少如画景致、神仙宫阙。
再朝着下边论,早年间王公贝勒、名将重臣、豪门富商的宅邸、别院,那也都是寻了四九城里顶尖挂号的匠作行老把式拾掇出来的,除了规矩上没敢逾制之外,细微之处却是更见功夫!
假山不拘大小,非太湖石、灵璧石、昆石、英石不用。皱痩漏透的讲究自不必说,那假山还得能有天生养出来的青苔、幼树,这才能应了那山管人丁水管财的风水路数。家里蓄着一座活山,这宅院里自然人丁兴旺!
也甭管是栽种在哪儿的三五杆修竹,湘妃竹那是起码,茶杆竹算是个凑合。方竹、红竹、佛肚竹,碧竹、象竹、花毛竹才当得来访的客人说一声——不错。
有那真舍得花心思、下本钱的,八角凉亭旁边栽几杆石竹或是实心竹,也甭管是江南大儒还是塞北文豪,只要朝着那石竹或是实心竹扫上一眼,多半也得摇头晃脑地朝着主人家赞叹一声——您这是真懂得斯文风雅的主儿!
就哪怕是一面遮掩着回廊的影壁墙,那墙上七步一窗、九转一洞,明明是一样的院落景色。可打从每个窗户口瞧出去,却从来都是别样风情!趁着夏夜凉风、明月升起时把酒赏景,家养着的昆曲班子远远的伺候一段《广寒宫》,那人真就能觉着腋下生风,飘然若仙......
可就在这样富贵繁华的景致后头,四九城里埋汰的地界可也不老少?
蜘蛛网一样的明沟里污水四溢,夏天大太阳底下一晒,打从旁边二里地路过的都觉着一股子臭味扑鼻。顿时就头昏脑胀,得赶紧踅摸一口清暑祛瘴的药茶喝了下去,这才能略略消除心头那股烦恶欲呕的滋味。
背街的垃圾山差不离都高过了周遭的房檐,一些个在四九城里没了其他活路的人物蓬头垢面、活鬼也似地在那垃圾山上翻找捡拾,想要找点能用的玩意换口吃食活命。有时候扒拉开一堆灶灰,冷不丁瞅见那灶灰底下楞生生埋着个死人,那些个翻捡垃圾的人物倒像是见了宝贝一般,三两下就把那尸首上的衣裳扒拉个干净,末了还得撬开了那尸首的嘴皮。盼着那尸首嘴里能有几颗金牙......
民国政府倒也不是全然不管四九城里这些脏乱杂务,只不过一年拨发下来的大洋层层过手、处处漂没,等得到了净街的那些苦力手里头。也就是够让一家三口吃小半个月杂合面的饷钱。就这点买盐不咸、买醋不酸的丁点散碎银子。那也不能少了给街面上净街苦力头儿的孝敬。
既然拿到手的饷钱都不够家里人吃饭,街面上净街的苦力也就只能踅摸些旁的活儿,挣几个零钱养家糊口。平日里大街面上能打扫个大概齐也就当真不错了,谁还有闲心思去管那背街小巷里是脏是净?
寻常背街小巷都没净街的苦力乐意搭理,那也就更不提南城的牛马市了!
天南海北的犍牛、儿马扎堆聚拢在这一处交易,收钱敛税的黑白两道人马一路不缺。可管事的倒是一个没有。白天牵着大牲口来交易的人就站在牛马粪便和沤烂的料草渣滓里头捏着手指头、拢着袖子打价儿,到晚上再背着钱褡裢、牵着没卖出去的大牲口打道回府,哪有一个还顾得上去收拾那牛马市的场面?天长日久的下来,隔着牛马市两条街的远近,都能闻得着一股子大牲口扎堆儿的地方独有的骚臭味道。
可就算是脏乱成了这样。城南牛马市里倒也还真有一类人物,没耽误了这借势发财的机会!
打从大清国那会儿起。四九城周遭就有不少的田庄,主家不是皇亲国戚就是封疆大吏,那些田庄里也都半真不假地种着些稻麦杂粮,年年的收成都得送进那些田庄主家的仓房里,算得上是那些田庄主家一笔不小的进项。
既然是种地,那自然就得施肥。也不知道牛马市中是打啥时候开始,居然就出现了一类人物,专指着这牛马市里每天倒腾出来的牛马粪便发财。因为着四九城里五行八作中的大拿、掌把子都叫把头,这指着牛马粪便发财的人物,也就被四九城爷们叫做了粪把头。
这粪把头寻常都不会在大白天的出现在牛马市,反倒是瞅着天快擦黑、牛马市里人都要走光的功夫,这才一摇三慌地领着几个碎催人物走进了牛马市,搬过来一条长凳横在牛马市的街口,手里头提着的一根四尺来长的木棍,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自己坐着的那张长凳。
伴随着这敲打着长凳的动静,牛马市周遭街面上净街的苦力也就都聚拢到了这位粪把头的身边,端着手里头的铁锹把牛马市里散落了一地的牲畜粪便聚拢成堆儿,再从那粪把头的手里取过几个卖苦力挣来小钱糊口。
差不离也就在那粪堆儿聚拢的当口,从城外田庄赶过来收粪的田庄管事也掐着钟点到了牛马市街口。等得人都聚齐,这位粪把头方才从那长凳上站起了身子,捏弄着手里的木棍朝着聚拢的粪堆儿一捅,照着那木棍捅进了粪堆儿的长度收钱算账。甭瞅着大粪是个脏玩意,可就这么一晚上的功夫下来,牛马市里聚拢的粪堆儿少说能换回来三五块白花花的大洋!
都说是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也就为了这每天三五块大洋的进项。牛马市里的粪把头差不离隔上三五个月就得换上一张面孔。能坐在那横在牛马市街口长凳上的人物自然是赢家,而那输家是在永定河里泡着,还是在哪处垃圾里头埋着,自然是无人过问了。
就像是现如今城南牛马市的这位粪把头,原本也就是牛马市左近街面上不出名的青皮混混,连拜杆子都还没寻着门路的主儿。平日里倒也没旁的嗜好,也就是个见着骰子不要命的德行。估摸着是在哪家惹不起的赌场里头输光了腰子里最后一个大子儿,这位青皮混混红着眼睛在街面上乱逛的当口。一眼就瞅见了牛马市街口那刚收了几块大洋的粪把头。
夜深人静的时候,这青皮混混与那位刚收了几块大洋的粪把头起了怎样的争斗,这倒是没人瞧见。可第二天傍晚时分,这青皮混混脸上留着好几道深可见骨的刀疤,拄着那根四尺来长的木棍坐到了牛马市的街口,这一坐下去就是大半年光景!
估摸着是打算戳起个自己的字号,这青皮混混也就指着自己脸上那几道刀疤当了招牌,取了个疤爷的名头,真名倒是全然没人提起了。
冬天天冷得早。才吃过晌午饭没多久的功夫,瞅着天色已经渐渐黯淡下来。披上一件新做的厚实棉袍,疤爷打从门口面捏起了那根四尺来长的木棍。再把两把锋利的小攮子别在了后腰上。这才抬腿朝着门外走去。
只一见疤爷开门出来,早早侯在了疤爷门口的几个碎催立马迎了上来,谄笑着朝面目狰狞的疤爷叫道:“疤爷,您今儿可是早出来了好一会儿?”
“疤爷,这时候天儿还早,街面上净街的苦力也都还没拢齐全。要不咱们先找个地方喝壶热的?”
伸手从衣兜里摸出几个大洋,疤爷抬手把那几个大洋扔在了地上:“一个个的就指望着跟我出去打秋风不是?这些大洋一人一块,踏实收腰子里!这几天也都甭忙着撞大烟馆、闯暗门子,全都把精神头给我卯足了办正经事!”
只一看疤爷扔在了地上的几块大洋,几个跟在疤爷身边的碎催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忙不迭地从地上捡起了各自的大洋揣进了怀里,却又很是有些不安地看向了面目狰狞的疤爷。
寻常时节。这些跟在了疤爷身边的碎催倒也的确是没少跟着疤爷出去打秋风、挣好处。隔三差五的光景,疤爷也都能从腰子里摸出来几个钱打赏。可像是这么一出手就是一人一块大洋的场面,倒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四九城里的青皮混混,要论起嘴上义气,全都是舌头上能跑马、嘴皮子能打人的主儿。可当真要是动了真格的,朝着前头冲的倒是少见,奔着后面出溜的却是寻常。说大话、使小钱更是家常便饭!但凡要是混混头儿真金白银的好处大把抛洒,那没准就得是要下边那些碎催人物干些卖命的活计!要是撞见了运气窄的时候,说不好腰子里的大洋还没捂热,冰凉的小攮子就得叫人捅进心窝!
能这么见面就赏一块大洋的好处,这疤爷倒是想干点啥豁出命去的大事?
很有些鄙夷地看着眼前几个揣揣不安的碎催人物,疤爷冷哼一声,抬腿朝着街口方向走去:“瞧瞧你们那德行!平日里一个个的全都是杀七个、宰八个的嘴上功夫,这真要是听见个风吹草动,你们那嘴上功夫倒是全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也都甭瞎转悠脑子琢磨了,不是叫你们拿家伙拼命!麻溜儿的去街面上,把那些净街的苦力全都给我拢到牛马市来。告诉那帮子净街的苦力,今儿的活儿可是不老少,比价着往日里的例份钱,疤爷给翻一番,叫他们好好给我卖了这把子气力!”
点头哈腰地接应着疤爷的话头,一个碎催屁颠屁颠地凑到了疤爷的身侧:“疤爷,这牛马市里逢初一、十五才是大集面,头天晚上也才会让那些个净街的苦力多少把场面给拾掇干净些。可今儿这日子口儿......不对吧?”
抬脚把那凑到了自己身边的碎催踹了个趔趄,疤爷拧着眉头低声喝道:“平日里抽大烟、逛暗门子,你倒是比谁都机灵,可真碰上些正经点儿的事情,你那脑袋就是个摆设——新、老火正门双龙对赌的斗牛场面,日子口儿可不就是明儿一早?!”
虽说挨了疤爷重重一脚,但那碎催脸上的谄笑却是丝毫没变,再次凑到了大步前行的疤爷面前:“疤爷,这您可就冤枉我了!就那双龙对赌的场面,四九城里哪路走场面的人物,不都得掏光了腰子里那几个体己玩一把,哪还能记错了这大事的日子口儿?只不过......他们在牛马市里嘬场面对赌,倒是碍着咱们什么事儿了?还得您费心思去替他们收拾场面?”
朝着前面街口上十来个拿架子车推着木料、家什朝牛马市走的匠作行师傅一努嘴,疤爷低声朝那满脸谄笑的碎催人物喝道:“就这双龙对赌的场面,四九城里黑白两道的人物可是全惊动了!巡警局里段爷发了话,也甭管黑白两道、五行八作,都得在这双龙对赌的场面里出一把子气力。明儿天亮的时候,要是谁家平日里管着的吃饭差事出了漏子......甭瞅着四九城里地面大,估摸着日后也就没了站脚的地方了!”
打眼瞧着匠作行里几位把头全都跟在架子车旁朝牛马市的方向走着,那跟在疤爷身边的碎催顿时一缩脖子:“好家伙,匠作行里四大把头全都到齐,连过年的时候就打算金盆洗手的老辈子人物都出头了,这双龙对赌的场面,日后可也得算是四九城里出挑儿的故事了!疤爷您放心,我这就去操办,绝误不了一点儿!”
眼瞅着身边领着的几个碎催脚后跟打着屁股墩的四散奔忙起来,方才还把事情说得邪乎异常的疤爷却是一点也不着急地踱开了四方步,顺着一条偏街胡同走到了个背静的小院前头。
抬眼看了看那小院门前挂着的两盏桑皮纸灯笼,再闻闻隐约从门缝里飘散出来的菜肴芳香,疤爷伸手推开了虚掩着的院门,自顾自地朝着并不算是太大的院落中走去。
要论着院子里的场面,左右也不过就是四九城里见惯了的家常四合院的模样,顶多不过是收拾得干净利落几分,寻常的窗户纸也都换成了玻璃窗,瞅着算是个中不溜人家住家的做派。
可再仔细一打量,却又能从那比寻常人家大了不少的伙房里看出些端倪——寻常人家十来口子人吃饭,左不过也就是两眼灶上座着大铁锅,捎带着在铁锅旁边垒出来个四平八稳的三寸炉口,也好搁上个白铁皮的水壶烧水喝茶。
可这户人家的伙房却是凿穿了半面墙,一字排开的八口灶眼上头全都是精致的小炒锅,捎带着还有两口大眼灶上搁着笼屉,热腾腾蒸汽缭绕地收拾着吃食。
灶房外面的院子里,两口红泥青砖盘出来的老挂炉里燃着的都是枫树柴烧成的木炭,文火慢烤地伺候着一只靠乳猪和两只肚子里塞满了鹌鹑的大鹅。
估摸着是有人瞅见了推门而入的疤爷,从院门旁的小屋子里迎出来个四十来岁的老妈子,斜着身子朝着疤爷福了一礼,这才低沉着一口烟酒嗓朝正在四下打量着院子里情形的疤爷笑道:“这位爷,您来这儿是访哪位朋友?”
从披在身上的棉袍口袋里摸出个二指宽的催驾帖子,疤爷抬手把那纸片子在那老妈子眼前一晃:“八小锅,是这地界么?”
再次朝着疤爷福了一礼,那老妈子低眉顺眼地应道:“那您就是疤爷?屋里那位客人等您好半天了,只说是您来了就开席。天儿冷,备下的吃食端上去早了怕凉,座火上温久了没吃口,疤爷您马前点儿?(北京俗语,意为抓紧、加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