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州,三山港。
四月初的渤海岸上,海风凉爽,日光宜人。港口外缘,有三峰毗连,突兀挺拔,山势探入海面,形如偃月。
郭宁站在峰顶,极目远望,只见蓝天无垠,碧海潮生。
海港内数十艘船只停泊。有商船,也有少量几艘渔船。船与船用木板连接,有水手或渔民踏着木板走到栈桥,然后沿着栈桥一直往海港内侧几座新建的酒肆去。
还有几个穿戴较华丽富贵的,那便是停留在三山港的海商。听说那几人已经在掖县城里置办了宅院、商铺,预备把走私生意彻底公开化,来个大展拳脚了。
这会儿正是涨潮的时候,一波波的海浪拍打着他脚下嶙峋高耸的巨石,海水与巨石深处的洞穴碰撞,发出空阔而雄浑的声响,仿佛下方存在着某种巨大而不可测的空间一样。
郭宁还是第一次登临此地,不由得下方看了看,跺了跺脚。
随侍在旁的李云道:“节帅,当年始皇帝东游海上,行礼祠名山大川及八神,求仙人羡门之属。这齐地八神中的五个,都在咱们定海军的辖境。而节帅如今踏足之地,便是祭祀阴主的三山。所谓阴主究竟是哪一尊神灵,如今已不可考,不过,之所以选在此地祭祀,当与海水激荡之响有些关系。”
郭宁问道:“此地真是始皇帝祭祀之所”
“节帅请往这里看。”李云示意:“这座平坦盏石上头,是不是隐约有酒樽和筷子的痕迹传说这便是始皇帝注酒礼祀阴主的地方。另外,咱们设立望楼的地方,据说便是汉武帝在此祭祀时,所建的三山亭的遗址。”
“原来如此。”郭宁点了点头摸了摸石头上的痕迹:“说到祭祀……回头你替我问问晋卿,需不需要安排一下,正好可以让东莱山的玉阳子道长出面。”
“是。”李云肃然作了个揖:‘然后又道,不过,晋卿先生应该不会大办。”
郭宁想了想,点了点头。
他之所以忽然谈此,是因为前日里,杜时升从中都遣人,轻舟快船南下,带来了一个消息。
徒单镒病逝。
这位不惜任何手段,也要维持住大金局势的权臣,终于走完了他长达四十年的仕途,到达了人生的终点。
他是个女真人,却同时又是个温文尔雅的儒生,是朝堂上汉儿文臣的领袖。故而数十年来,始终孜孜不倦于弥合朝堂上的诸多矛盾。而当矛盾最终激化,他又能当机立断,以最激烈的手段铲除产生矛盾的土壤。
即使在郭宁眼里,徒单镒也是不可多得的能臣。在他四十年的仕途上,他从第一批女真人进士起家,到左丞相、都元帅、兼平章政事,广阳郡王,成为朝堂上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权臣。
可是,他四十年的仕途,也正是大金国由盛转衰的四十年。对徒单镒本人来说,眼看着大金国的国势如此,纵然他个人的官位权势蒸蒸日上,或许也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吧。
以徒单镒的才能,本该有更多的作为。可是在越来越艰难的局势下,他也只能勉强应变罢了。
那一场场的应变,其实鲜少有全盘成功的,而一场应变之后,往往又会被时局推动着,产生更多难以预料的变化。但至少,他做的每个决定,确实都对局面产生一点裨益。
比如,试图拥兵自重的权臣确实死了,皇帝的宝座上也确实换了人;又比如,新任皇帝确实得坚持在中都,与蒙古军正面对抗。
而徒单镒就是为了这一点点的裨益而殚精竭虑。
对于徒单镒的死,郭宁早有预料。他见过徒单镒两次,每次都觉得这老人比原先更衰老。
但郭宁真没有想到,他的生命这么快就结束,他总觉得,这老人身体里有着特殊的力量,能让他带着衰老的身体,继续坚持下去。
或许徒单镒最后的一点精力,都放在扶持遂王完颜守绪南下入开封的举措上了。当他确认大金两分的局面形成,身体也就失去了继续维持下去的理由吧。
郭宁对金国没有感情,对女真人的高官贵胄们更满怀厌恶。他从草莽崛起的过程中,也与徒单镒数次斗智斗勇。但对徒单镒本人,他实实在在是有点敬重的。
移剌楚材作为徒单镒的世交子侄,却选择跟随郭宁,背弃了徒单镒,也背弃了徒单镒的道路。听闻死讯,移剌楚材的心情恐怕也很复杂。
这两日,素来精力旺盛、全心全意扑在公务上的移剌楚材告了假,所以郭宁才带着李云巡视。
甚至李云自己,情绪也有点复杂。李云从没见过这位大金丞相,可是在直沽寨主持局面的数月里,却听说了许多关于徒单镒的传闻。他至少可以确认,徒单镒一死,大金的朝局,皇帝和臣子的博弈,中都大兴府和南京开封府之间的微妙关系,都会产生巨大的变化。
而这变化,很快就会影响到定海军,或许今日就能看得到。
郭宁听着海潮声,沉默了很久。
终究那只是大金的丞相罢了,他并不想让气氛变得太过沉重,于是笑了笑,问道:“阿云来山东不久,对这些掌故倒很熟悉”
“我哪有这本事……前阵子和移剌判官一起,陪着几个大海商登临此地,途中听移剌判官说的。有一次,他还当场赋诗一首,我也背下来了,节帅你要听听么”
郭宁连连摆手:“免了免了,头疼。”
移剌楚材和海商的谈判,一直在进行,却一直没什么成果。不过,宋金两家的走私贸易延续了数十年,大家都是冲着赚钱来的,哪怕莱州定海军以官方身份亲自下场,也是为了赚钱,并不会冲着海商整肃规矩。
之所以诸多细项上难以落实,是因为彼此都明白,在这种讨价还价的过程中,越是能按捺住性子的一方,便越能在谈判的关键时刻占据主动,拿到更多好处罢了。
所以定海军这边,依旧是李云出面,每日里拍桌子撒泼打滚地谈着,移剌楚材照旧隔三差五地陪同游玩。时间久了,人人都觉得定海军的移剌判官气度沉稳,而那李云着实扣扣索索,不当人子。
李云自领此任,是下了大功夫的。他本来不认识几个字,这数月来靠死记硬背,夜夜秉烛苦读,到现在俨然有几分老练商人模样了,莫说与人锱铢必较地谈判,就算陪着移剌楚材出游,也能贪图文雅,不显半点粗鄙。
这阵子是青黄不接的时候,郭宁所部去年破家劫财得到的粮食,消耗非常快,所以已经和一批海商达成协议,先运几船粮食来,作为大举交易前初步的演练。
故而郭宁随即询问李云,各处私港修缮准备的事宜。李云提起三山港以外,石虎嘴、刁龙嘴、太平湾、虎头崖几处的设施增建,乃至港口、仓库和军堡的运输线路安排,也是侃侃道来。
郭宁甚是满意,正想再问问别的,忽听脚步匆忙。有个傔从咚咚地踏着望楼的梯子,奔下来禀报:“节帅,船快到了!”
郭宁眯着眼往海面上看,只见一面白帆正绕过三山,船上有人挥动两色的旗帜,与望楼上同样挥动的旗帜相呼应。
港口里,几名提前等待着的文武官员开始在栈道尽头的海塘上列队,又有一队士卒从港口南面的军堡出来,沿途驱散百姓,以免遮挡了道路。
看了半晌,郭宁忽然皱眉:“这件事办得岔了。难道我还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去山呼万岁,给来人磕头”
李云连连咳嗽:“节帅,毕竟那是天使……迎一迎,也算不得什么。”
郭宁轻笑了两声。
朝廷的旗号,确实还要再打一阵。但有些事郭宁不喜欢做,难道朝廷还有逼迫他做的能力
以如今大金国的局势,中都大兴府有兵有人,更有朝廷的名义,却四处荒残,急缺粮秣。富庶的开封府能够提供中都所需的一切,也就能够凭借着粮秣物资的优势,事实上拿捏中都朝廷。
此时,只有定海军的海上航路,能够为中都带来另一条粮秣物资供给渠道;也只有定海军高抬贵手,中都朝廷才有底气和开封府纠缠下去。
中都朝廷对此应当看在眼里,只要朝堂上的大人物够聪明,就只会竭力拉拢郭宁,以维系海上航路。如果他们不够聪明,郭宁也不介意帮他们个小忙,让他们变得聪明。
于是,郭宁在山间盏石上落座,言简意赅地道:“让那使者来,叫他到这里见我。”
李云应声去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一名绣衣近侍从山下小跑上来,隔着丈许就深深施礼:“武卫副使,提点近侍局庆山奴,拜见宣抚使!”
“宣抚使”郭宁笑着问道:“我升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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