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铺设的天光中,叶熙阳同雨澄的母亲对坐,娓娓将他和雨澄的感情之路一一道来,同时也把解决问题的方案细致叙述。雨澄母亲已经许久没有听到女儿的消息,短时间内从叶熙阳口中听得这么多,时而柔肠百转,时而心惊肉跳,只希望雨澄的境况能够快些好转。
可是,当得知叶熙阳希望她和雨澄父亲一起筹办聚会时,她果决将手中的茶杯猛地往桌上一放:“这个忙我帮不了你。”
叶熙阳已料到这个状况,深深躬身道:“伯母,我是诚心悔改,想要和雨澄好好过。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她能不能原谅我,但我依然想要尽心尽力做点什么来挽回。打扰了您和雨澄的爸爸,我非常抱歉,但眼下,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
雨澄的妈妈摇摇头:“这个我也没办法,我和她爸已是缘分散尽,没法共处了。”
闻言,叶熙阳沉吟几秒,从随身带的包里取出了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打开,紫色天鹅绒的软垫上,一枚钻戒烨烨生辉。硕大的粉钻耀眼华贵,映出叶熙阳的拳拳真心,也镌刻了雨澄母亲的深深期待。如果,雨澄能够有一个善待她、疼惜她的好归宿,她为人母未尽的职责,也算有了另一种形式的弥补。
凝视着那一枚钻戒,她终是幽幽叹息一声:“我只会帮这一次,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雨澄。如果再有第二次,别想用任何理由说服我。”
叶熙阳大喜过望,忙不迭地点头:“您放心,我绝不会再像从前一样幼稚,一定好好待她。”
其实,不是叶熙阳打动了她,而是她长久以来对雨澄的愧疚促使自己做了这个决定。人心都是肉长的,虽然她已经建立了新的家庭,但血浓于水,总想尽自己的微薄之力为女儿的幸福搭桥。正是基于弥补的心理,叶熙阳才能侥幸得到雨澄父母的帮助。否则,就算他使尽九九八十一种招式,也无法说服他们。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紧锣密鼓地筹备聚会事宜。这一年的校庆并非50、60这样的整年,因此官方组织的庆典规模并不宏大,这才给了他们组织聚会的可乘之机。聚会首先需要确认的事,就是叶父叶母能够参加聚会。他们已是许多年没有参加校庆,想想自己阔别校园接近三十年,难免有些想念。校庆举办的日期恰逢国庆假期,正有空挡,所以并未多做犹豫,一口便答应下来。
雨澄父亲亲自联系完叶父叶母之后,剩下的事宜都交给了叶熙阳。通知学校,联系校友,筹划流程,制备纪念品,务必让这次聚会以情动人,勾起深刻的旧友情谊。
因为聚会由雨澄的父母牵头组织,所以虽然不是同一个专业毕业,叶父叶母对他们多多少少也有些印象。学校派出学生志愿者领着他们参观校史,在博物馆曲折的走廊里,一群已近半百的中年人回忆往昔,皆是喟叹动容。
叶熙阳让雨澄父母和叶父叶母随意相处,不必太过刻意,顺应自然就好。可没想到,还没开始搭话,叶母就主动拍拍雨澄母亲的肩膀,问道:“你是不是化工专业的?”
雨澄母亲心中一惊,愣了半晌,答道:“是啊,你也是吗?”
“我不是。”叶母笑着摇摇头,再问道,“你以前是不是常主持晚会?”
雨澄母亲含笑点了点头。
叶母因为认出故人而喜笑颜开:“我看了你这么久,就一直觉得眼熟,我记得当年你是我们年级的红人,大大小小的晚会都有你,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还是保养得这么好。”她皱眉思索半晌,“不过,我忘了你的名字。”
就算忘了名字,有点印象终归是有益处的。这可真是意外之喜,没有刻意的笼络套近,叶母自己倒是认出了她。人与人之间的牵连如此曲折奇妙,绕一个弯,机缘竟是不请自来。
这之后,叶母和雨澄母亲便一直结伴而行,对比着家常琐事与纯真校园,感慨时光匆匆流逝人老珠黄,彼此都有所触动。途经校园崭新的一簇簇草木,他们来到了学校自营的酒店。用餐之前,趁着大伙情绪怅惋,身为组织者的左父便上台激情陈词了一番。
“时光匆匆流逝,一转眼,我们离开母校,已经三十年了。”
“离开校园,并不代表着友谊的结束。我们当中的许多人,毕业以后依然进入了石油行业。不仅有同窗之谊,还曾一起奋战在大漠戈壁、深海油井,由此,又多了一份战友的情谊。从校园岁月的天真烂漫,到大漠荒野的寂寞凄冷,再到如今成家养子的含辛茹苦,大家都是不易的。我们在座的所有人,都曾经镌刻着相似的回忆,就算如今南辕北辙,也有割舍不开的深情厚谊。”
……
短短一席话,追溯了年华,强调了回忆,笼络了感情,台下许多女士已是潸然泪下。雨澄母亲一边安慰着叶母,一边看着台上深情演说的男人,过往的美好时光亦浮现在眼前。这些年,她怨他、恨他、排斥他于千里之外,甚至牵连冷淡了雨澄。现如今,那些动情的话语充斥耳边,令她想起了年轻时曾有过的温暖时光。原来,他们也曾经在彼此最好的年华里,全心给过对方最好的幸福,可她竟只记得后来的种种仇恨剥离,拒绝再与他扯上任何联系。晃眼经年已过,那些敌对的、瓦解的、怨念的,是时候该烟消云散了。
雨澄母亲突然有点感谢叶熙阳,若不是他在背后操办了这场聚会,若不是他拟写了这番动人话语,她恐怕已经忘了自己少女娇俏时的那些美好。释怀,于她而言是长久怨恨的解脱;于雨澄而言,亦是幸事。父母反目,女儿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只得远远逃离。若是父母能够和解,雨澄,是不是也能够放心地回家?
这场校友会,收到了比预料之中更好的效果。聚会结束,雨澄母亲立在门口,微微对左父笑了笑,左父擦擦眼睛,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是再睁开眼时,那笑容依然停留在脸庞,带着原谅和释怀。他愣了一瞬,良久才反应过来,终于也展开了笑颜。
走之前,叶母主动留下了雨澄母亲的手机号码,恋恋不舍地说着时常联系。这场情感的煽动,像是有老天相助一般地顺利,终是圆满完成。
叶父叶母满腹感慨地从同学会回来时,雨澄救下孤寡老人并且尽心照顾大半年的新闻已经登上报纸头版。叶熙阳先是请几个相熟可靠的好友在日常的闲聊中夸赞此事,再有意将消息传给一些与叶父叶母私交甚笃的叔伯,并强调左雨澄是叶熙阳认定的未来媳妇。很快,叶父叶母就收到各路赞扬,恭贺叶家得了一个孝顺善心的好儿媳。
这赞扬中,自然有想要巴结叶家的谄媚之辈,更是夸奖得不遗余力。叶母开始还反驳几句,后来赞扬的人多了,也就不再多说些什么。这情况,跟当初她听说了左雨澄和施春洋的风言风语时截然相反,一时间让叶母有些摸不准状况。
斟酌了一番,她还是决定去找叶熙阳问问状况。王梓梦给她打开了门,说叶熙阳要等会儿才能回来,邀叶母进来坐坐。
趁着王梓梦泡茶的时间,叶母踱步到熙阳现在住的房间,也就是左雨澄以前的卧室。所有的物件规整有致,全然不似雨澄刚离开他时的那副邋遢样。
王梓梦已端着茶水走过来,叶母接过杯子,顺口说道:“梓梦,辛苦你了,把熙阳住的地方收拾得这样干净。”
王梓梦赧然一笑:“伯母,你误会了,这房间是他自己收拾的,说是不能让左雨澄看到他颓废的样子。”
又一次听到左雨澄的名字,可这次,叶母却觉得并没有那么反感,只淡淡说了一句:“他自己能弄得这么整洁,也真是稀有。”接着,饶有兴致地逡巡了房间一圈,目光停留在了墙上的一张张照片上。
每一张照片里都有左雨澄,还有一些是她和叶熙阳的合影。两个人笑得甜蜜又幸福,一半暖阳洒在身上,好似一对绝佳璧人。眼神扫过一张张照片,突然间,叶母的目光猛然粘滞,只定定瞧着一张全家福。
照片上,是看起来只有豆蔻年华的左雨澄,和……组织校友会的那对夫妻!
叶母止不住心中的讶异,问王梓梦道:“这照片,是谁贴在这里的?”
“左雨澄在的时候就有了,应该是她贴的,时间挺长了。”
对于王梓梦,叶母不疑有他,只怀疑雨澄父母是故意接近。可这说不通啊,是她主动拍了雨澄母亲的肩,而且从头到尾对方都没提过女儿,连临走时也是她主动要的号码。想来想去,叶母抓不出漏洞,只能相信是命运使然、缘分使然。
叶母久久地凝视着这张全家福,突然觉得没什么再好问叶熙阳的了。她抿了一口微烫的茶水,任幽绿的茶叶沉沉浮浮波光潋滟,突然转头对王梓梦说:“帮我转告熙阳,就说我都不管了。”
只一句话,没有明说,可他们都明白是什么意思。王梓梦强压下情绪,把叶母送出了门外,便是赶紧回身给叶熙阳打了一个电话,喜悦满溢:“她同意了!你妈妈同意了!”
叶熙阳先是一愣,接着便是止不住狂喜的颤栗,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太好了,太好了……”
王梓梦真心替他高兴,不禁也大笑着手舞足蹈起来。可是笑着笑着,她突然失去了力气。挂掉电话,转瞬便哭了。
从来都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旁观者冷暖自知。
叶熙阳回来的时候,带了一打啤酒和一袋烤串。
啤酒“呲”地一声冒出气泡,他对王梓梦说:“来,我们一起庆祝一下。现在的结果,有你大大的一份功劳。”
王梓梦定定地看着他,认真道:“你现在应该去找雨澄姐。”其实,她只是害怕面对此时的叶熙阳,自己会克制不住溃然大哭。
叶熙阳摇摇头:“现在不行,我还有事情没有想通。只要想不通,雨澄就不会原谅我。”
王梓梦睁大了眼睛,疑惑道:“还有什么事?”
叶熙阳像是没有听到一般,咕噜灌下半瓶酒,语气沉沉地问她:“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帮我?”
王梓梦懵在原地,怎么也没有想到叶熙阳会问这个,有些尴尬地敷衍答道:“帮朋友,应该的嘛。”
叶熙阳听了,只是轻轻地摇摇头,并不作声,又开了一瓶啤酒,径直递到王梓梦面前,神色认真:“我想听实话。”
叶熙阳不理解,明明没有回报,明明没有未来,为什么他们还要如此义无反顾地为自己承担?王梓梦如此,许望舒,更是如此。
前几日上网时,叶熙阳突然发现许望舒在伊拉克失踪的消息。对照着新闻最初报道的日期,竟发现是雨澄和齐泽轩在他面前秀恩爱那一天!他当即觉得,自己一定有什么事情做错了,而且是和许望舒有关的事情。
王梓梦喝了叶熙阳给她打开的这瓶酒,又连着喝了另外一瓶。她其实不醉,相反还清醒得很。但在这样的一个时机,她必须把自己灌醉,才方便借着酒劲对他说出那从未启齿的话语。
可是一瓶又一瓶,她的思维愈发地清醒。哽了哽依然干瘪的喉咙,最终还是放下了酒,也咽下了那一肚子的深情厚谊。
“没有什么原因,只是想要帮你而已。”千言万语,都汇成这不咸不淡的一句话,轻轻巧巧地从她口中跳出。
瞬间沉默。
叶熙阳突然觉得心中有些酸涩,从前他一直认为,别人的情谊置之不理即可,甚至带着一丝轻蔑。可是当他的热情面对雨澄的冷落时,才明白这到底是怎样锥心痛骨的感受。这个时刻,是和他忍受着同样痛苦的王梓梦,在他身边任劳任怨地出谋划策,即使她早就明白,最后的结局只能是黯然转身。
叶熙阳嚅嗫着喉咙,慢慢地、轻轻地、郑重地对她说了两个字:“谢谢。”
只有两个字,舌头抵住下齿再容易不过的发音,却让王梓梦铸就的堡垒轰然崩塌,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或许她做了这样多、忍了这样久,最终只是想要听他一句真诚的谢谢而已。只要有这样一份肯定,所有的辛苦就不算白费。她付出了她的真情,得到了诚挚的尊重和感激,也不枉痴心风月,忘我地爱过一场。
至此,王梓梦终于觉得,自己可以放下了,放下这段从未开始过的感情。把结束的断点选在这个时刻,她觉得再圆满不过。无始,却有终,戛然而止,毫无不甘地释怀。
叶熙阳被王梓梦倏然的大哭惊得心里一动,好像终于明白了什么。谢谢两个字如此简单,他为什么就对许望舒说不出口呢?王梓梦所做的,不及许望舒为他承受的十分之一,为什么他能坦然真诚地向王梓梦道谢,却始终对许望舒难以启齿?
过往的画面一幕幕回放在眼前。许望舒助他追求雨澄,替他承受牢狱之灾,工作上处处为他打点……还有太多太多从前被他忽略的细节,那点点滴滴都是耗尽心血般的付出,可他竟从未感激,竟还在除夕之夜以吻相辱!
许望舒从未要求他偿还过什么,却不停掏心掏肺地付出。或许他的心中,要的只是一份肯定,与尊重。何其渺小的愿望,叶熙阳却一次又一次报以轻蔑的漠视,故意在他面前上演种种亲密戏码。回想起齐泽轩和雨澄执手相携的画面,叶熙阳终于明白了许望舒的苦,也终于理解了这份爱的绝望与沉重。
想到这里,叶熙阳眉头深锁,真心担心起了许望舒的安危。回想这其中磕磕绊绊的坎坷过程,竟是自己把他逼去了战火纷乱的伊拉克,亦是自己的固执和鄙夷间接酿成的惨痛后果。
他终于明白了那些雨澄一而再再而三对他说过的话。从前他狂妄不羁,不懂得体察细微处的变化,只会硬生生地莽撞;可如今自己也经历了失去与劫难,方知情爱中的纠缠与深意。他成熟了,懂得了,明白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叶熙阳立马丢下手中的啤酒,给了王梓梦一个集安慰与感激为一体的拥抱:“我想明白了,你的情,我记下了。希望未来,我们都能够幸福!”
王梓梦含泪,带着笑意轻轻点了点头。叶熙阳见她无事,快速披上外套匆匆朝门口奔去,他要去找雨澄,他觉得现在的自己终于有资格让她回到他的身边!
一路狂奔,叶熙阳下了的士,满心兴奋地赶到品泽轩门口时,却见饭庄的大门牢牢紧锁,没有一丝生气。
怎么回事?叶熙阳困惑着,拿出手机正准备问夏小品,却见手机上已有了好几个她的未接来电。
叶熙阳回拨过去,立马听得夏小品急切的声音,带着浓郁的哭腔:“叶……叶熙阳……齐奶奶去世了,泽轩和左雨澄到了齐***故乡,明天凌晨就举行葬礼。我已经过来了,这里离城市太远,你估计是来不及了。等……”
叶熙阳心中咯噔一下,强压制心中的哀伤,没等夏小品说完,便咕哝两句草草挂了电话。
如果他那时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听到夏小品的声音,或许便会耐心地听完她的最后一句。可是世界上,从来都没有那么多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