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澄!”叶熙阳追了出来,拉住我的胳膊不放我走,“对不起,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叶家的保姆也跑出来:“小叶,夫人叫你回去。”
我默默推开叶熙阳的手,保持着冷静和克制的距离:“听你母亲的话,先回去吧。”
“我不回去!”熙阳满脸的愧意,“雨澄,对不起……”
“我明白,不怪你。”我心中疲惫,声音也细若游丝,“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你放我去歇一歇吧。”
这一句,听起来竟不自觉带了些哀求。熙阳神情一怔:“那我一会儿回去等你。”
“好。”我应下来,转身离开。熙阳没有再拦我,但我感觉到身后一双目光灼灼盯着我的背影,伴着逼仄的呼吸,春风凋零。
坐在出租车上,司机转头问我:“去哪儿?”
“先沿着路随便开吧。”我也不知道此时,自己应该去哪儿。
头靠在软垫,窗外的风景飞速闪过,我有些怀念在井队的日子了。在那里,两道边都是寂寞的柏树,除了苍山翠水,空无一物。在那里,没有都市的芜杂,除了工作、吃饭和睡觉,再也不必忧心别的事。在那里,我、熙阳、望舒,我们才是一个圈子的人,不必担心自己被排隔在外。
存在感和归属感对于人来说多么重要,但此刻,我却找不准自己的方位,飘游在圈线边界。
出租车开到一处稍显热闹的地段,猛地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我的嗓子一下跳到喉咙眼,忙叫道:“停车!”
匆匆把钱递给司机,来不及等他找钱,我便火急火燎下了车,朝刚才晃过的地点奔去。刚一到街道的拐角处,就瞟见那个身影进了一家超市,连忙跟上脚步。
是他,的确是他。望舒竟还生活在这个城市,在离我不远的地方。飘荡的心似乎找到了落脚点,这么多年,望舒曾经是我暗恋的爱人、替我顶罪的恩人,现在,更似我精神的依托。在每个我被排斥、被隔绝的时刻,就会想起望舒隐忍不惊的脸,嵌在心里,带给我一种同病相怜的相濡以沫。
望舒还在,只要知道他还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好像心中,就不会那么孤单。
我小心翼翼地跟着望舒,很快就发现他的行为有些诡异。他挑起一件件商品,眼神却盯着别处。我顺着他的目光扫过去,发现一对夫妻抱着小孩,正和和睦睦地挑选牛奶,情景甚为幸福。那一家人走到哪儿,望舒便掩掩藏藏跟在后面,看起来像是逛超市,可又明显心不在焉。
我心中困惑,望舒,这是在跟踪别人?我不敢惊动他,默默跟随在他身后,偷偷看他已有些沧桑的侧脸,心里止不住的难过。他似乎有些心虚,不停逡巡四周,回过头来的时候,刚好看见不远处凝视着他的我。
望舒嘴唇一颤,忙跑过来拉着我往超市出口走去。就在这时,那一家人也提着东西准备去收银台结账,望舒便调转方向,拖着我隐到货架后,压低声音问我:“雨澄,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我还沉浸在被发现的心悸中,闪烁道:“我……我只是偶然看到了你……”又想起刚才望舒鬼鬼祟祟的样子,觉得心悸的不应该是我,扬起头问道,“我是偶然来的,倒是你,为什么一直盯着那一家人?”
我盯着他的眼睛,那双眼更深了,又多了一些我看不清的东西。别离不过两个月,他身上的孤独感愈发浓郁,棱角亦更加分明。
沉默了半晌,他神情闪烁,垂头说道:“我只是看着他们那么幸福,有些想家了。”
我的心像被针刺了一般,垂眸咬唇,支吾了半天,也没答上下一句。望舒瞥了一眼收银台,那家人已经结账离开,这才拉起我:“走吧,我们出去说。”
我跟在望舒身后,落了半步的距离,两个人都埋着心事。在我的印象中,望舒的背影比正面更清晰,因为我总是跟在他的身后,或是凝望他远去的身形。有时候我想不通自己当初为什么会爱上他,而且一爱就是这么多年。我已经清晰地明白,我和望舒之间毫无可能,不仅因为性别取向的问题,更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而爱情,是需要互补的。
不知不觉,望舒已成为我的一种精神力量。最孤独的时候,只要想起他隐忍的背影,就觉得这世界还有一处是和我相通的。我们做不成爱人,甚至做不成朋友,可却有着刻骨的惺惺相惜,维持着彼此在这广袤世界的心灵养料。
“吃饭了吗?”他问我。
我摇摇头,坦诚说道:“之前本来打算去熙阳家里吃饭,被他母亲撵了出来,饿着呢。”事到如今,一切都捅破,望舒是我最不需要再隐瞒任何事情的人。没了两个人之间刻意需要绷着的那根弦,我们都轻松了许多。
“那就一起去吃饭吧,我也没吃。”他说。
我们随意找了一家安静的小餐馆,家常小炒,粗茶淡饭。我说:“上大学时,我常常约你出来吃饭,也是这样的小餐馆,简简单单,你和我都不怎么说话。本以为工作以后接触的时间会更多,但没想到,直到现在才能安静坐下来和你再吃一顿饭。”
他淡淡微笑:“我也没想到,这短短一两年,居然经历了这么多事。”他品啜着手中的白酒,眉头皱了皱,“刚才你说你被熙阳的母亲撵了出来,怎么回事?”
我扯出一丝苦笑:“她不喜欢我,嫌我家世不好,名声也不清白。”叹了一口气,不自觉道出自己的感触,“总感觉,我和他们不是一个圈子的人,无法融入。可是熙阳待我很好,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
望舒沉吟着,蹙着眉思索着什么,我以为他要同我说些什么,可他只是举杯:“雨澄,喝了这杯酒。”
没有任何祝酒词,直到一杯饮尽,望舒才说:“其实,就算被排斥在了圈子之外,可在这城市只要有一个人可以依靠,终归是好的。”
我沉下心想想,的确如此。我在这城市举目无亲,只有熙阳处处护着我,除此以外,我还能怎么样呢?按理说,有个可依可徙的体己人,应该知足了吧,更何况这个人,自己也是真正的珍惜和喜欢。可当我看着那一幢幢富丽的别墅,再看着自己每个月那一点微不足道的薪水,依然会觉得自己被生生排斥。
我敛了敛心神,问他:“望舒,你呢,你还好吗?”
“我?”他兀自饮了一杯,竟冲我笑了起来,“我现在和你一样,一样的无法融入,却也无法离开。可是,生活总要继续下去,我也不知道今后会怎样,就先这样吧,终归还有一处可以让我存在着。”
我碰了碰他的杯,清脆的响声震在耳膜:“好,我听你的。”一饮而尽,头脑泛晕。如今我和望舒站在相似的分岔路口,是不是只要沿着他的轨迹,我就可以更懂得他一些,也更懂得自己一些?只是,我们还这样年轻,为什么会疲惫到这种境地?
我曾经以为,我和望舒再也没有办法像现在这样相安无事地坐在一起。可我的失意他读懂了,并且以他相似的经历与我共同承担。前路上,就算我们历经坎坷,也知晓自己并不孤单。他,是我心灵的支撑点。
临走前,我询问望舒现在的居住地址,他没有给我,却留下了一个新的手机号:“以前的号码我注销了,新号码也请你不要随便告诉别人。”
他这是下决心与过去做个了断,我细心存好号码,同他道了别。下一次相见,又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回到出租屋的时候,熙阳已经等了我许久。见我并无大碍,终于松了一口气,迎上前抱住我:“雨澄,今天对不起,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会给我妈说清楚的……”
“没关系。”我平静说道,“你也别倔强,好好听你妈妈的话。”
我的淡定得令他一怔,轻声问我,“你没事吧?”
我把包放下,靠在沙发上:“我今天遇到望舒了。”
叶熙阳顿了顿,有些不屑,但还是开口问道:“他怎样了?”
那不屑一闪即逝,可我还是捕捉到了,本来不动声色的心情又有些梗塞。可我怎么能控制熙阳对望舒的看法呢?又怎么才能让他懂得,虽然不可能喜欢上,但尊重却是必要的呢?
本想说出的话,皆被这一个不屑的眼神打散。我顿了顿,搪塞道:“他挺好的,我也想通了。这件事不怪你,所以你也不用担心,让我再静一静就好。”
我语气平静,他虽疑惑,但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解释什么,便点头应允,准我回了房间。
疲惫地躺在床上,闭上双眼,突然想起齐泽轩上次叮嘱我的话,便拿出手机拨通了他的号码。
电话接通,我自顾自地开口说了起来:“泽轩,我今天遇到望舒了。他的确有些奇怪,但心里也想得开,你不必太担心。”
那头静默无声。我觉着奇怪:“喂?泽轩你在听吗?”
沉寂了好半天,才听到齐泽轩哽咽的声音:“雨澄,我奶奶她,现在在手术室里抢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