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长生低叹一声,略略抬手,将夏桐生肩头圈住,搂在怀中。
床榻上轻轻一声低泣,胡不归仿佛睡得极沉,转过身去,面朝墙边,将面容掩埋在手臂间。
这少年伪装得极为拙劣,肩头微颤,拳头紧握,乌发披散间,耳垂泛红。
展长生却故作不知,只轻轻将另只手放在胡不归肩头,轻声道:“你兄弟二人一母同胞,却自小失散,如今能重聚,一半天意,一半却是人为。夏将军昔日只留下四字:前尘尽断。如今我亦有四字相赠:一期一会。”
展长生暗道惭愧,他不过一介平常人,说不出高深道理,更不会口若悬河、长篇大论,就连眼下这四字,也不过是借花献佛,用了先贤智慧。
一期一会,缘深缘浅,不过譬如晨雾夕露,留不得,放不下。
只求这一对兄弟来日莫要后悔而已。
天明时分,外出多时的伏麒返回修业谷,正是风霜满征衣的模样,银发银甲染满斑驳血痕烽烟,险些遮盖了原本流光溢彩的光芒。
他将侦查的情报一一告知,众人皆是神色沉重。
胡岩风在东极洲现身。
非但胡岩风现身,元化宗、水月山庄、天纵、天福、地耀、地绶……十洲三国、七城六郡——眼下只剩了五城六郡——诸多修士大能,俱都聚集到了东极洲。
东极洲唐家堡,乃是五族盟眼下的根基所在,如今高手云集,所为的却并非灭世斩龙枪,而是另一桩大事。
伏麒道:“枫燃岛要开了。”
枫燃岛位处东极洲以北,由水中妖族守护。传闻岛中有通天梯,一说可通神国,另一说却道这通天梯连接的乃是上古神迹,云外仙宫。
那云外仙宫不受神王统辖,自成一国,宫中更有两株盘古开天辟地时遗留的上古神木,得之者能掌三界。
故而难免天下众修趋之若鹜。
展长生一身暗金绣云龙的玄色华服,安坐议事堂上首之位,犹如虎踞龙盘,巍然冷笑道:“五族盟素来以正义自居,然则围攻斩龙门也罢,齐集东极洲也罢,无非是为一己之私。他做得,为何我们做不得?各位长老,不如一道去枫燃岛寻宝。”
此言一出,傅玄之便两眼一亮,应道:“掌门师叔高见!”
天孤城一战时,傅玄之居功至伟,两柄却邪灵剑大放光彩,后由张易力荐,擢为长老。
只是他性情跳脱,不拘小节,最不耐同杂务打交道。这些时日斩龙门休养生息,又不能随意外出,整日里除了修炼便是修炼,傅玄之早已烦不胜烦。
如今见掌门发话要闯枫燃岛,自是千肯万肯,生怕展长生改了主意,“枫燃岛乃十洲三国中位列前三的秘境,遍地奇珍、步步机遇。纵然寻不到通天梯,对我门中弟子也是一次天大的机缘。”
他这番吹捧正中展长生下怀,众人三言两语便议定了前往枫燃岛之事。
议事完毕,众人纷纷散去,展长生亦是迈出议事堂,前往聚宝盆所在的古井。
伏麒犹豫片刻,仍是跟在展长生身后,迟疑道:“另有一事……”
伏麒素来行容端肃,不苟言笑,数十年不改,此时见了展长生,却少见地露出踯躅神色,三番五次张口,末了仍然欲言又止。
展长生正立在聚宝盆边,查验搬运出来的如山珍宝。他挑拣出一盒夜明珠,颗颗有小儿拳头大小,珠辉照人,那盒子也是个宝物,外观看来不过两尺见方,内里空间却深不可测,那硕大的夜明珠足足装了半盒,粗略一扫,约莫有九百余颗。
他一面检视,一面仍是留意到伏麒在一旁来回踱步,偏生不肯走开,便柔声问道:“伏麒,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有事但讲无妨。”
伏麒道:“不敢当。恩公眼下……”
展长生道:“尚在闭关。”
伏麒神色一松,终于下定决心,上前半步,凑近展长生耳畔低声道:“胡岩风曾同一位贵公子见面,二人交谈时,那贵公子重复了数次,警告胡岩风不可伤你,又解释道:我欲向展长生提亲。”
伏麒话音才落,地面突然一阵剧烈晃动,展长生愕然不及提防,手中的宝盒落在地上,夜明珠哗啦啦滚了满地。
修业谷外百里处一座火山毫无预警爆发,赤红岩浆连同滚滚烟尘遮天蔽日,奔腾咆哮,冲刷大半个山体。
浓烟绵延千里,岩浆过处,树木岩石摧毁殆尽。护谷大阵全力运行,将毒烟遮挡在外,一时间谷内暗如黄昏。
地面损毁的余波也被大阵阻挡,谷外却赫然裂开了无数道裂口,隐隐可见裂缝深处,红光闪闪,熔岩咆哮。
一道人影早在岩浆喷发的时刻便自火山口中拔地而起,挟雷霆万钧之势,狂风焦灼,轻易闯过大阵后,稳稳落在展长生身前。
展龙玄衫如乌云腾腾,长发如漆,愈发衬得面容毫无瑕疵,端丽如画,却又极为冰寒,远胜千年封冻的雪山。一双眼黑气中透血色,盯住伏麒时,竟令得他后背一凉,不禁后退了几步,终是扛不住魔枪铺天盖地的杀气,面色惨白,单膝跪在地上。
展龙却无视他臣服姿态,只沉声问道:“是什么人?”
伏麒深吸口气,克制心头惊骇,颤声道:“不……不知。”
他只觉周围气温骤然一降,周身顿时刺痛僵硬,又忙解释道:“那公子行踪诡秘,随行者众多,修为更是高深莫测,我……属下……不敢离得太近。”
展长生见聚宝盆四周人群瞬间散个精光,逃得慢者早已匍匐在地,捂住丹田全力抗衡,个个面无人色。
他忙抬手按住展龙手臂,低声道:“师兄……你对伏麒施压也于事无补。伏麒,劳烦你仔细回忆,无论任何枝端末节,可有些线索?”
展长生手掌压上展龙手臂时,一阵温和灵力无形散发,将先前的煞气化解干净。几名仆从却不敢耽误,连滚带爬、头也不回逃离了展龙威压范围。
展长生见状也只得暗叹,任由众人保命逃走。
伏麒面色和缓些许,却仍是单膝着地,凝神回忆,过了少倾方道:“胡岩风对那贵公子恭敬得很。”
展长生自胡不归口中得知,胡岩风已掌紫晶令,在其位之上者,唯有赤木令同黄金令而已。赤木令为五族盟十五位长老所有,黄金令仅有一枚,且归盟主所有,现今无人知晓其下落。
若是如此——那贵公子只怕是五族盟长老之一。
展长生冷笑,才开口道:“哪位长老打的如意算盘——”
展龙却道:“现在就随我前往东极洲,杀了他。”
他扣住展长生手腕,只等师弟首肯,就要带他一道出发。
展长生急忙反手紧握展龙手掌,促声道:“师兄,且慢。”
他唯恐展龙暴怒,又忙道:“去自然要去,总要容我做些准备。师兄,那蛇鳞可炼化完成了?”
展龙放手,却不肯回他,只转过身去,傲然道:“再过几日,自然尽化。”
原来这魔枪听闻提亲二字,竟连闭关也不肯,径直冲破阵法,前来兴师问罪了。
展长生哭笑不得,只得同他一道返回石屋,重设了静修阵法,盘坐在阵中,方才望向展龙,柔声道:“师兄,我助你炼化。”
展龙半眯眼打量他片刻,却道:“不成,伏羲大蛇全身金毒,恐伤了你。”
展长生笑道:“我灵脉能通神泉,百毒不侵,更何况乾坤九炼早已烂熟于心,区区一点蛇毒,何惧之有?”
他怕展龙再无端担忧,索性抬起一只手来,那玄色长袍如水下滑,露出半截骨节优美的手臂,轻声道:“师兄,快些。”
展龙眼眸愈发幽深,回应般握住他悬空的手掌,却只是牢牢紧盯他片刻,突然笑道:“你这些不正经手段,留待洞房时再用。”
展长生略略屈指,指尖暧昧刮搔展龙掌心,仍是挑眉笑道:“傻师兄,洞房只有一次罢了。你若再想洞房,只怕要换人了。”
展龙略一用力,就将这日益学得恶意勾人的小师弟扯入怀中,灼热手掌贴在展长生面颊上一阵厮磨。随即凑近在他嘴唇上轻轻一碰,舌尖轻扫唇面,展长生只觉犹若蝶翼轻扇,若有似无的触感自唇上掠过。
气息炽烈,铁锈味若隐若现,此情此景下,却仿佛催||情香一般,格外暧昧动人。
展长生不觉气息急促,抬手勾住展龙颈项,仰头追逐师兄轻柔暧昧的唇舌。
不料身躯突然凌空,竟被展龙拦腰夹在腋下,再落地时,已被送出房门。
展龙手掌在他臀侧一阵揉搓,又在展长生鼻尖颧骨上落吻:“傻师弟,往后我同你年年岁岁,都是洞房。”
展长生被他揉得心猿意马,回过神时,便只听见房门关上,传来咔嗒一声响。
展长生怔愣许久,方才后知后觉,满面通红起来。
展龙固然是珍而重之待他,唯恐蛇毒侵扰,才会拒绝了展长生双修的邀约。
然则这其中种种你来我往,犹如求欢被拒一般,叫他情何以堪?
展长生一拳砸在木门上,咬牙切齿同门内的师兄发狠:“若我再用这些手段,就……就……”
他在心中百转千回,殚精竭虑,却偏生想不出半个有用的诅咒。
最终只得叹气作罢,只道:“我两世为人,不同一柄枪一般见识。”
五日之后,展龙出关。修业谷中诸人业已筹备完毕,分批出发。
斩龙门的名号暂时用不得,众人便以重云宗为化名,取的正是风从虎,云从龙之意。
这次斩龙门几乎倾巢而出,并未留人看守。连刘忠也带了一众傀儡,陪同夏桐生、胡不归一道出发。
有了夏桐生偷溜的前车之鉴,展长生心知困不住夏桐生,自然也困不住胡不归,索性带二人一道历练。修道者逆天争命,步步险境,终究不是关在谷中就能修仙得道。
许文礼原有留守之意,只因他听闻长春派也在东极洲,往事不堪回首,不如逃一逃、避一避。
展长生却不劝他,只同他说了些全不相干的事:“这次东极洲之行,实则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许文礼饱读诗书,此时却茫然道:“项庄是何人……为何舞剑……”
展长生低咳一声,只道:“山村野史,不提也罢。此次东极洲之行,明里是为枫燃岛,实则是为唐家堡。”
许文礼两眼圆睁,自床榻上一跃而起:“你要直捣黄龙?”
展长生笑道:“正是。”随即补充,“五族盟眼下忙于寻通天梯,人人想分一杯羹,自然无暇兼顾斩龙门,正是进攻的好时机。”
许文礼却担忧道:“长生,斩龙门中并没有调兵遣将的武将,贸然进攻,只怕……”
展长生却露出和煦笑容,朝往窗外扫了一眼。
窗外风清月明,白云如絮,并无半点异状。
许文礼却心领神会,长叹道:“若有夏元昭为你运筹帷幄,何愁五族盟不灭!”
他又恶狠狠道:“若非五族盟蛊惑,我师尊、我五师兄……何至于迷了心窍,偏听偏信!此仇不报,誓不为人,长生,我随你一道走!”
他不肯怨生养他的长春派,自然将这笔帐尽数算到了五族盟头上。
展长生自然明白他心思,若是追根究底,许文礼倒也不曾怨错了人。
翌日清晨,斩龙门上下诸人陆陆续续,便朝东极洲方向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