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孤城先遭雷击,又逢兵乱,百姓十去其三。如今四围城门洞开,魔兵尽散,便有胆大者络绎出城,往别处逃去。
那夏侯琰往日也了得,以一己之力能分裂合计十三具分|身,一则令人真假难断;二则,一人占据了城中十三处要职,将天孤城牢牢掌控在手中。
却也令得如今天孤城群龙无首,转眼便落个树倒猢狲散的下场。
展长生只立在魔王城顶上,俯瞰苍茫荒原,人群影影绰绰四散离去,渐行渐远。
拂晓时分,暗无天光,这些凡人却再不敢在城中多停留半刻,唯恐迟则生变。
人心涣散至此,那夏侯琰也是枉做了这数十年魔王。
化外之域中,七城六郡已去其二,细细算来,竟都同斩龙门脱不了干系。
诚如展龙所言,一切皆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展长生肃容俯瞰时,一名斩龙门弟子来到三尺开外,踯躅不前。
展龙固然不放在心上,展长生却留了个心眼,问道:“何事?”
那弟子复姓西陵,单名一个光字,乃是自青元仙境中得救的众修士当中,最为年幼的一个。
当初获救时,西陵光同展长生匆匆道过谢,便去寻他家人。不料未过两日,便失意折返,只道父母兄弟皆已不知去向。
原来这西陵氏乃是个极罕见、极微小的修仙世家,家中不过父母、长兄、次姐与西陵光五人。这西陵氏家中有件飞行法宝,能载众人日行五千里。故而西陵修仙,以法宝为家,居无定所,四处漂泊。
西陵光与家人、法宝联络的玉符俱已毁在青元仙境中,如今寻不到家人,他彼时年方十五,修的又是费时费力、初阶实力不堪一击的符箓之道,既然无处可去,干脆跟随展长生,入了斩龙门。
西陵光生得圆头圆脑,白净温顺,性子又开朗,甚得众人喜爱。十余年来勤于修行,如今亦是堪堪能独当一面。众人见展长生气色郁郁,那煞神又守在一旁,人人皆不敢上前撩虎须,推三阻四之下,便将西陵光推了出来。
如今见展长生开口相询,西陵光便硬起头皮,规规矩矩稽首道:“掌门师叔,府外有商贾、地保、乡绅共四百九十七人,等候觐见新魔王。”
展长生漫不经心反问道:“新魔王何在?”
西陵光迟疑了稍许,眼神却不敢朝“新魔王”所在之处偏移,只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低声道:“……师叔斩杀魔王的英姿,深入人心……”
展长生微微一愣,突然醒悟,却也不过莞尔,只道:“叫他们散了罢,我乃永昌人士,只为降妖除魔,却无意占城为王。”
展龙亦道:“魔将滋味鲜美,如今城中一个不剩,何必留着,快朝下个城去。”
展长生便面露赞同之色,又道:“再过两个时辰,休整妥当,便往长宁出发。”
西陵光低头道:“遵命。”
随后却仍是在原地不动,面色难堪,似有难言之隐。
展长生见他愁眉苦脸,白胖脸蛋几乎皱成花卷,不觉放柔声线,劝慰道:“若是撑不住,不妨先回修业谷。”
西陵光用力摇头,却不敢再拖延下去,终于视死如归,脖項一缩,两手抱头,战战兢兢道:“掌、掌门师叔饶命,桐生小师弟不、不见了!”
天孤城东南三百里,黑褐色荒石滩连绵不绝,蜿蜒向天际。
一头黛青蜥蜴几乎与身下鹅卵石同色,正懒洋洋吐出红信捕捉飞虫。
突然地面一阵震颤传来,细小鹅卵石跟随晃动,那蜥蜴立马朝旁边纵身一跃,逃离了原地。
一道无形力量重重撞击地面,震得鹅卵石翻转滚动,蜥蜴飞虫纷纷闪躲。
那隆隆震响无形无踪,倏忽而来,眨眼而逝,犹若一阵酷烈疾风闯过荒野,刹那便冲向远处。
那旋风横冲直闯,直至远离了荒石滩,冲进长宁州外的树林时方才停下来。
四顾无人的石道上,一人一骑两道身影乍然浮现。一人是青色利落劲装的少年,一骑则是黑白相间的毛绒灵兽。
那少年腰间一条银色腰带熠熠闪亮,灵光渐渐散去,正是展长生昔日转赠的隐身腰带。
用了这腰带的少年俊朗而英武,正是夏桐生。
他此时轻轻拍拍胯||下的毛绒大熊猫,小声笑道:“回去后,可要好生安慰团团才是。”
团团与圆圆性情相左,待两只崽子日渐成长,这差异便愈发显著。团团沉稳内向,乖巧听话,圆圆幼时便好冒险,如今身强体壮,便愈发胆大妄为。
这一人一熊便将试图阻止的团团困在屋中,偷偷溜出城来。
圆圆喉间哼了几声,摇头晃脑示意小事一桩,勿需放在心上。
夏桐生便翻身一跃而下,在圆圆耳后轻挠了几下,叮嘱道:“我进城去了,你好生待着,不可被人发现。”
那少年随即迈开大步,朝着长宁州疾行而去,靠近城墙时,再度启动隐形腰带,一跃而上,悄无声息潜入城中。
数百里之外的天孤城中,一间民居房门裂开,外围法阵灵光褪去,一头毛绒大熊猫冲出屋来,靠在展长生肩头呜呜低泣。
展长生眉头皱得愈发深,怒道:“这两头崽子愈发不知天高地厚,待我去捉拿回来。”
一众门人噤若寒蝉,个个当了缩头乌龟。
展长生冷冷扫过众人,转而瞪视那魔枪,问道:“师兄分明知道桐生何时离城,为何不曾示警?”
展龙略略皱眉,只道:“你在他身上留的护身法咒并无动静,何必大惊小怪?”
展长生一言不发,只一味注视展龙。
展龙在众目睽睽之下,只得腾身而起,在半空重化了黑龙形态,沉声道:“那崽子就在长宁,我带你先去寻他。”
展长生匆匆叮嘱张易与西陵光等人后,一纵身跳上黑龙后颈,黑影转眼升入高空,展龙显出原形,朝着长宁州呼啸而去。
夏桐生潜入长宁州城内时,天色已蒙蒙泛光。待朝阳一缕光芒照入城中时,肆虐了一夜的魂兵顿时烟消云散,不知去向。
东边小巷中,便有扇木门吱呀一声开启,接二连三的长宁百姓开始外出,却是神色憔悴,扫洒砍柴,皆有些心不在焉。
吴宝只奉命锁闭城门,将无论活人死者全数困在城中,其余全不关心。
故而城内安防外紧内松,夏桐生便大摇大摆混在其中,窜入一座大宅的后院,在偏僻的篱笆小院外小声唤道:“阿凉,阿凉!”
那篱笆包围的小院中开辟了半亩菜畦,此时绿叶茵茵,期间隐藏了些许或白或紫的小花,在晨曦照耀下,水珠莹莹,有如碎钻。
院中唯有三间简陋木屋,此时正中的木门应声开启,显出一条瘦削身影来。
那身量不过十三四岁少年模样,一身书生模样打扮,青色长衫浆洗得发白,却胜在整洁挺括。那少年笑道:“是阿严来了,快进屋罢。”
夏桐生轻松一跃,便越过近一人高的篱笆,落在那少年身旁,急急道:“阿凉,长宁闹鬼,你夜里睡得可好?”
阿凉虽然身形瘦弱,气色却极佳,同宅院外头的百姓截然不同,开了木门,迎夏桐生入内,提起小炉上的黄铜小茶壶,为他斟了杯热茶,方才道:“这几日夜里愈发喧嚣……我读了会儿书,便睡了,并不妨事。”
夏桐生松口气,便反手握住阿凉提茶壶的手腕,肃容道:“阿凉,长宁如今不太平,不如先随我回家住上些时日。”
阿凉讶然看他一眼,笑道:“你倒不死心,我前次才拒了你,如今又旧事重提。”
夏桐生分明是鼓了勇气,第一次同阿凉提起此事,他见阿凉讶然,便也有些呆愣,茫然问道:“我何时同你提过……”
阿凉只当他癔症发了,轻轻挣脱夏桐生手指,将茶壶放下,坐在一旁以两指试夏桐生额头,柔声道:“阿严,可有什么地方不适?”
夏桐生被他伺候得舒服,微微眯眼,只道:“不……”
门外却突兀响起一个少年嗓音,唤道:“阿凉,阿凉!”
夏桐生被人打扰,正自皱眉不悦,却发现素来沉稳,远超常人的阿凉面色一阵惨白。
他只道那来者不善,立时心头升起一股怒气与勇气,拍案而起道:“阿凉莫怕!我为你赶走他。”
夏桐生不待阿凉开口,便大步迈出木屋,喝道:“何方宵小——”
只见一个青衣少年立在篱笆外头,俊朗矜贵,容貌却极为眼熟,夏桐生顿时咽下后半段话语,只怔怔看他。
这两个少年隔着一道青竹篱笆,互相瞪视,誓要在彼此身上刺穿一个洞来。
身后却传来阿凉惊慌失措的嗓音:“阿严……你究竟……是人是鬼?”
那瘦弱少年仿佛受了天大的打击,扶着木门的手瑟瑟发抖,顺着门框就要下滑跌落。
夏桐生眼疾手快,急忙转身去搀扶阿凉,不料另一个少年亦是三步并作两步,翻过篱笆,搀扶阿凉另一只手。
二人异口同声道:“阿凉莫怕,我自然是人!”
随即再彼此瞪视,竟又异口同声怒道:“你这妖孽,为何无端端变成小爷/本世子模样,哄骗阿凉!”
这两个少年自己也暗自怔然,怔然之下不免生出些恐惧,再不敢轻易开口。
阿凉再沉稳,也终究不过是个少年,震惊之下,只顾呆愣道:“阿严……有两个。”
唯有隐藏在篱笆外头的一众侍卫,终是有几个知晓真相者忍耐不住,一个接一个口吐鲜血,挨个倒下。
其余侍卫唯恐同袍丢了性命,急忙将这几人拖出后院,设法抢救。
夏桐生心绪大乱时,那护身符咒便将感应送往展长生处,展长生亦是察觉了异常,手指紧紧握住斩龙枪枪身,嘶声道:“师兄!快些!”
展龙却不满,冷哼道:“平素怎不见你求我快些。”
展长生哪里有心同他调笑,只怒道:“若桐生有个三长两短,三年不许进房!”
斩龙枪一震,骤然加快速度,快逾闪电般朝长宁州俯冲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