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英城中,义昭王府后花园内,胡岩风正同一名少年练剑。
那少年约莫十三四岁模样,身着银锦衫,腰束白玉带,暗褐鹿皮靴表面密密绣了同色纹路,却是件轻身强体的法宝。
虽然年未及弱冠,容貌举止,却隐然已有矜贵俊美的贵公子风范,手中一柄银剑划过时,仿佛匹练斩空,招招狠厉毒辣,专攻胡岩风故意露出的破绽。
胡岩风一身黛青窄袖长衫,束发及腰,手中只持一根蜡梅枝代剑,形容淡漠,只轻描淡写便化去了那少年的凌厉攻势。
二人斗得久了,那少年气力不济,白皙面容渐渐潮红,气息亦是跟随紊乱,剑招再不复起初的规整有序。
胡岩风自下而上,斜挑蜡梅枝,铮一声轻响,银剑自少年手中脱手而出,在半空呼呼转成风车样,最后叮一声扎入远处的假山峰上。
那少年两手扶住膝盖,喘气不已,汗珠密密渗出绯红面颊,将刘海沾湿,他又怒道:“不打了!父亲也不肯让我。”
胡岩风将蜡梅枝放在一旁石桌上,将那少年沾在面颊上的刘海理顺,又接过一旁侍卫送上的锦帕,为他细细擦拭面上汗水。
那少年气冲冲的神色渐渐好转,胡岩风便开口道:“善终如始,则无败事。不归,你不该松手。”
那少年正是胡不归,此时面露惭色,低声道:“孩儿知错,只可惜孩儿未能继承父亲的天生武体,只怕终此一生,也难及父亲万一……”
他说得酸涩,胡不归却依然紧皱眉心,打量这娇生惯养的少年,少倾,终究一声轻笑,抬手在他头顶摩挲,柔声道:“以武入道,万中无一,全靠机缘。仙途艰险,长生难求,不归,我有滔天本事,能护你一生顺遂,你只需勤加修炼,尽力而为,往后一切有为父。”
胡不归却拍开他手持锦帕擦拭的手,冷哼道:“我堂堂男子汉,岂能只靠先辈余荫过活,岂非让人小觑了。我父亲是盖世英雄,虎父自然无犬子,日后瞧我的便是。”
胡岩风一双刀刻般狭长双眼缓缓垂下,眼睑半掩,低声重复道:“盖世,英雄?”
那男子低沉嗓音中,有说不尽的讥讽,道不完的嘲弄。
许久终于沉沉笑出声来,目光黯如山雨欲来,望向天际。
胡不归终是察觉了异样,上前拉住胡岩风手臂,茫然唤道:“父亲,孩儿可是说错什么了?”
胡岩风尚不及回答,剑眉微微一挑,已转头看向后花园入口的朱红垂花门。
不过须臾,一名身着琼英盔甲的传令兵匆匆奔入垂花门,迎面就见胡岩风正自候着,微微一愣,随即单膝跪在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上,两手抱拳道:“王爷,墨先生回来了,在书房候着王爷传讯。”
胡岩风道:“墨先生旅途劳顿,不必再费事,本王去见他。”
胡不归亦是两眼圆睁,自胡岩风身后窜出来,喜道:“墨先生回来了?带我去见他!”
他正要朝外奔去,胡岩风却一抬手将少年拦下,又道:“不归,我同墨先生有要事商议,改日再陪你玩耍。”
胡不归只得应了。
胡岩风率众人大步离了后花园,只剩下那银袍少年与几名侍卫、小厮。
胡不归垂头丧气,一撩袍摆坐在蜡梅树下的石凳上,一脚踩住石凳边缘,下颌抵住膝盖,失落道:“良叔,父亲为何总不喜欢我?”
他所唤的良叔正是李良,昔日曾同展龙大战的四名侍卫中,硕果仅存的一人。
十三年光阴催人,昔日那意气风发的青年将士,如今已近不惑,又在战场上中了敌军邪咒,伤了根本。虽有仙药救治,表面看似无碍,内里却已然风烛残年,再经不起摧残。乍看上去,满面皱纹,发色斑白,竟比胡岩风更苍老。胡岩风感念他鞍前马后多年,免了他军职,收他入王府做了个清闲管事。
李良闻言,却只是低声叹息,昔日胡岩风将夏元昭之子留在身边之事,琼英降将人尽皆知。
只是人人皆被下了封口魂咒,无论口述笔著,委婉暗示,如若要将此事告诉旁人,便立时受尽痛苦,七窍流血而亡。
故而十三年零七个月来,胡不归只当自己是那王爷的血脉至亲,一腔孺慕,尽数寄托在胡岩风身上。
李良苦涩一笑,垂下花白结发的头颅,低哑声道:“王爷这些年连姬妾也散尽,只求抚养世子成人,平顺继承义昭王之位。一番苦心,世子千万莫要辜负。”
胡不归哼笑道:“我是嫡子,父亲生养再多弟妹也越不过我去。父亲……想必很喜欢我娘。”
那少年张扬跋扈的眼神略暗了一暗,忽然转头问道:“良叔,你可曾见过我娘?”
李良心道,见过,不过王府一名普通侍妾。实则却不敢应声,只暧昧摇头,顾左右而言他道:“说不定墨先生见过。”
胡不归顿时坐直了身,却并未嚷着要去见墨先生,只冷淡道:“我乏了,回屋吧。”
顿时一众仆从侍卫簇拥上来,护送世子回了自己厢房。
胡不归大步迈入房中,却将屋中随侍的婢女小厮统统赶出门外,这才脱了鞋跳上床,自床头暗柜里取出一个乾坤戒来。
翻找一阵后,那少年面露笑容,低声道:“找着了。”
随即取出个黄澄澄的大海螺来,侧耳在海螺口上细细聆听。
这海螺乃是用来探听消息的宝贝,胡不归先前动了手脚,将另一只海螺藏在了书房内,故而此时将耳朵紧贴在海螺上,便听见墨先生同胡岩风的声音隐约传来。
却是墨先生叹气道:“……四十万战魂,神仙也控制不住,王爷慎重。”
胡岩风冷笑道:“莫非要放任不成?你且说说,长宁州眼下是什么光景?”
墨先生沉吟,过了半晌才无奈道:“一过酉时,家家闭户。”
胡岩风沉声道:“正如墨先生所见,那四十万护国神盾纵使化作鬼魂,却依然牢记职责,一过酉时,便全城巡逻,但有异常,立斩无赦。只可惜——”
只可惜战魂眼中,生者是威胁,活物即异常。
故而这数月来,长宁州百姓死伤无数,长宁太守请来永昌国师,竟也被那战魂一气全杀了。昔日的护国神盾,虽然一心为民,不意却成了祸患。
一切源头,自是因墨先生招魂术不济事而起。
胡岩风怒从中来,重重一拍桌,斥道:“若不是你夸下海口,又何至于生出这许多麻烦。”
墨先生声音里却生出些委屈来:“王爷,卑职瞧着你日思夜想十三年,心疼不过,方才勉力为之……是卑职的不是。”
室内静了许久,胡岩风方才低沉哼笑出声,“十三年也等了,再多些时日又何妨……罢了,取聚魂幡来,本王亲去收魂。”
咣啷一声响起,似是有人撞翻了桌椅,随即墨先生焦急道:“王爷!使不得,你虽有半步金丹之躯,却终究是以武入道,肉身筑基,万万不可与阴邪之物相抗!若是一招不慎,只怕魂飞魄散!”
胡不归正听得入神,忽然传来胡岩风一声冷哼,旋即耳边炸开脆响。
那少年心知这小机关被发现了,反倒跳下床榻,急匆匆推开门,朝候在门外的长随小厮喝道:“随我去书房!”
胡岩风将藏在椅子下的海螺捏碎扔了,缓缓擦拭手指,面色阴晴不定。
立在他身后的墨先生则是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书生,身着鼠灰色长衫,神色不卑不亢,只闲定道:“王爷,还请为世子着想,招魂之事,千万要三思。”
胡岩风忽而笑道:“这倒简单,十个个国师不够,便捉拿百个,百个不够,就凑千个——来人!”他扬声唤道:“取我紫晶令来。”他却不想想,十洲三国,哪来这许多国师供他使唤。
此言一出,那气定神闲的墨先生也动了容,忙上前一步唤道:“将军!紫晶令何等尊贵,岂能用在这等小事上?”他一时情急,竟唤出了胡岩风旧称。
胡岩风嗤笑道:“本王却说它是大事,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门外侍卫一时犹豫,才欲迈步时,头顶一阵劲风袭来,却是家养的青鹏鸟来了。
一道银色身影自鹏鸟背上一跃而下,正是世子殿下,扬声道:“父亲,我要同你一道去长宁州!”
那侍卫自是松口气,拦在胡不归面前,拱手垂头道:“世子,王爷正同墨先生商议……”
大门却在此时开了,胡岩风斜倚在八仙椅上,慵懒道:“让他进来。”
胡不归眼尖,便瞅到书房角落一堆海螺碎屑,却仍是硬起头皮迈入书房中,一撩衣摆跪在胡岩风面前,肃容道:“父亲,请带孩儿一道去长宁州。”
距离琼英万里之外,深山大川中,有一名少年玄衫如墨,亦是跪在展长生面前,倔强道:“爹爹,你若不带我出谷,我就长跪不起。”
展长生端坐在议事堂的貔貅伏云椅中,剑眉微皱,只冷冷瞪他。
那少年却睁大一双眼,与他大眼瞪小眼,不肯退缩。
夏桐生如今年岁日长、稚气渐消,面容愈发同乃父相似,再过几年,便又是个俊美青年。
自然比起展龙差了些,然则,这天下间又有谁能同展龙比肩?
展长生回神时,惊觉自己竟拿展龙与人比美,顿时一阵怔然,抬手掩住额角。
展龙神识何其霸道,不过三个月有余,便将百万魂魄炼成魂兵。他日前听闻了张易带来的消息,便临时起意,要前往长宁,将那四十万战魂尽数收回,不料被夏桐生知晓后,便一味纠缠。
想来夏元昭也在那四十万战魂之中,总要让这父子见上一见……
展长生不觉叹道:“也罢……是时候了,此番出谷,你需同我约法三章。”
夏桐生顿时大喜,站起身来,就要扑进展长生怀里,一面叫道:“爹爹最好了!”
斜刺里却骤然横出一条手臂,将展长生自原地掳走。夏桐生便扑了个空,径直跌入椅中。
展龙方才现身,冷嗤道:“我一个不注意,你就想拈花惹草。”
夏桐生自椅中爬起身来,竟不曾抱怨,只乖巧站立,两手抱拳,朝展龙行了一礼,“参见大师伯,大师伯莫要开晚辈玩笑,晚辈不过同父亲说说话罢了。”
展长生却只觉身躯腾空,被展龙扛在肩上,一时间又是无奈,又是窘迫,低声道:“师兄,你怎能同夏桐生胡说?”
展龙狭长如刀削的双眸微眯,冷冷瞥他一眼,只道:“再过两年,这小崽子就到交||配的年纪了。”
魔枪终究人性欠缺,心中全无半点伦常纪纲的忌讳,故而看谁都不顺眼,恨不能将展长生日日关在笼中,不叫人靠近。
展长生一时气结,只得再捂住展龙的嘴怒道:“一派胡言,怎能在桐生面前说这……不要舔我手心!”
夏桐生心头微叹,对那两人视而不见,迈步走出议事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