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散去,天命殿上也清空了场子,官员穿回靴子,四散而去,独独留下殿内三人。
本是讨论新律,却因为户部的事情叫皇帝狠狠斥责,郭阳心底自然不甘。前面郭济引着二人,走了一旁小路,穿过数条连廊,来到一处小殿。
自从修缮玩致和殿后,皇帝自恃内帑充裕,便把目光投向北苑,相比于皇帝日常居住的南苑,北苑被闲置的殿宇更多。
于是在致和殿修葺一新之后,皇帝便把工匠拨到北苑,修缮殿宇,虽然一时之间未想好用来做什么,却好过日日看着灰尘笼罩、野草遍地的宫苑。
三人穿行而过,一旁水潭里荷花开尽,唯留下几条枯枝。
“到了。”三人来到一处小殿面前,郭汪两人看去,见上面用浑厚的隶书写着:养心殿。
“这是陛下近日来退朝后暂休之所,还没几个人知道。”郭济一笑,轻轻叩响门扉,隔着门向内说了几句,只听里面传来一句:“进来吧。”
二人相视一望,低头进入。郭济打开门来,待二人进去,合上门扉,站在殿门前侍候。
入殿之后,两人才发觉这殿的不同之处。从外处看,这小殿平平无奇,入殿之后才发现这殿竟然不小,原来此殿是以窄面取门,看到的无非是个侧面。
皇帝也不对着殿门,而是坐南朝北。两人自皇帝左手边进来,告了声罪,来到皇帝面前行礼。
礼毕,江河头也不抬地问道:“知道今天为什么叫你们俩过来吗?”
还不等汪大渊回话,一旁郭阳先道:“是臣督导不力,延误了工期,惹得陛下大怒,臣知罪矣?”
“就这?”江河正在挥洒宸翰的手突然为之一滞。把笔随意仍在一旁,看着阶下郭阳道:“子高,让你做户部尚书,是真辛苦你了。”
沉寂无声的数秒过去,江河又点了汪大渊。
“焕章,你说说朕为何叫你过来。”
“臣……”汪大渊本来还有一点欣喜,可看着皇帝对郭阳的态度与自己无二,本来存的一点求宠心思也消失一二,只求皇帝别把怒火转移到自己身上。
到时候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自己岂不是得早早滚到琉球去?
“臣有罪!”
“咦,卿何罪之有?”江河眉头一挑,暗道自己这是炸出来一条大鱼?
“臣今日上朝,在司马门外让之前上司刘振拦住,他将刑部秘闻告诉在下,说可以用到一二。”
“哦?刑部秘闻?他一个户部侍郎如何知道?”一边说着,又把目光投向了郭阳。
搔了搔头,江河也没想到还能牵连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这也无妨,说是部门相阻,其实都是同朝为官,难免有小道消息传出,不算什么。然而焕章若非明察秋毫,焉能以一言而知朕之所想?”
皇帝不再继续追问下去,汪大渊却有些难堪了,他现在可以肯定皇帝不会把郭阳的火气洒到自己身上来,可自己要不要把事情继续说下去?
说吧,怕引得皇帝震怒。可要是不说,自己在吴州搞出的小动作让皇帝发现,那可就不是皇帝大发雷霆的事情。
虽说只是四十五顷田的事情,可仔细算下来,也是四千五百亩地,足可以安置数十户人。虽说就此也不算什么大事,可偏偏逢在广推均田的当下。
皇帝眼里不揉沙子,要是出了这档子事,还牵连到两个三品官员,自己不就成了典型案例、反面教材了吗?
一时彷徨无措的汪大渊索性继续当缩头乌龟,去听听皇帝与郭阳聊得什么,可这一听不要紧,却让汪大渊吓得后背湿透。
“其实今日训斥,也无非是在群臣面前,做个姿态。朝上衮衮诸公虽然可靠,近来却有些怠惰,忘了敌我之分,近来竟然还有几个御史上书,要为天正元年的那几个世家翻案。”
“翻案?反了他了!土地问题一天不解决,大宋便没有一日安宁!朕就是要让天下人知道,谁敢买卖土地,压在农民头上不劳而获,便是朕的敌人!朕百万大军,可不怕他几百家丁!”
一旁汪大渊冷汗直流,虽说这话是对郭阳说得,可汪大渊心里有鬼,感觉句句都说得是自己。尤其是最后一句,自己家里可没有几百家丁,也就十三个。
皇帝在京都附近,兵马足有二十万,灭掉自己还不是跟玩一样。
“陛下……臣……臣要举报!”
“哦?”江河看着汪大渊气色不佳,也不管他刚才说了什么:“焕章最近的气色可不大好,得补一补气血,气虚就容易出汗,出汗就容易着相。在京为官,拿出去就是大宋脸面,这样可不行!”
“臣……臣……”汪大渊哆哆嗦嗦,甚至脚下一个不稳,险些跪在地上。
他现在都能看到,官兵把他家里围了个水泄不通的样子。
“焕章虽然不是言官,可我大宋人人皆有检举之权,焕章是看哪位官员品行不佳或者触犯律法了?”
“是刘振!”
“你胡说什么!”郭阳闻言,转身斥责道:“刘振是户部的顶梁柱,为官清廉,屡有政声。这户部尚书他来做都是完全够资格的!焕章可别胡乱污毁他人清白!”
“不是污毁清白!”汪大渊不理一旁郭阳,上前两步,站在桌案之前:“陛下,刘振一家本居淮右,去岁两淮大疫,他家南避入吴,卖却族中田产,却打算在吴地购地。”
“哦?有这事?”江河眉头一皱,又问向郭阳:“这个刘振,我只记得名望不错,家里如何?”
“陛下!刘振刘奋章世居庐江,祖上还能追溯到陈文帝时的车骑将军刘都,素来都是淮右士林冠冕。入我朝以来,刘氏一族也唯有刘振一人在朝为官,可不像别族,朋党相联,以权谋私!”
郭阳又继续为刘振辩解道:“那刘振家中,家学殷实。本就不是什么土地横连阡陌的土豪劣绅,族中家产也曾与我提及,似乎只有十几顷田,一点淮右生意、营生罢了。”
“再者说,刘振目下负责的不是别的,正是搜户检地。他出身世族,却能感受陛下之广德,亲自来当世家的刽子手,难道陛下要相信焕章的一面之词吗?”
作为刘振曾经的下属,郭阳的袒护也在质疑着汪大渊的道德。
另一边,郭阳还未停下。“虽然臣入户部尚短,也知道刘振的清雅名号。洛城当中,拜刘振为师者多矣。上个月,就有城内富豪请求拜刘侍郎为师,封赏百万资产,作为束修,可刘侍郎坚决不收,他说:‘金何固也?一朝倾覆!学识在胸,谁其可夺?’坚决不受。”
“是想如此雅士,焉会为了些许田地,就冒着眼下严打,拼上一生清誉也要换来几亩田地呢?”
郭阳的一番辩解,让汪大渊有口莫辩。就连他自己也怀疑,是不是自己误会了刘振的意思,而在皇帝面前失仪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