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鹿儿岛上,雨水很多。
大雨就像天空漏了一个洞似的下个不停。时而细雨绵绵,时而倾盆如注,山坡上的土地都浸饱了雨水,变得湿嗒嗒松垮垮的,到处都是淤泥,走没几步就会滑上一跤。
倘若跌倒的时候尝试伸手去抓一下身旁的树木借力,结果说不定会更糟——前几天有个人就是这样做的,然而那棵小树的根部喝饱了水,泥土都被连日来的雨水浸得松软了许多,那个出身自萨摩旧士族的家伙又身宽体胖,仓促间随手猛地一拽那棵小树,结果竟然让丧失了重心的他连着树根一起拔起、连人带树一路翻滚摔下了山坡。
这种非战斗减员的方式更加令萨摩这一方的四号大队指挥长兼总司令桐野利秋感到心烦且暴躁了。
这里是高濑以东的田原坂,是一片山地,不但山道险峻、两旁还都是断崖。自从起兵以来,战事不顺的萨摩军队以熊本城为目标,却久攻不下;抢先攻击的优势消耗殆尽。一开始显得有点措手不及的政府军很快反应过来,重新组织起了征讨军团,抵达高濑之后就与萨摩军队发生了激战——最后,那场战斗以萨摩的失败而告终。
于是,萨摩军一路撤退到了田原坂这里,眼看此处地势易守难攻,终于重新振作起来,把守住了山坡,准备在此与政府军决一死战。
不过绵绵不断的雨水前来搅局了——在这种天气之下,不但能见度很差、山道泥泞难行,就连双方使用的步枪和火炮这种西洋武器,火药也差不多受潮到很有一部分无法使用的地步。
双方军队好像都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泥沼之中。在雨中,两边都好像枪弹不要钱一般地进行了奢华而任性的对射;子弹像暴雨一样倾泻在田原坂的山坡上。
桐野利秋怒气冲冲地在他作为本阵的一栋破旧的房屋内走来走去地兜着圈子,面前的桌上摊开着一张地图。地图上摆着一堆小旗子,蓝色的和红色的小旗子几乎交织在一起。
忽然,他焦躁地停下脚步,扭头朝着屋外喊道“去把九条那小子给我叫过来!”
外头有人迅速应声,不多时,一阵快速的脚步声响起。
和这恼人的、绵绵不绝的春雨截然不同,那阵脚步声听上去十分富有节奏,给人以一种敏捷而从容的印象;脚步声很快停在门前,继而响起的是礼貌的轻叩房门声。
桐野利秋不耐烦地说了一声“进来”,房门随即被轻轻地打开了。
进来的是一个少年模样的人。他站在门边,又反手将房门轻轻关上。没有桐野利秋的召唤,他暂时就停留在门边,身姿挺直地站在那里,背光而立,脸容看不太清楚。
桐野利秋似乎也并没有立刻把他叫到身边来的意思。他仍然站在桌边,满脸烦躁之色地瞪着那张摊开的地图看,过了片刻之后,却突然开口道
“那些……大久保派来的家伙们,有什么动向被刺探到吗?”
那个少年并没有立刻答话,却低下头轻轻地笑了一声。
这声笑似乎让桐野利秋的怒火更加高涨了一点,他不悦地转过头去,严厉地逼视着站在门边的少年。
“怎么?这有什么好笑的?!你是有什么看法吗?!”
那个少年从容地抬起了头迎视着桐野利秋。屋外暴雨如注,天色晦暗。屋内不得不早早点起了灯烛。在烛火跳动下,他那俊秀得几乎雌雄莫辨一般的脸孔同样显得有丝深沉难测。
“哪里。我只是忽然有一些奇妙的联想而已——”他微微拖长了尾音,语气意味深长。
“您好像总是遇上姓‘大久保’的对手呢——现在,是大久保利通大人。以前,也曾经有一位叫做‘大久保大和’的厉害对手吧?”
桐野利秋一怔。“大久保大和?!……”
他想了一下,才意识到那个少年指的是谁。而那个名字所指代的人物早已经在时代的大潮中消逝了十年之久,但是那个人当时带给他的头痛和气怒感好像一点也没有消失似的,在意识到那个人名究竟是谁的一瞬间就又都回到了他的脑海里。
桐野利秋很是不快地皱起了眉头,觉得这个少年确实和他出身的家族一样令人烦厌。可是现在随着战争的进行,萨摩的俊才一天少似一天;这个少年虽然可厌,但他那一身耀眼的能力也足以抵消不少这种惹厌感。
于是他咳了一声,语气僵硬地答道“……近藤勇?你提他做什么?难道你没刺探来任何消息吗,才拿这些已经过时了十年的消息名字来搪塞?”
他说得很不客气,但好在那个少年似乎已经见识惯了他的坏脾气,也并不怎么介意似的,含笑应道
“不,正是因为得到了一些和近藤勇君相关的消息,才特意提起他的。”
桐野利秋滞了一下。
“……什么消息?”他脸色很难看地反问道。
那个少年在门旁的暗影里似乎微微翘了一下唇角。但定睛看去的时候,他又仿佛什么表情都没有似的,语气也十分平静。
“那边,组成了所谓的‘新选旅团’哟。……听名字就能猜到,是以前的会津藩……还有,新选组的成员,作为主力而组成的军队。”
假如仔细听的话,就能够听出那少年平静语气之下带着的一丝淡不可察的笑意。然而此时心烦意乱的桐野利秋却并没有察觉这一点。
“这样一来的话,萨摩这边的剑术优势瞬间就要化为乌有了呢——毕竟,新选组的成员……那可不是开玩笑的吧。每个人都有着能够以一敌多的出色剑术……”
那个少年徐徐说道。
“再怎么说,也是近藤勇和……土方岁三,严格训练出来的精英剑士呢~”
这一次他话语中的尾音很明显地挑了起来,说不清带着的是愉悦还是讽刺。当他说出那两个已经湮没于世十年的名字的时候——尤其是说到后一个名字的时候——他的语气里含着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让桐野利秋一瞬间就深深地皱起了眉。
虽然知道这少年不过是因为家族一时押错了宝、以前的时候急于巴结而跟随西乡大人太近,因此当西乡大人下野的时候也受了连累、在那些朝臣那边再也翻不了身才继续跟随西乡大人的,与他们这些出身萨摩的同胞们的忠诚度完全不能相比,但此时此刻他这种完全不顾自己的立场、对十年前就已经消失于世的那个幕府豢养的“乡下来的杀人集团”居然使用了这种赞赏的语气的行为,还是让桐野利秋感到了一阵愤怒。
“注意你的言辞和行为!”他语气冰冷地警告道,但内心里涌起的那一阵慌乱感却没那么容易消失。
理智告诉他,在田原坂这样的地方,双方凭火器无法决出胜负的话,己方的剑术就是极大的优势——毕竟朝廷派来的军队很多都是之前压根不懂得剑术的平民和穷人的出身,与他们这些武士的战力完全不在同一层次上;然而现在——那少年居然说朝廷收编了那些曾经为了幕府而站在反叛立场上的会津藩和新选组的余孽!那些人的剑术可是真正的血与火里淬炼出来的,要真的拔出刀来的话一点儿也不会含糊!
“除了这个你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吗?!……其它的旅团和布阵呢?!我看不出你有什么好开心的……要知道我们现在可是绑在同一条船上的!西乡大人这艘船一旦沉没的话,我们都得死!……”
那个少年忽然轻笑了出来。他之前的笑容还颇为含蓄,只是短促的一两声笑而已;但这一回他却笑得有些久,就像是这个话题真的那么有趣似的。
“第一旅团、第二旅团、新选旅团……您想听听哪一部分的消息?哦,还有,他们在剑术方面不敌我们,就组织了一个‘拔刀队’哦。”少年的声音清亮,语调漫不经心地在因为暴雨而显得有如夜晚的白昼里扬起。
“会津藩幸免于戊辰战争的那些精英们……他们等待这样一个复仇的机会已经很久了。”他的声音忽而变得有丝意味深长。
“哦对了,就连您也应该记得当初在会津的如来堂一役吧?毕
竟会津若松城的开城式上,您可是担任了官军代表去接收的啊……就连那么惨烈的如来堂一役,都没能全灭新选组的火种哪——”
在阴晦的天色之中,少年快活的调子在低矮的屋内跳跃着。
“现在,他们又回来了——回来找您,找萨摩人决一死战了……”
“住嘴!!”桐野利秋终于忍耐不了那少年刻意用言语和声调塑造出来的诡异氛围,他一拳捶在桌上,把地图上摆放的那堆小旗子震得东倒西歪。
“我知道你来此一直心不甘情不愿……不过,你以为九条家是如何变成今日这样的?你忘了你也是萨摩军中的一员了吗?那些新选组的余孽,既然能够来向萨摩复仇的话,就能够向你们复仇——为何不替自己多想想呢?”
那少年看似有点惊讶。顿了一下,他眨了眨眼睛,居然苦笑了两声。
“不用您提醒,我也会为萨摩这一方出力的,”他居然毫无预兆地表白了一下自己的忠诚。
“毕竟,现在还不是萨摩失败的时刻啊。”他说。
桐野利秋气不打一处来。但是,这个少年有着许多偏门的本领,据说也是被当初有望继承松殿家、然而最后棋差一招没能成功的九条家的那支分支好好地训练过,足以独当一面;桐野利秋虽然生气,但他的理智还没丧失,足以让他权衡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即使把这个家伙放到西乡大人建立的那间私学校之中,他也会是其中的佼佼者;现在在激烈的战争之中,己方的人才渐次凋零,这家伙还有很大的利用余地——与此相比,他乖张的画风就没那么不好容忍了。何况,这一次假如不是他的话,恐怕官军那一方建立什么“新选旅团”、“拔刀队”的情报也没那么容易获得。他还有很大的用处。
桐野利秋清了清嗓子,心烦地朝着他挥挥手。
“我需要更详细一些的情报……你觉得他们哪一部会率先攻击我们?那个什么‘拔刀队’又是个什么玩意儿?会给我们带来很大的麻烦吗?——下次军议之前,我希望你能给我更确切的报告。”
被提出了这种苛刻的要求,那个少年也好像很无所谓似的,点了点头,说了一句“假如没什么事的话那么我就先告辞了”,好像就打算离开。
当他拉开房门之前的一霎那,桐野利秋又在他身后唤了一句。
“九条小姐——”
少年放在门柄上的手一顿,回过头来,弯起眼眉。
“……不。”他说,“我早已不是什么‘九条小姐’了。桐野大人忘记了我的化名吗?”
桐野利秋的眉头拧在一起,脸色难看得像要滴下墨汁来。
“没忘。”他语气很糟糕地答道。
“时而化身为九条家的养女则子小姐,时而化身为九条家的养子道淳君——九条忠顺自己生不出一个可靠的儿子,最后要靠收养来的女儿装模作样地为他撑场面……就这样还妄想继承松殿家?!最后巴结西乡大人,结果爵位也被大久保那个无情无义的家伙给找借口夺去了吧——”
那位被他揭穿了身份的少年——不,“九条家的养女则子小姐”——闻言竟然挑眉笑了起来,好像一点也不为他对自己家族的恶评而感到恼怒似的。
“人嘛,有点梦想总是好事。……就像桐野大人您,遥想十年之前,当您风风光光地进入会津若松城的时候,恐怕也没有想到今天会被困在熊本城外,陷于田原坂的泥泞里吧~”
桐野利秋觉得一股强烈的怒火马上就要冲破自己的头顶了。
这种挑衅的说辞!每一个字里都透着冒犯的意味!和她那位恨不能跪下来抱住西乡大人大腿的养父一点都不一样!可是时至今日她已经在不动声色间掌握了一定的优势,就连他要对她进行处罚的话也要费点思量;更不要说她虽然偶尔会刺一下他的肺管子,但办事也是一流的可靠——前几天还率一小队人马打退了攻上来的、人数优势的官军!
桐野利秋决定自己不妨更加宽宏大量些——因为萨摩需要人才!哪怕是性格可厌一些的人才,只要是能为萨摩带来胜利的,现在都可以一用!处罚什么的就等到萨摩最终获得胜利以后再下手也不迟——于是他狰狞着一张脸,朝着她露出了一个扭曲的笑意,说道“那么你还在这里等什么,道淳君?”
那个假扮成少年的装束、却毫无疑问是位女性的年轻姑娘无声地咧了一下嘴,拉开房门。
“三郎。”她在临去前说道。
桐野利秋“……什么?”
她微微弯起眉眼,回头给了他一个完全不合时宜的灿烂笑容。
“我的名字啊。”她说,“您忘了吗?——在这里,您可以叫我‘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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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15日
啊我又写多了!这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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