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视线的前方, 正在奔跑中的女审神者的右臂,仿佛被什么事物打中而猛地、不自然地震动了一下。她的话语一瞬间就被那股小小的震动掐断了, 就连正在奔跑着的、仿佛突破了凡人能够达到的极限的双腿,也蓦地膝盖一弯!
然而,就在他那声呼喊落下去之后,她只是身形一歪, 很快又顽强地维持住了身体的平衡,并没有因此跌倒。
不过, 这一突发事件显然拖慢了她的速度, 三日月宗近加快脚步,一瞬间就来到她的面前。
跑在她前面几步远的烛台切光忠当然也已经听到了三日月宗近脱口而出的那声呼叫, 回头望了一眼, 似乎意识到事情不妙, 于是也很快地返身赶了过来。
现在, 女审神者麾下仅剩的两位付丧神站在她的面前,目光都落在她流着血的右臂上,眉头紧锁,露出异常严峻的神色。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一颗流弹,击中了她的右臂。由于她是右撇子, 所以现在就连挥刀的动作都无法完成了。
由于这次任务原本就是超一流的难度,所以当初时之政府才会派出两名经验等级都十分卓越的审神者联合组队来完成的。然而事态在此之后迅速脱轨,其中一名审神者和她麾下统率的付丧神暗堕;整个任务都必须系于另一位审神者一身来独自完成。现在, 就连她自己也丧失了战斗力, 灵力水平下降到只能显现两名付丧神的地步——
会津城已然在望。任务只差一步就要完成了。然而现在, 怎么办呢?
三日月宗近的脸沉了下去。在和他在同一本丸共事多时的烛台切光忠看来,浮现在他脸上的那种表情近乎可怕,是他从来没有在三日月宗近的脸上见到过的。
在从前侍奉那位灵力水平长期不足的少女审神者的时期,虽然在出阵的时候,也曾经因为某些原因而见到过三日月宗近中伤之下爆出过真剑必杀,但在烛台切光忠看来,即使是真剑必杀时的表情,也不比现在他的表情更沉重而可怕。
仿佛在这一刻,三日月宗近身上那种属于天下五剑的深沉威压与气场——那种上位者才会体会和拥有的一切——才终于释放了出来一样。
这让旁观的烛台切光忠终于体会到,为什么三日月宗近会是天下五剑——而作为天下五剑的他,又远非一个终日温和亲切、哈哈哈地和蔼笑着的长辈形象能够概括。
而在他思考和等待女审神者作出决定的这段短暂的时间里,女审神者却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右臂已经负伤、必定也很疼痛一样,竟然闭上了双眼,仿佛在自己的脑海里思索着什么似的。
然后,女审神者忽然睁开了双眼。
她的目光一如既往地明澈坚定,并没有看向刚刚呼唤她的三日月宗近,而是径直投向了烛台切光忠。
下一刻,烛台切光忠听到她说出了非常让人费解的话。
“对不起了,光忠。回到本丸以后,我会好好道歉的。”
烛台切光忠:??
然而他刚刚来得及在脸上摆出问号式的表情,一道白光就倏然一闪!
白光过后,紧接着响起的,是凡人的身躯重重滑落、跌倒在地上的声音。
烛台切光忠又一次消失了。他背上的斋藤一也因此丧失了支撑、摔到了地上。幸而这一段路他们是在田野里奔跑,土质松软,除了跌了一身土之外,斋藤并没有受到什么追加的伤害。
他之前因为伤势过重,一直处于时而昏迷、时而清醒的不稳定状态;现在猛地跌到了地上,这种撞击力倒是使得他的脑子忽然清楚了一点。
他花了一点时间,才有点晕头涨脑地爬了起来,费力万分地睁开双眼——
下一刻他就吃惊似的把眼睛睁大了。
因为他赫然发现,那个声称自己名叫“筱田一绪”的年轻女人,此刻一头长发变得雪白、眼珠都变成了深红色!
斋藤一觉得自己不可能比现在更惊讶了。
他极力撑起了自己的身子,竟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然而这个动作就已经暂时耗尽了他集聚起来的力量,他只能站在原地,声音喑哑地从喉间挤出几个问题来。
“你、你是怎么了……筱田君?原、原来背着我的……那个人,呃……上哪里去了?”
在他面前的筱田一绪还没开口,旁边的那个青年却忽然出声了。
“啊哈哈,背着你的,就是我啊。”
那个青年走过来,握住他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上,侧过头面色从容地直视着斋藤一的双眼。
“从头到尾,把你从那次炮弹爆炸里救出来的、带你来到这里的,都是我。”
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
斋藤一:“……可是——”
那个青年盯着他的眼睛,然后,缓慢地勾起唇角,笑了一笑。
“……不用谢,山口君。”
斋藤一:“……”
他感觉自己说不过这个人,好像在自己身负重伤的此刻,就连气势上也莫名地被这个长相十分俊美的青年压过去了一头似的;于是他转而问起自己最关心的一件事。
“可是,筱田君的头发……怎么……?”
“一夜白头,历史上也曾经有过这种记载吧。”那位青年再度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打断了他。
并且,还用一种同样十分担忧的神色瞥了一眼筱田一绪。
“但是,还这么年轻就这样了……将来,可怎么办呢。”
他的反应虽然有些镇静得过分,但这句担忧的话恰到好处地弥补了这一切,充分反映出了他作为一个有点关心战友的路人,对同伴身上发生的异变而感到有些忧心忡忡的善意。
斋藤一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一时间却也说不出来什么。而且他那一阵阵发涨而疼痛的大脑,也不适宜思考——不如说是一开始想问题,脑袋就痛得像要爆炸一样。
于是他只得又把目光投向面前一夜白头的年轻女子,仿佛期望着从她的反应里能够得到些什么让他安心的结论——然而他想要得到怎样的结论才算满意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好像能够察觉他内心的想法一样,筱田一绪忽然冲着他笑了笑。
那个笑容有点勉强,但好歹并没有透出消沉的情绪来,反而有种竭力振作之感。
“放心,我没事。”她说。
“再说,现在说什么将来的事呢,还是先把眼前的难关度过去吧。”她轻描淡写似的继续道,蹲下身去把一柄太刀放到她之前背着的包裹里、再反手把那个包袱重新背在身后,站了起来。
直到这个时候斋藤一才注意到她右臂上透出的血迹。
他不由得惊讶地盯着那里,“你……受伤了吗?!”
听到他的询问,她叹了一口气。
“其实……真的不要紧的。”
斋藤不太同意这种草率处置的说法,他盯着她手臂上流血的伤处不放——虽然隔着衣袖,看不到其下究竟是怎样的伤口,不过他仍然尽量紧盯着那里,直到她挫败似的又叹了一口气,摸了一下自己的口袋,然后从口袋里拽出一条看上去已经有点脏兮兮的手帕,走过去递给他身旁的青年。
“能帮我绑一下伤吗,三日月?”
那青年闻言点了点头,接过手帕替她在右臂上绑紧。她顺势活动了一下手臂——像是要展示给斋藤一看似的——笑着说道:“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碍啊。”
然后,她望了一眼那个名为“三日月”的青年,说了一句让斋藤一有点莫名其妙的话。
“……至少,就这样撑上两个小时,我还是可以的。”
斋藤:?
他还来不及思考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就感觉被旁边的青年架着而不得不迈出了脚步。
“那么,我们就赶在那之前入城吧。”
仿佛像是在说着“今天天气真好啊哈哈哈”一类普通的对白似的,那个一侧额发略长的青年冲着他一偏头,示意他往前走,随即迈开脚步。
新政府军的冷枪在他们身侧织成密密的网,打在他们附近的泥土和植物上,溅起一阵混合了尘灰与植物残屑的呛人迷雾,充满了他们的鼻腔和胸口。
时近秋日,然而再嗅到这种植物的气味时,却并不让人感到有种心旷神怡或安心的感觉,只有漫天遍野袭来的、死亡在身后追赶似的紧迫感。
斋藤一感觉自己已经流了很多血,头脑都因此而不那么灵敏了。
在茫然之中,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向哪里,也完全不知道在那阵猛烈的炮轰之后都发生了一些什么;脚下只是机械地随着身旁那青年的步速而移动着,很多时候几乎是被他拖拽着行走;每走一步,身体的各处都会传来被撕裂一般的疼痛,脚步变得愈来愈沉重,汗水从他身体的每个毛孔之中渗出,很快溻湿了他的衣服、他的头发,再慢慢一滴滴落到他所迈过的路上——
在每移动一次都会给自己疼痛的全身带来不可遏止的震动中,那些跟随着他死守如来堂的新选组同伴们的名字,好像都被震出了他的大脑,遗落在了他行经的身后。
他竭力地想要记起那些人的姓名,想要向身旁的青年以及那位青丝成雪、却仍然执拗地冲在他们身前,像是打算替他们开辟一条前进之路线的年轻姑娘打听一下自己那些同伴的下落。
然而他失败了。
在不断的颠簸和震荡之中,他感到浑身变得愈来愈沉重;腿脚逐渐变得难以抬起,视野也逐渐变得愈来愈模糊。到了最后,他艰难地用尽全力才能把沉重地垂下的头颅稍微抬起一点点;他就用那一秒钟的机会,再度望向前方——
视野里,只有她摇曳着的模糊背影。他知道,那是她在奔跑,在战斗,仿佛永不疲倦似的,要指引着他离开身后的人间地狱,回到前方他曾经誓言要以生命扞卫的城池中去。
随即,他的头失去了力量的支撑,重重地沉落了下去。她的背影,从他变得一片黑暗的视野之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