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这几十年来奥州藤原氏真正的主宰, 藤原秀衡所说的那样, 这一天到了午后的时候, 晴朗的天空中骤然涌起了很多厚重的云层, 渐渐将蓝色的天空染成了青灰色。
……要变天了。
被称为“六花”的其余五人仍然停留在伽罗御所大厅外等候,但为首的那一位则与泉御前一道重新进入大厅晋见秀衡大人。
在他来到平泉之后,因为出众的风姿和优雅的举止,以及难得一见的俊美面容,已经引起了很多的猜测和议论。
围绕着他, 也流传着很多似真似假的传说。比如传说镰仓殿曾经赞赏地说着“平家有樱梅少将, 我们源氏也有堪比樱梅少将的风流人物啊”。
再比如,大家都传说着他是京中某位位居显贵却又风雅过人的大人物的私生子, 虽然不能给他公开的承认,但也着意栽培,这才把他送往如日中天的镰仓殿的手下, 让他能有个好前程的——然而, 不知道镰仓殿打的是什么主意, 竟然让他来了平泉效力于泉御前, 这就等于是替奥州送来一位俊才啊!
如此这般, 流言纷纭。然而即使他的立场看上去是源氏一方,却很难以动摇大家对他先入为主的好感。
在伽罗御所的大厅里,奥州藤原氏的家主藤原秀衡终于见到这位传说中堪比樱梅少将的风雅人物之时,虽然别有心肠, 也不由得赞叹了一声:“真是名不虚传的人物!假以时日一定能够凭借这份才能和形貌成为殿上人吧……”
柳泉内心oS:……这个看脸的世界!
三日月宗近:“啊哈哈哈哈。……能够得领主大人一句称赞, 甚是荣幸。”
他居然就这么七情上面地扮演起那位传说中“京中大人物的私生子、镰仓殿派来平泉效力于泉御前的风雅人物”来了。
藤原秀衡当然在对他“甚为赞赏”之后, 又热情百倍地赐宴,特意邀他入席。
关于这一夜所发生的事情,究竟如何,无人知晓。当藤原泰衡查问起来的时候,伽罗御所的侍人却只是这样叙述:
御馆大人夜间宴于后园,慰留泉御前及其亲近家臣、“六花”之首的三条殿同列于席间。起初气氛甚佳,御馆大人甚至将侍人屏退至外间,玩笑一般地言说要见识一下风采堪比樱梅少将的三条阁下剑舞之妙技。然而不久之后,不知殿内因何原因,三条殿与御馆大人反目,持剑舞时所用之剑刺向御馆大人。御馆大人仓皇间不及反应,退路又被泉御前挡住,故此不幸被刺——
然而这个故事,在被称为“三条殿”的三日月宗近看来,却是这样的:
在漫长的谒见之后,女审神者终于从大厅内退出,来到他们这几位付丧神等候的偏殿。
虽然在谒见过程之中也隐约听到从大厅内传出的那位奥州之主的豪迈大笑声,然而回到他们身旁的女审神者看上去却前所未有的疲惫。
在以沉默应对他们关于“此次谒见如何”的询问之后,女审神者仿佛终于下定决心,在确认四周无人窥视之后,说出了不得了的事情。
她说,奥州之主声称自己来日无多,但为了以死牵制战局、拖延下一次和源氏开战的时间,他决定自导自演一次刺杀。
她说,由于她在这里的身份是来自于源氏的“泉御前”,所以被迫答应了藤原秀衡担任这个刺客的请求。
在大家都露出极为震惊的表情之后,女审神者仿佛思考了一阵子,才缓缓地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她说,在她看来,足以撼动这段剧情的重要节点只有几个——藤原泰衡遇刺、白龙神子回归,以及现在她将要面对的,奥州藤原氏第三代家主藤原秀衡之死。
她说,她认为他们能够追溯的最远时间段也只到这里,再往前的话就距离奥州合战和阿津贺志山之役时间太远、不足以动摇这段剧情。而上一次在藤原泰衡遇刺时,她试图直接将那位本应在未来刺杀他、却提前动了手的河田次郎解决掉,却遭遇了历史惯性的反弹而未能成功,说明那个方法是错误的。
她说,现在就有这么一个大好机会试验一下另一个重要节点是否管用——就是利用藤原秀衡被刺事件,看一看改变此事件的剧情脉络的话,历史是否能够回到原点。
她说,因此他们有必要配合藤原秀衡的计划,假装演出刺杀对方的戏码。或许藤原秀衡有比这个更深远的目的,但是他们至少可以利用这个时机尝试自己想要达到的目的。
最后,她直视着他,说出这件事之中最令人不可置信的安排。
藤原秀衡选中的刺客人选,是他。
在假扮成那个对泉御前忠心耿耿、甚至让人感觉这其中是否有一点暧昧的情感作祟的家臣,跟随女审神者重新迈入伽罗御所的大厅之前,他们两人单独走在长廊上时,女审神者忽然头也不回地对他说道:“其实,前方等待着我们的,大概是一个陷阱吧。希望是我内心阴暗,想错了啊。”
他当时就停下了脚步,有丝讶异地望着她。
在逐渐袭来的夜幕和伽罗御所渐次亮起的烛火掩映下,她的表情显得有点模糊不清。
她慢慢转过头来,望着他说:“那个人真正想要选择的刺客人选,其实应该是我吧。”
他还没有刻意露出惊讶的神色,她就又转回身去,望着前方曲折的回廊,哂然一笑。
她说:“不过,说到底那位大人选择了你来替我背这个锅,也是因为你平时总是让大家误会你是我身边第一得意信任之人啊。”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有好几件事要说——比如“背锅”是什么意思,她又是怎么察觉到藤原秀衡对她的杀意和想要陷她于万劫不复的计划的,她现在选择将计就计的话是不是最后真的要下手行刺藤原秀衡——不过到了最后,他却只是淡淡一笑,应道:“哦?那么,我是吗?”
他的问题,没有得到答案。
因为伽罗御所的侍人已经及时出现在走廊上,然后对她禀报说,御馆大人准备举行一个赏月宴,而且说既然泉御前也在伽罗御所的话那么就一起来吧。
这一定都是事先商量好的对白,然而看着泰然自若地步入大厅的女审神者,他却突然发现,她身上仿佛有什么地方,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刚刚相遇的时候,他只是觉得这真是一个勇气过人的孩子——毕竟要在新选组那种杀人集团里乔装成男人打打杀杀的女孩子,如果勇气和剑术都不是具有过人程度的话是不可能达到的。
然而他似乎最近才开始想到,在新选组那种杀人集团里乔装成男人打打杀杀、同时还要取得所有重要干部的谅解和信任的话,并不是只凭勇气或剑术就能达到的事情。
她,具有一种【使用自己的勇气让对方对她产生信任】的奇妙能力。
而且,她并不是那种有勇无谋的人。即使对手是藤原秀衡那样惯于以豪迈大笑来掩饰自己真正想法的老狐狸,想要利用她的话好像也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呢。
跟随着她迈入大厅,对奥州之主藤原秀衡施礼的时候,他这么想着。
……所以,现在自己心头涌现的,到底是什么……?
似乎并不是紧张,因为他好像从来就没有产生过这种情绪。
好像也不是警戒,因为莫名地,他忽然觉得只要他们两个人一起出阵的话,不管什么样的事情都能够解决——这算是一种信心吧?
那么,当他看着她从容地走向藤原秀衡,似乎是按照他们事先商量好的那样站到了一个位置上,然后示意他站到另一个相反的方向上去“为秀衡殿表演剑舞”,而他发觉他们两人的站位足以封住藤原秀衡的一切退路——这大概也是她和奥州之主商量好的——的时候,心中涌现的到底是什么呢。
当他按照她的示意,在随意地舞着剑时,忽然一刀改变了方向,刺向藤原秀衡的时候,他忽然明白了。
那种感觉,是担忧吧。
他担忧她会做出什么让他无法及时应对的疯狂之事——即使那件事对这个世界有益,也不行。
啊啊,从这一点上来说,她还果真像是一位新选组的优秀成员啊?因为这种【不惜去做疯狂之事也要贯彻自己信念】的风格,不正是那些人所特有的吗。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脸上是带着什么样的表情,眼睁睁看着奥州之主——那个胡须怒张、笑起来十分豪爽,沉下脸来又显得十分威严的老人——在他的刀锋下似真似假地喝问“你要做什么?是想行刺奥州的统领吗”,然后一边大喊“来人!”,一边回头冲向女审神者站立的方向。
……然后,他的冷静仿佛一瞬间就到此为止了。
因为,他赫然发现,女审神者的手上,不知何时居然出现了一把明晃晃的、未入鞘的短刀!
……这也是她和奥州之主商量好的吗……?!
下一刻他就得到了答案。
因为藤原秀衡好像从他的刀中途改变方向刺向自己的那一刻开始,就跌跌撞撞地一直向她的方向逃去,仿佛丝毫不顾及因为被嘱咐了这样做而一直追在身后、似乎想要行刺的他一样,一边跑一边叫道:“则子小姐,快救我!”
到了这里,都和她告诉过他的脚本一样。他“因为强烈的嫉妒心和对镰仓殿的忠心”行刺奥州藤原氏的第三代统领,因为秀衡大人预备在近日为自己的儿子、下一任家主的继承人泰衡殿与源氏那边送来联姻的则子小姐举行正式的仪式,而他想要阻止这一仪式的进行;当然,作为让泰衡大人对则子小姐改观的目标,则子小姐必须立刻出来保护秀衡大人,毫不犹豫地将他这个看似忠诚又对她充满仰慕之情的家臣抛弃——
然而下一刻,他看到了不得了的画面。
面对女审神者突然握在手中的利刃,奥州之主并没有躲闪的意思。
那个老人只是微微一顿,随即继续冲向女审神者的方向。
三日月宗近微微侧过刀身,一刀劈向他们。
他这一刀劈下的时候已经故意错过了藤原秀衡的身体,假如秀衡维持着之前的行进路线的话,他的刀是会掠着秀衡的肩膀、向右斜斜擦过对方手臂挥空的。
可是下一刻他就听到了那位老人发出一声痛苦的□□。
“呃!!”
三日月宗近一瞬间微微睁大了那双蕴有新月形的眼瞳。
他听见女审神者也轻声笑了起来。
“呵呵呵呵呵……”
意外地,她说出下一句话的语气温柔得简直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秀衡殿,是早就设计好的吧。”
她说。自然垂下的右手里,握着的那柄短刀上沾满了血迹,鲜红的血珠一滴滴落在她脚旁的地上。
藤原秀衡捂着腰腹之间的某个地方,好像疼痛让他无法再有尊严地站直身躯,他微微佝偻着站在那里,面色苍白,发出断断续续的低微笑声。
“真是……不得了啊……小姑娘,居然这么……镇定,是、因为……猜到了、我真正想让你……完成的事、吗——?”
出乎意料地,先前在大厅外的走廊上表现出来的那种冷静的锐利感在她身上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的女审神者抬起视线来望了一眼面前负伤的秀衡大人。
他越过藤原秀衡佝偻下去的肩膀,看到了那个眼神。
……完全,是一副为爱情所苦、近乎绝望的样子啊。任是谁看到都会感受到她胸中涌动着的、无望的爱情吧。
然后,他听到她声音发抖、却用一种异常冷静的语调说道:“……听到这个提议以后,很快就明白了。”
藤原秀衡:“……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