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吓得话都说不利落了。
“不……泰衡大人曾言……那个、为神子大人送行乃是私事, 何况或许已与对方达成默契, 此事了结后, 再来看两方间的分歧如何处理……何、何况, 泰衡大人已带了河田君和我们一道前往……以河田君之身手……”
柳泉还没有说话, 站在她侧后方的三日月宗近突然问道:“……你说的, 是河田次郎?”
那个人仓皇地望了他一眼,点头道:“正、正是……”
三日月宗近的唇角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点了点头,说道:“原来如此。”
随即,他又俯下身去, 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柄折扇掩住口——完全是一副风雅的平安朝贵公子的作派,却借此动作又贴近柳泉的耳畔,低声提示道:“这个‘河田次郎’,就是会在九月袭杀藤原泰衡的叛将啊……”
柳泉:?!
她立刻挺直背脊, 对那个护卫厉声问道:“那么, 河田现在何处?!”
那个护卫不知为何她突然变脸,一时间居然被她的气势压得唯唯诺诺,说不出话来。他结巴了一下才答道:“河田君……自行请命说要飞速赶回城中带来援军和藩医,已经离去多时……”
柳泉骤然闭了一闭眼睛。与此同时,她身后的三日月宗近以扇掩口, 微微叹了一口气。
“不用等了。”柳泉断然说道, “他不会回来了。”
那个护卫:“……欸?!”
柳泉却已经不理会他的困惑与纠结了, 重新低下头去, 想要拿开藤原泰衡捂住腹部伤口的那只手, 查看一下他的实际伤势。
……既然那位将来会背叛藤原泰衡的河田次郎已经离去多时,藤原泰衡却还是没有因为伤重而过世的话,也许就说明他的伤并没有她想像的那么重,还可以按照历史的轨迹把他暂时救回?毕竟他不是应该死于九月,而不是现在——
她的思绪在目光落下的一瞬间中断了,手也保持着去握起藤原泰衡右手的姿态,倏然停滞在那里!
藤原泰衡轻声地哼笑了起来。那笑声因为疼痛和失血乏力而显得断断续续的,不久之后就变为了无声,只是化作一丝笑意停留在他苍白的脸上。他向后靠着那棵大树,视线有丝嘲弄似的停留在柳泉的脸上。
“看到了这么恐怖的伤口,居然还没有晕过去吗?……真让人吃惊啊。”他缓慢地说道。
柳泉:“怎么会……!?”
在她拿开他捂着伤口的那只手以后,暴露在她视线中的那处伤口,比她预想的要严重得多。
不,并不是说那处伤口有多大,血肉狰狞翻起之类的,而是——似乎显得很深,出血无法停止。先前她并没有注意到严重性,正是因为他穿的衣服是较深的藤紫色,不但厚重的衣料吸收了很多涌出的血液,而且染上血迹之后外表的改变也并不明显。现在她能够直观地看到伤口以后,那种状况就让人一瞬间本能地感到不妙。
柳泉并没有多少足以治病救人的高超医学知识,然而在新选组的长期生活也锤炼出了一些关于观察伤势的本能。现在她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在尖锐地叫嚣着报警,警告着她假如再不采取行动的话,面前这个人就将失去生命!
柳泉下意识地回头去望着三日月宗近。
虽然她不太想承认,然而在这种时刻、这种时代,她所知的刀剑乱舞的相关知识也好、和历史时代的相关知识也好,大概全都比不过三日月宗近。而现在系统菌居然还强行下线——也许是因为这个世界里的主宰,归根结底还是时之政府吧——假如她不想因为贸然采取什么行动而触动了这个世界运行的基石的话,就只有找个人商量。
而这个人选,眼下最适合的选择就是三日月宗近。
然而三日月宗近那副一向温和的脸孔上,在同样看到藤原泰衡腹部那道可怕的伤口以后,也出现了难得一见的凝重神色。
“……不能贸然下决定,主殿。”他用一种非常慎重的语气附耳对她低声说道。
“恕我直言……在这里出现的一切,都很蹊跷。从前,我也曾经出阵阿津贺志山这张地图,也曾旁观过战斗的发生……却从未见到过这个人。”
三日月宗近停顿了一下,在折扇的掩饰之后,微微眯起眼睛。
“主殿,不可贸然心软。”他平静地说,“虽然在历史上的这个时刻,藤原泰衡还活着,然而你现在救了这个‘藤原泰衡’的话,会不会对已经发生改变的历史造成二度伤害、进而制造出不可弥补之后果,我们都不知道。”
柳泉:!!!
理智告诉她,三日月宗近说的才是对的。她也并没有那么圣母,不分敌我都要伸出援手——然而,面前这个男人虽然对她说话很不客气,身上却并未真的散发出对她的敌意。不管这个人是不是把她误认为是从前那位“泉御前”,现在要让她坐视他慢慢死去的过程,这也太——
然而,在上一个世界的最后,在世界的基础都开始发生动摇的时候,她和那位同为穿越者的“桐野郁子”决战之时,那飞沙走石、天地之间阴暗无光的记忆,在此刻突然跳了出来,明晃晃地在她脑海之中霸了屏。
是啊……是不能感情用事呢。
柳泉眼中的惊讶、不忍,以及乍然见到活生生的一个人即将在自己面前去世的那种愤怒和激动,都逐渐黯淡了下去,最终化为无形。
她死死地盯着藤原泰衡腹部的那道伤口,仿佛一时间也忘记了自己还抓着他那只沾满鲜血的右手一样。她的五指慢慢收紧了,直到快要痉挛起来,连带着连她的肩膀也在微微颤抖着。
藤原泰衡瞥了她一眼。他的表情有些奇异,就好像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都已经被她握痛一样,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双眼之上,片刻之后,忽然一笑。
“哈……你也、会有……这种表情吗。”他虚弱地嗤笑了一声,仿佛说出每一句话都要用尽自己的力气一样,“一副……不想看到我死……的样子,是、是真诚的吗……?”
柳泉猛地抬起头来,死死盯着他的脸。
啊,没错啊,就是在她的记忆中,曾经在现世透过电脑的屏幕,看到的这么一张脸。又冷酷、又傲慢,总是皱着眉头、昂起下巴,用一副上位者的表情注视着对方;生气的时候,喜欢将拿马鞭的几根手指的指节咔咔地弄响,来强调那种气势……
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咬着牙,终于慢慢地说道:“……对不起,我救不了你……”
既然他们说,那个“镰仓殿”源赖朝,是站在这个“泉御前”身后的靠山的话,那么不管“泉御前”的来历和背景究竟为何,她的立场追根究底,就是和最终被源赖朝所灭的奥州藤原氏统领藤原泰衡站在对立的两方的吧。
她一定会把这其中的事情都弄清楚。然而现在并不是采取行动的时刻……被时间溯行军或者别的什么势力所撼动的时空裂隙——或者时空的扭曲——仿佛已经在她的面前露出了狰狞的大口,假如她还有理智的话就一定不能去做多余的事情……
藤原泰衡听到她的话,似乎也并不意外。他短促地笑了一声,疲惫地把靠在树干上的脸转向了另外一边,仿佛不想再看到她的样子。
“……我知道……所以,你走吧。”他的声音又轻又低。
“既然是源氏、派来的人……那就不要再回来了。”他最后说。
柳泉:?!
果然,她的猜测被证实了。可是她一点也不开心。
夕阳西下,一线橙红色的落日余晖投射了下来,现在正好映照到了山顶,投在女审神者和这位违背历史事实而即将死去的奥州藤原氏统领的身上。
三日月宗近的脸色微微变了。
“……不能再耽搁了,主殿。”他在她耳畔低声提醒道。
“在消灭时间溯行军之后,毫无理由地滞留目的地太久,是会被视作非法之行为的。”他说。
“难道您来此担任审神者之前,这些规章都没有认真研读过吗?”很难得地,付丧神的口气里带上了一抹真切的焦躁。
柳泉再看了一眼那位原本只存在于她记忆中、作为某个游戏无法攻略的配角而存在的男人,咬牙松开了他的手,站起身来。
她的掌心染满了他流出的鲜血,触感冰冷而黏腻,让人感到一阵心悸和不适。
“……再见。”她低声说道。
“我帮不了你……但是我会找出真相。”她说。
“让你现在就落到如此地步的真相……我会找到的。”
藤原泰衡哼了一声,脸仍然背向她,并没有回答她的话。
柳泉咬牙,不顾周围那些侍从和家臣“泉御前您真的不管我们了吗?!”、“您就这么走了的话泰衡大人要怎么办?!”、“您是真的要回头去投奔镰仓殿吗!难道您当初就是为了今天弃我们而去才来到奥州的吗!”之类乱纷纷的挽留、怒吼和叫嚷,任由三日月宗近和其他付丧神帮忙拨开那些挡住她去路的人们,飞快地走下了山坡。
然后,就那么将一个将死之人弃之不顾,她率领今天随同出阵的六位付丧神,回到了本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