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田五郎微微弓下腰,左手握紧了右侧腰间悬挂的那柄太刀的刀柄。
在颠沛流离的岁月中,他原先那柄在新选组时代发光发亮的佩刀“池田鬼神丸国重”早已经丢失了——确切地说,是被收缴了。
现在这一柄,是他回到江户成为一名新政府统治之下的警察时,显示出了自己在剑术方面的才能,因此从警视厅领到的。而作为庶民的话,早在明治三年就已经被下令禁止带刀了;针对禁止武士带刀的命令“散发脱刀令”也差不多在一年多以前就下发并执行了。
在这种大环境之下,作为警察的藤田五郎十分庆幸自己还属于可以佩刀的阶层。虽然说现在已经不是刀剑就能够主宰的时代了,他还是执拗地信任着自己腰间的佩刀。
他孑然一身,不知道当年的新选组同伴们结局如何,幸存下来的人们又都在什么地方。多半,也都像他一样更名换姓,在新政府的统治之下谋生吧。
他艰难地活在这个已经天翻地覆了的世界里,在战场上受了很重的伤,在战场下受了更多的折磨,再艰苦的岁月也顽强地度过了,像一柄名刀那样难以被折断。
这是因为,在他胸中仍然存有熊熊燃烧着的信念吧。
像是在新选组那个远去的美好时代里的时候一样。
深夜的都城街头,来去无踪的杀人狂,凶残而嗜血……
就和,在京都的时候一样啊。
那个时候,他还和新选组的同伴们一起,在京都的街头追缉着名为罗刹的、被幕府制造出来的怪物。
然后,他和副长还有总司一起,在深夜的街头捡到了一位男装的少女。
雪村千鹤。
她的父亲就是制造这些怪物之人,她却坚定地和他们站在一起。
后来,大家都离开了。千鹤离开了,总司离开了,局长离开了——
再然后呢?
他自己也离开了。
在会津的深夜里,与同伴分别。约定好要为了活下来而认真战斗,然后,再回去找大家。
再回去找她——
他履行了诺言。他活了下来。在会津最后的战斗里,残酷到几乎所有人都不可能幸免的战役中,他身负重伤,倒在路边,然而,却最终在其他幸存下来的战友们的照料下活了下来。
但是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听说过她的消息。
他听说了箱馆战役的结果,听说了新选组在弁天台场死战之后不得不全员降服的消息。他甚至听到了副长在最终一役中英勇战死的消息。
唯独,没有听到她的任何消息。
他甚至在回到江户——也就是现在的东京都——之后,通过各种各样的关系和渠道查找了当初在弁天台场降服的新选组全员的名单,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熟悉的很多名字,比如相马主计,比如岛田魁……
唯独没有“清原雪也”,原新选组一番组的代组长。
从一开始,新选组在弁天台场的降服序列里,就没有这个名字。并不是因为战死,而是她根本就没有到弁天台场去参加战斗。
那么,在那场惨烈至极的战斗里,她去了哪里?难道……她居然未能走到虾夷,就已经在半路上……牺牲了吗?!
他完全没有这个问题的答案。
在新政府刚刚才开始大赦原新选组成员“在戊辰战争中所犯之罪行”的现在,他压根也不可能找到很多昔日的新选组同伴去打听她的消息,打听她到底是什么时候从新选组的序列中消失的……
大家,即使活了下来,现在也都在隐姓埋名吧。
没关系,他有耐心。
就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新选组在禁门之变中出阵九条河原的时候一样,没有下一步的命令,也没有明确的方向,他就默默地抱着自己的刀,坐在黑夜里,等待着黎明到来的那一刻,朝阳破云而出,给他们带来新一天的新方向可以战斗。
就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油小路的那一场激斗过后,萨摩那几乎无穷无尽的援军和那几个实力深不可测的鬼族终于退去,他和她坐在路旁人家的门口,仰望着夜空中意外明亮的月亮,她听了他被迫脱藩的过往之后,笑着摸摸他的头,然后对他说:今夜的月色,真美啊。
藤田五郎的视线微微产生了一瞬间的飘移。
他瞥了一眼天空中挂着的那一轮明亮的圆月,然后又把视线移回面前这个站在屋檐上的陌生少年身上。
这个少年来意不明。
那家伙明明当初能够甩开自己的追击,却偏偏要停下来挑衅他。而且,还一口就叫破了他打算使用的绝招是什么——虽然使用居合斩的话确实有可能要使用比较特别一点的起势,然而他可不相信那个少年在背对着自己的时候还能够看清自己的攻击姿态。
而且,这种清亮的少年音似曾相识——是在哪里听到过相似的声线呢?
藤田五郎一边苦苦思考着,一边警戒地压低身躯,一丝也不敢放松地盯着屋檐上面目不清的少年。
少年见他并没有回答自己的话,而是身上散发出更深的寒意和杀气,不由得轻声一笑。
下一秒钟,少年出人意料地从屋檐上纵身跳下!
藤田五郎的双眼有一瞬间的大睁,继而他压低了眉眼,身形纹丝不动。在少年跃下屋檐、轻飘飘地落地之后,他也并没有抢先以居合斩出手攻击。
也许是因为少年把落地的位置选得相当好,刚刚在他的攻击范围之外一点点吧。
少年身形轻盈地落地,蓦地一翻手腕,架起了手中出鞘的太刀。
他仍然背光而立,多半张脸都隐藏在夜间的阴影里,只露出半个弧度圆润的下巴和一侧的唇角。他似乎打量了一下不动声色、却仿佛整个人已经化作一柄利刃的藤田五郎,然后,那唇角微微一勾,笑了起来。
“喂。”他出乎意料地突然用一种率直到近乎粗鲁的语调叫了自己面前危险的对手一声。
藤田五郎谨慎地盯着他,并没有应声。
少年似乎也不太在意他是否回答,那一痕笑意变深了一点。
“你觉不觉得——”
他慢慢拖长了声音。
“……今夜的月色,真美啊?”
藤田五郎:?!
一瞬间窜过脑海的震惊支配了他整个人。他的身体完全是下意识地为之一僵!
然而那个少年似乎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瞬间启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转眼间就冲到了藤田五郎的眼前,握着太刀的右手斜斜向左上方挥起——
藤田五郎及时作出了反应,飞快地拔刀,砰的一声架住了对方的刀。
少年借力往旁边跳开一点,再度抢在藤田五郎之前发动了下一波攻势。
当当当一连数声金铁相击之声,在黑夜中爆响。
虽然因为对方先发制人而并未用出自己最拿手的居合斩,然而藤田五郎在和对方过了大概十几招之后就发觉,那少年一开始傲慢地说“你还不是我的对手”这样的话,不过是想要吓退自己而已。
即使抢占了先机,那少年也只能堪堪与藤田五郎打个平手——即使是这样也足够让藤田五郎惊讶了。
要知道他的剑术即使是在新选组中也是顶尖的,堪称剑豪;对外迎敌时更是近乎没有对手单凭剑术可以胜过他。然而现在这个面目模糊的少年,居然可以和他连续对这么多招而没有败下阵来。
……的确,有着一定自傲的资本啊。
这样的想法一瞬间掠过藤田五郎的心头。
随即,他觑准了对方无意中露出的一个空档,左手凌厉地向前一剑突刺——
那少年的反应速度也很快。藤田五郎原本准备攻击的是他持刀那侧的右肩,然而他及时向左侧闪避了一下,肩膀堪堪擦着藤田五郎挥出的刀锋掠过——
然后,随着他身体向左方倾倒的那个动作,他持刀的右手随之下意识上扬,正巧进入了藤田五郎那一刀的攻击范围!
只听唰的一声,刀刃划破衣料,长街上随之响起当的一声,那少年右手中的太刀坠地!
少年发出一声低低的痛呼,以左手捂住右臂,一连退了好几步。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渗出来,一滴滴落在地上!
藤田五郎一击得手,立刻沉声断喝道:“你已经失去了你的刀!现在就束手就擒吧!”
少年闻言,古怪地笑了一笑。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出人意料地,他竟然回了这么一句话。然后,还不等藤田五郎作出反应,少年就飞身纵跃,跳上了一旁低矮民房的屋檐。
重新站在屋顶之上,少年居高临下地望着长街上的年轻警察。
他一眼都没有看向被自己丢弃在地上的太刀。这种对刀剑毫不珍惜、漫不经心的态度一瞬间几乎激怒了喜怒不形于色的藤田五郎。
“……你不想要你的刀了吗?!”藤田五郎近乎咬牙切齿似的从齿缝间挤出一个问句。
那个少年似乎没有想到自己就这么摆出堂而皇之打算逃窜的架势,藤田五郎居然第一关心的是他丢弃的刀而不是他本人。他很难得地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种奇怪的嗤笑语气说道:
“啊,那个啊。”
他漫不经心似的说道。
“又不是什么名匠之作。”
夜风吹过屋檐,将少年的衣襟吹得猎猎作响。
然而这句话却仿佛点燃了藤田五郎沉寂已久的神经一样。他猛地跨前一步,厉声喝道:“即使不是名匠所作,每一柄刀也都值得尊敬!”
少年似乎有点惊讶,短促地笑了两声,然后说道:“……说出这样的话,不怕与现在的风气背道而驰吗,警察阁下。”
藤田五郎:!!!
他当然知道现在是什么样的时世了。即使是作为武士,也要受到散发脱刀令的约束,放弃自己手中的刀——
然而自己心里的刀,是能够说放弃就放弃的吗?!
即使已经不是刀剑能够主宰的时世了,就可以这样轻慢曾经能够让武士以性命相托的兵刃吗。
这个世界到底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啊?!
少年忽然又笑了一声。
“真有趣。……所以,你就珍惜你内心里相信着的东西吧。”
他说,声音莫名地有丝低哑。
“下次再见吧,死脑筋的警察阁下。”
少年最后这么说道。然后,他果然没有再多看一眼被自己丢弃在长街上的太刀,就转身飞奔而去,几个起落之后,身影就消失在远处。
藤田五郎瞪着那个少年远去的背影,直到那身影在他视野里完全消失之后,他才慢慢走上前去,弯腰从地上捡起了那把被自己的主人毫不留情地抛弃的太刀。
在庶民禁刀令已经颁布多时的现在,还会有谁大摇大摆地带着一柄太刀招摇过市呢。即使是以前身为武士的身份——看这个少年的年龄,似乎不太可能——也必须受到散发脱刀令的约束。那么他又是从哪里弄到的这柄看上去很不错的太刀的呢?
乌沉沉的太刀被藤田五郎握在手中。他忽然横过刀刃,一抹清亮的月光在沾着血迹的太刀上闪过,反射出一瞬间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