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之境,无我公子再会缺舟一帆渡。重现的身影究竟是记忆,还是并无消散的灵识?
带着这样的疑问,无我公子开口问道:“我能有什么麻烦?”
“不再是自己的麻烦。”眼前的缺舟一帆渡回答道。
“无我公子有自己吗?”无我公子无动于衷地放下茶杯。
缺舟一帆渡转而问道:“这杯茶,滋味如何?”
“淡然。”
“淡然的,是心非茶。同样的茶水,会因为不同的经历,品出不同的滋味。正如无味也是一种味道,无我何尝不是一种自我。法无定,因人各异,那便是自己。”
无我公子观茶不语。
缺舟一帆渡接着说道:“你的问题,就在这一杯之内。茶只有一杯,喝茶的人却不止一个。两个人尚且太多,何况三个?”
无我公子抬起眼眸,口吐惊人之秘:“不是三个,从来只有一个,一体四性。”
“嗯?”缺舟一帆渡思考了一阵,问道,“人魔兽神,你是月神?”
无我公子平静地说道:“世上无神,信仰在人。明渊凰是脱胎于人性的完整意识,剩下的兽、魔、无各有各的残缺——凶兽无念,心魔无心,空无无我。雪山银燕的问题在于他自己,我的问题无关我自己。”
话音甫落,场景变幻,无我公子置身黑暗。雪山银燕的声音就在身旁,但是无我公子看不见他。
“意识串联。”
无我公子一句自语,激起了彼端质问的声音。
“谁在附近!”
“无我公子。”
“啊,是你。”雪山银燕的语气一松,随后变得有些焦急,“你快走,永夜皇马上回来,你不是他的对手!”
无我公子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你呢?”
雪山银燕悲愤填膺地说道:“他杀了我的亲人,我要为他们报仇!”
“嗯。你的大嫂呢?”
“大嫂?她也死了。”
“形象分割,意识错乱。”无我公子摸清了状况,转移话题,“想要报仇,你必须变强。你的神魔一念练到哪一步了?”
“这……还是第一层。”
“废物!”无我公子冷冷骂道,“你的亲人白死了。”
“你!”
无我公子语气一转:“吾问你,还记得神魔一念的要领吗?”
雪山银燕愣了好久,不确定道:“魔心开杀?”
“坚定一点,相信自己。”
“是魔心开杀。”
“至少没忘记。”无我公子略感欣慰地问道,“那你有魔吗?”
“只要能报仇,我甘愿走火入魔!”
明知雪山银燕看不到,无我公子还是点了点头:“很好,但吾要你放弃报仇。”
“哈?为什么?”
无我公子残酷地打击道:“因为再练也是送死。”
“我不怕死!”
“你死了,你的亲人就真的白死了。”
“啊……”雪山银燕声音颤抖,内心开始挣扎。
“痛苦吗?愤怒吗?是你不够强,所以只能含恨;是你不够强,所以只能负疚。吾要你铭记无法报仇的感觉,以及送死就是浪费牺牲的体悟。”无我公子注视着黑暗,仿佛看穿空间阻隔,“只有明白因何开杀、因何止杀,你才能理解何谓「杀心止杀」。”
不知过了多久,雪山银燕的声音响起:“原来如此。是我不够强,所以还珠楼被攻击;是我不够强,所以永夜皇再出现。无我公子,你真的是无我公子吗?”
无我公子意外他的清醒,反问道:“你认为呢?”
“师姐,多谢你。”
雪山银燕的声音渐远。再一晃眼,无我公子已经回到营帐。
“借助记忆串联意识,将我强行拉入意识空间,这只有真正的缺舟能做到。”无我公子继续对烛沉思,“他刻意提醒我的事情,刚好与俏如来的问题对上。墨雪与御兵韬提到的月神,也定与此事有关。在我没察觉的情况下,至少两度被夺占身体。一具残躯而已,有这么抢手吗?”
“什么抢手?”千雪孤鸣大大咧咧地迈入,“你该不会讲你自己吧?”
“千雪孤鸣,你来做什么?”无我公子抬头瞥了一眼,没有起身相迎。
千雪孤鸣瞪着眼睛说道:“这是什么态度?我好歹是苍狼的王叔,是长辈,你较尊重一点!”
“听说你最近常常叹气。”
“哇靠!”千雪孤鸣用恼怒掩饰尴尬,“别以为苍狼什么都跟你讲,你就能得意。铁骕将你交给我医治,医不医还要看我心情!”
无我公子不以为意地说道:“名为医治,实为禁足。狼主不是吾能利用的人,御兵韬是这样想的吧。”
“很有自知之明嘛。”千雪孤鸣耀武扬威地说道,“以后有我在,你就不可能见到苍狼。论药理,我不输中谷大娘,奇门遁甲更是专门,你别想在我这里讨到任何便宜。”
“狼主误会了,我是指你的医术跟你的身份一样闲。”
“我咧!”千雪孤鸣气得浑身哆嗦,“很呛嘛,有本事手底下见真章。别讲我欺负病人,先让你三招!”
无我公子轻描淡写地说道:“这十几年来,除了我不想杀之外,你是第一个逼我使出此招之人。”
闻言,千雪孤鸣震惊地说道:“这句话……你是那个男人婆月泠!为什么不早点讲啊?害我以为苍狼不正常!”
“因为你支持他,没问。”
“呃……”千雪孤鸣顿时无言以对。
无我公子似笑非笑地问道:“所以,还用比吗?”
“自家人还比什么!”千雪孤鸣气愤地咬紧牙关,“恁婆仔咧,死铁骕肯定早就知情。敢算计我出糗,他给我等着!”
“自家人……”无我公子低声重复,倏尔对千雪孤鸣说道,“五术我小有涉猎,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趁此机会讨教一下。”
“喔?除了心机温仔,我很久没与人交流了。”千雪孤鸣喜形于色,随即想起他的来意,“呃,难得遇上内行的,险险忘记你有病。方才讲的都是气话,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哪有可能不救你。”
“你的药理派不上用场,我心领了。”
千雪孤鸣挠了挠头,问道:“你得的是心病喔?”
“苍狼、御兵韬没讲吗?”见他一脸迷茫,无我公子为他解惑道,“功体尽失,苟延残喘,无救矣。”
千雪孤鸣小声嘀咕道:“真正是心病啊……功体没了不要紧,我能保护苍狼,当然也能保护他的媳妇。治不了不代表你没救,药理不行还有针术、蛊毒。冷月啊,千万别放弃治疗!”
“是月泠。”
“这我知。”千雪孤鸣苦口婆心地劝道,“苍狼只剩我一个亲人,你将来也是他的亲人。冷月啊,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苍狼考虑。”
“我会。”
“听得进去就好。”千雪孤鸣松了一口气,“那我也能放心地钻研奇门遁甲。冷月啊,不是我吹嘘……”
“是月泠,明月长泠!”
“我讲我知道了,冷月仔。”
听到内中其乐融融的交谈声,苍越孤鸣噙着笑意安然离开。
还珠楼外,雪山银燕意兴阑珊地闲步。剑无极走在他的身后,始终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雪山银燕忍无可忍,回身质问道:“剑无极,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剑无极厚着脸皮狡辩道:“谁跟你了?我只是刚好要走这条路。”
“那我不走了,你自己走吧。”雪山银燕怄气道。
剑无极若无其事地坐下:“啊,我突然感觉脚酸,休息一下。”
“剑无极,你!”
微风吹过,气氛沉默,两人相对无言。破碎的友情,谁也拉不下面主动修复,只能暗恼、心叹。
僵持许久,雪山银燕别扭地转头:“我是出来散心,不是拼命。剑无极,你别让我心烦。你有你的进步,不需要特地放慢脚步。”
剑无极一怔,神情复杂地问道:“你都知道了?”
雪山银燕自嘲道:“我是笨,不是蠢。我们的步调不一,所以无法联手使用一剑无悔。这你大可直说,拐弯抹角我听不懂。”
“我……”
“你没错,是我不该要求你跟我一起走。”雪山银燕闭上双眼,“剑无极,你回去吧。就算没了啸灵枪,我也能照顾自己。你这样跟着我,像是在时刻提醒:我是一个废物。”
“我不是这个意思!”
雪山银燕背过身说道:“我不会一辈子做别人的拖累。如果你不是同情我,那就走你该走的路。”
剑无极黯然离去,走了两步回头问道:“我们……还是兄弟吗?”
“你说呢?”雪山银燕转身面向剑无极,“不是只有你能进步。”
剑无极身躯一震,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那我……不会等你!”
“哈。”
“哈。”
告别剑无极,雪山银燕闷头前行,竟是听见熟悉的声音。
“义兄弟唱罢,该亲兄弟登场了。”戮世摩罗不紧不慢地走来,“好久不见,我的小弟——雪山银燕。”
雪山银燕愕然抬首,叫出久违的称呼:“二哥!”
“还肯叫我二哥,不错不错。”戮世摩罗来到雪山银燕身边,“史贤人与俏盟主呢?世道这么凶险,他们放你一个人游荡?”
雪山银燕反应过来,生硬地改口道:“戮世摩罗,你来还珠楼做什么?”
戮世摩罗没在意他的冷淡,随口答道:“你二哥事业做很大,现在需要一点本钱周转。怎样了?为什么苦着脸,你不是最希望我回来的人吗?”
雪山银燕凄然一笑,说道:“是啊,我是最希望你回来的人,但你还会回来吗?”
“为什么一定要我回来,而不是你们到我这边来?”戮世摩罗大惑不解,“你心心念念的一家团聚,难道换了地方过就不行吗?”
“这……”
戮世摩罗一挑额发,说道:“所以啰,不想团圆的人不是我。过年你们请我吃饭,只要过得来,我很乐意啊。但若换作我请你们,除了大嫂,还有谁来吗?”
雪山银燕低头吁叹:“啊,我讲不过你。”
戮世摩罗摆了摆手:“免烦恼,还没过年呢。是讲梁皇无忌……”
“仗义,银燕!”
戮世摩罗、雪山银燕循声看去,只见史艳文自外归来。
“父亲!”雪山银燕看了看史艳文,又看了看戮世摩罗。他万万没想到,梦中的重逢一幕会在此时出现。
戮世摩罗无奈地扶额:“小无不在,没人给我测凶吉,今日不宜出门啊。”
史艳文快步接近两人:“仗义,你……你回来了。”
“又不是没见过,别激动。”戮世摩罗向后一退,逼停了史艳文的脚步。
父望着子,心有千言,难诉一字。亏欠,无可辩解,不求原谅。
“是父亲……对不住你。”
戮世摩罗阴阳怪气地说道:“一句对不住就想换得心安,你的良心未免也太廉价了。”
“二哥!”雪山银燕不由出声提醒。
史艳文抬手阻止雪山银燕:“这是为父欠你的道歉,不是为了让自己心安。我不后悔自己的决定,这便是我所尽的人事。”
“很好啊。”戮世摩罗几乎要为他鼓掌,“如果你后悔了,我才为自己感到不值。那说明亲情与大义,在你心中都是狗屁!”
“啊……”史艳文长叹一声,平复了心神问道,“回来的路上,我听说了修罗国度的事情。你方才提到梁皇先生,可是要寻求他的援手?”
“还是史贤人好讲话,不像墨家钜子。”戮世摩罗看向雪山银燕,“小弟,二哥打拼去了,你慢慢地思考人生。”
说完,戮世摩罗扬长而去,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二哥!”雪山银燕叫不住他,扭头求助史艳文,“父亲,二哥他……”
史艳文不急去追,关心雪山银燕道:“银燕,你的手臂好了?”
“嗯,但是二哥还没原谅……”雪山银燕无法再说下去,因为父亲没错,二哥也没错。
望着那走走停停的身影,史艳文转向雪山银燕道:“无论有怎样的苦衷,都是为父对不住小空。他的怨恨该然,这是父亲应受。我不求他原谅,只求他别被仇恨所误。幸好,他遇良师亚父,得明灯引路。史家人生来不自由,他能有自己的道路,为人父者,该喜。”
“父亲……”雪山银燕欲言又止。
史艳文拍了拍雪山银燕:“别太勉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