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狐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抚慰。他没有旖旎荡漾的情思,满心所想都是如何让她不哭。
他想,要是俏如来在这就好了。俏如来一定有办法,让所爱之人不再流泪。于是他说:“别哭,我带你去找俏如来。”
此言一出,明渊凰果然停止哭泣。她抽噎了一阵,借玄狐的衣袖擦干眼泪——她自己的沾满尘土。
“是啊,我该见他。”明渊凰抓着玄狐的衣袖,低头望着那一块湿迹道,“我突然消失,他很担心吧?只怕现在……更担心了。”
玄狐没听出话中深意,黯然的同时,又觉得理所当然。他退开一段距离,背身对明渊凰道:“去见他吧,他也想见你。”
衣袖从手中滑走,明渊凰怅然若失,默默走在玄狐身后。
是她将玄狐留在人世,制造他与金雷村的羁绊,却又帮助元邪皇,间接破坏。她真的对不起玄狐,对不起曾经信赖她的众人。
明渊凰跟到还珠楼外,停下脚步:“大战甫毕,我就不入内了,以免造成误会。”
玄狐没有多问,顺应她的意愿:“我去通知俏如来。”
过了一阵,玄狐步出还珠楼,告诉明渊凰:“俏如来不在还珠楼。我问神蛊温皇,他讲可能在黑水城。”
“黑水城?”明渊凰心头一跳,暗自琢磨,“玄狐已经变成人,不可能再做回铁。他自己也讲过,他不想死,所以……”
“怎样了?”
“玄狐……我想活下去。”明渊凰目光灼灼地对玄狐道,“见完俏如来之后,我们一起在金雷村退隐,好吗?”
玄狐微怔,盯了她好一会儿,终于“嗯”了一声。
伏羲深渊外围,无我公子坐观墨雪不沾衣练剑,墨气氤氲,灵动飘逸。也许只为炫技,凌厉不足,赏悦有余。
无我公子执杯抖擞,洒出一滴酒液,吹向墨雪不沾衣的后背。墨雪不沾衣回身刺出,旋腕撩花,取帕拭去剑锋上的晶珠。
“古来墨剑绝。”无我公子喝了一口酒,品味逆转墨剑的绝学,“昔时古岳派被灭,未见指点你的女高人出面寻仇。实力不济也罢,错失良机也罢,终归报恨无望。待到朝锦之日,吾便亲上这古岳峰,给她一个追讨的机会。”
墨雪不沾衣关注点清奇:“届时,我能看到你的剑法吗?”
“上古岳峰,自然是要动剑的。”无我公子一饮而尽,收杯封坛一气呵成,“行刑官的作风一向是,杀人诛心。
墨雪不沾衣诧异间,御兵韬、史艳文与公子开明到来。
“师父。”墨雪不沾衣把剑回鞘,与无我公子走向三人。
御兵韬没有理睬他,目光扫过风月无边,落在无我公子脸上:“短短数日,吾的嫡传弟子都快成你的专属护卫了。你使唤人的本事,凰后见了也要自愧弗如。”
“哈。”无我公子不以为耻,悠然自得地说,“承蒙军师抬举,让闭门弟子关照废人。投桃报李,对军师的小妹,废人一定尽心。”
“别一口一个废人。”御兵韬不给面子地揭破,“真是废人,你就不会待在此地。”
“师父……”
无我公子示意墨雪不沾衣打住,瞥过一旁看好戏的公子开明:“应龙师的力量不够修复功体,所以我仍然需要血戮。但我是不是没讲过,驾驭血戮是要付出代价的?就像无情葬月……邪气入心,不能自己,终生非人。”
“嗯……”御兵韬皱了皱眉头,“什么程度了?”
“我离无情葬月,只差一个理由。”
“——尚未入心。”御兵韬解读出话意,严肃地询问无我公子,“如果月神现世,会发生什么事情?”
“谁知道呢?”无我公子笑道,“反正无我公子必然消失了。”
“说不定已经消失了。”公子开明戏谑道,“以前的刑官虽然不是好人,但至少将坏字写在脸上。戴上了面具,反而看不清楚是人是鬼。现在我们面前的,说不定就是伪装成无我公子的月神。”
无我公子不置可否地一笑:“如果都是永夜皇的影,月神与月泠有何区别,有必要伪装成彼此吗?别说笑了,言归正传吧。”
黄昏时分,明渊凰与玄狐来到黑水城。废苍生见他们一同到来,露出讶异的神情。得知明渊凰来找俏如来,废苍生让她在破窑等着,叫上玄狐一起离开。
没过多久,俏如来接到消息赶来。明渊凰就站在废墟前,负手望着断壁残垣,双眼无神,心不在焉。
一段时间不见,她变了许多,气质增添了一丝忧郁。她的外表依旧,但心已倦沧桑,垂垂老矣。
俏如来内心沉痛,出声扰乱明渊凰的思绪:“别再想了。”
明渊凰转过头,淡淡地说:“你来了。我有话对你讲,不会耽误太久。”
俏如来走到明渊凰身边:“别讲得如此生疏。我们之间,不需要这些客套。”
“那我直言了。”明渊凰直截了当地说,“俏如来,我们结束了。这是你的东西,还你。”
一声结束,俏如来的心从万丈高空坠落,摔得变形。明渊凰拿出两人定情的物件,轻描淡写地,在他暴露的血肉上扎了一刀。
不是铸心了就不会痛,只是因为没伤到内在。当真正的痛来临之时,无可转圜,一败涂地。
俏如来步步后退,如避洪水猛兽一般,躲开明渊凰的手。翡翠梳、琉璃串,她是要将最美好的回忆归还,从此绝情陌路。
明渊凰见他迟迟不接,并无勉强。她把两项东西放在地上,对脸色难看的俏如来道:“同心石是忆无心的礼物,我权当收藏。只要它永远不亮起,就没同心石的意义,对你也无影响。”
俏如来捂着心口,声音颤抖:“你要……放弃我了?”
“如果连所爱之人都守护不了,我要如何守护这个世界?如果世界容不下我守护的人,那我余生只剩一个杀字。”
“难道我就不是你所爱之人吗?”俏如来悲愤地握拳质问,“你以为归还了这两项东西,我就能当作无事发生过吗?”
“你若想要,可以取走我的命。”明渊凰麻木不仁地对他对视,“我已经死过一次了。这一次,保证让我魂飞魄散。”
俏如来的怒气瞬间崩解。他看着形如槁木的明渊凰,眼里只剩下痛心的怜惜:“就算你选择了元邪皇,我也不会怪你。你又何必……如此伤我?”
“俏如来,你误会了。”明渊凰撕开反复结痂的伤口,将血淋淋的真相告诉俏如来,“自始至终,我的答案只有一个——执着。道,不证不明;悟,容易执迷。我并非忘却执着,只是没遇到而已。天命让宿敌相遇,故意借因果弄人。对永夜皇而言,还有比与你同心更诛心的惩罚吗?可惜它失算了,我不过是一枚……弃子。”
俏如来的头脑一片空白。他不知道明渊凰在讲什么,但是直觉告诉自己,他应该明白。
天意天意,天是故意。师尊常说的这句话,或许别有用意。
他感觉自己误入了无界的棋盘,又或者本身就是被选中的棋子。对弈一方是天,另一方……不可知。他自师尊接手的棋局,究竟是十数年前的因果,还是天之弈的一次换子?
俏如来冷汗涔涔,仿佛窥见了天命,感受到令人窒息的压力。他强迫自己忘却杂念,集中思考关于元邪皇的事情,以摆脱这种不可名状的恐惧。
明渊凰注意到他的反应,若有所思地举头望天:“俏如来,言尽于此。护世之兵不存,寄命血誓不复,你我……断发分道。”
就在明渊凰摘去发冠之时,俏如来不管不顾地抱住她:“我做不到!在我决定无条件信任你之后,我就做不到放手……俏如来也想避免感情用事,但是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发冠落地,摔碎了翔龙飞凤、横绝之心。说不触动是假,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她没权利再任性。
“俏如来……”明渊凰抬手回拥,揪住俏如来的后襟,“我不是血月孤红。”
“俏如来知晓。”
“既然你知晓……”明渊凰猛地拉开俏如来,冷笑着说出最残酷的话,“那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接受一个杀父仇人?”
在俏如来错愕的眼神中,明渊凰不辞而别。她在黑水城中寻找玄狐,意外发现了千名诵经的僧众。
“这是……”
“灵能转化,修补地气。”梁皇无忌一边施法,一边寒暄,“好久不见了,夜皇。”
“讲到好久不见……”剑无极吊儿郎当地走出,“怎能少得了我,天才剑姬的师弟——天才剑者!”
“是你们。”明渊凰环视一圈,没看到玄狐的身影,“玄狐呢?”
“我在这。”玄狐提着一坛酒来到,“废苍生请我喝酒,但我不想跟他喝。你们……陪我喝一杯吧。”
“竟然……”剑无极看到俏如来郁郁走来,赶紧上前搭住他的肩膀,“有酒喝当然最好!梁皇啊,我们四个人刚好,没你的位置了。”
“不用管我。”梁皇无忌加催阵法,看上去也抽不开身。
“我是不介意。”明渊凰漠然看向俏如来,“只要你不赶时间。”
剑无极推了推俏如来:“俏如来,别扫兴,作伙啦!”
俏如来看了看玄狐,又看了看明渊凰,微微颔首:“嗯。”
斜阳暮色,落霞丹枫。四人草亭中坐,面前摆着三个酒杯。玄狐不禁扶额,为分配不均而苦恼。
剑无极笑道:“看来我们之中,有一个人要抱坛喝了。我的酒量最好,谁都别跟我抢!”
“谁要跟你抢?”明渊凰一翻手,凭空变出一坛酒,“你喝那,我们喝这。”
“呃,你也有酒啊?等一下,这个味道……”剑无极嗅了嗅酒香,忍不住瞪大双眼,“是苗疆的风月无边!”
“风月无边,很好喝吗?”玄狐接过明渊凰递来的酒,“很香的味道,让我想起了百里闻香。”
“这可比百里闻香爽快。”剑无极眼馋不已,幽怨地对明渊凰道,“大姐头,你是哪里来的风月无边?还有多吗?”
“当初偷酒,我搬空了酒窖。”明渊凰在剑无极眼前晃了晃杯,“本来还剩几坛,但你这么喜欢黑水城的酒……”
“开什么玩笑!”剑无极果断扔掉酒坛,“有风月无边,谁要喝这啦!”
明渊凰剑指一点,飞洒的酒水倒装回坛,原封不动地着陆。
“都在等你了。”明渊凰化出一坛酒传给剑无极,“由你起头吧。”
剑无极动作利落地接坛开封:“那我就不客气了。大家跟我念:干杯!杯底不可饲金鱼,喝到爽啦!”
结果,只有耿直的玄狐念了一遍。
喝下去没多久,玄狐抛杯惊起,摇摇晃晃地说:“啊……这酒……有毒……”
“怎会……喝!”玄狐运功逼出酒水,脸却被“毒素”染红。
俏如来迅速扶住玄狐,关切地问道:“你现在感觉怎样?”
玄狐绘声绘色地描述道:“脸红、心跳加速、头晕目眩、神智不清。好险,不是难缠的毒素,我已经逼出体外了。”
剑无极傻眼道:“等一下,你讲啥?”
“脸红、心跳加速、头晕目眩、神智不清。”
剑无极煞有介事地问询:“那你现在,是不是还有一点想吐啊?”
“哼哼哼……”明渊凰开始捂嘴偷笑,却又不敢笑得太大声。
玄狐看了一眼明渊凰,懵憧地说:“难道不是毒物?”
“哈哈哈……”忍俊不禁的三人大笑,吐尽积压心头的阴云。
“是毒是毒……”明渊凰擦了擦笑出的泪花,“酒精中毒!”
“你的酒量也差不多,半斤笑八两!”剑无极喝了一大口酒,对玄狐道,“拜托一下!你一杯就醉了,是要怎么跟人喝酒啊!”
“醉了?”玄狐思考了一阵,恍然大悟,“对!是有听人讲过酒醉的状况,但是我没想到原来是这种感觉。”
“哈。”俏如来见他无事,回到原位坐下,听玄狐说:“这种感觉并不好。”
“有哪里不好呢?”明渊凰垂眸倒酒,“忘记所有的不痛快,醉生梦死。将酒当成烦恼,一口喝下,这样烦恼也变爽快。”
玄狐似懂非懂地点头:“是这样吗?”
“干杯!”明渊凰对玄狐等人举杯,“杯底不可饲金鱼,喝到爽啦!”
剑无极满意至极,视线瞟向俏如来:“俏如来啊,你那杯还没喝呢!我们都很爽快,你别想一个人矜持!”
“啊……喝……”俏如来瞄了一眼明渊凰,“杯底不可饲金鱼,喝到……”
剑无极扣了扣耳朵,逼问道:“喝到什么?”
撞上明渊凰的视线,俏如来扭捏地侧头,羞赧到耳红脖子赤:“喝到……爽啦……”
见俏如来喝得爽快,剑无极“赞”了一声,高兴之余,直接用手里的那坛为众人添酒。
“可惜笨牛跟老贼头不在。”剑无极边饮边聊,向玄狐、俏如来说起糗事,“当初还讲,要拉上俏如来一起喝酒。你们是不知道,发酒疯的大姐头……”
“剑、无、极!”
“啊对,就是这样!”剑无极还未反应,便被明渊凰一脚踹翻,“啊……别打脸……啊……”
酒过三巡,俏如来、明渊凰不胜酒力,趴在桌上。酒量最好的剑无极酩酊大醉,而一杯就醉的玄狐至夜未倒。
意识不清的剑无极口齿含糊,还在向玄狐炫耀饮酒的心得:“我教你一招:一个人在喝酒的时候,他若讲他醉了,他就是没醉;等到他真正醉了啊——”
“俏如来!”剑无极大声喊醒俏如来,“你怎么喝醉了?”
两颊酡红的俏如来晕乎乎道:“我没醉……”
剑无极又拍了拍明渊凰:“大姐头啊!”
“她早就醉了。”玄狐替明渊凰回答道,“在你讲到,血月孤红的时候。”
剑无极呵呵傻笑:“叫都叫不醒,看来是真醉了。我还想看她发酒疯,看来是没办法了。”
烂醉如泥的俏如来提醒道:“剑无极、玄狐,等一下要赶往伏羲深渊。”
剑无极不可置信地惊呼:“拜托一下!你到底是有多矜持啊,连酒醉了还想要办正事?”
“我也不想这样啊……”
“我看再继续喝下去,俏如来可能会发酒疯。”剑无极踉踉跄跄地走向玄狐,“平常越压抑的人,酒喝了后啊就越狂。想要看俏如来发酒疯是什么模样吗?再给他一坛!”
“俏如来……”玄狐看着并排醉倒的两人问道,“为什么不选择牺牲我?”
俏如来迷迷糊糊地说:“那不是……必要的牺牲。我怕……我怕我自己,渐渐会失去初心。玄狐,对不住,我没保护好……她。”
“我嫉妒过你,也恨过你,因为渊凰爱你,而你不爱她。”
气氛变得有些诡异,像极了感情的修罗场。剑无极浑身不自在,尴尬地说:“大家是不是都喝太多了?”
“但我后来明白,你不是不爱她,而是……”玄狐仰头望向天上的明月,“这不是天命,这是因果。以前无法理解的一切,慢慢我学会了。我学会了喜怒哀乐,学会放下,学会包容,学会责任,也学会了……”
说话间,玄狐走到剑无极身边,一掌劈晕了他:“——欺骗。”
玄狐打晕了俏如来,最终来到明渊凰背后。他把手伸向明渊凰,却在中途变向,抽走了俏如来的剑。
玄狐背起墨狂,对着三人深深鞠躬:“多谢你们。”
酒桌之下,垂落的一只手悄然攥紧。就在玄狐转身之际,那只手死死地抓住了他。
“你,终于来找我了。不,是我找到了你。”玄狐没有回头,轻轻拂开她的手,“你骗了我那么多次,也让我骗你一次吧。不能总是……让我等你。”
地心处不灭火,废苍生已等候多时。玄狐负剑来到,告诉他带来墨狂了。
“想清楚了?”废苍生背对着玄狐道,“你没必要这样做。”
“我答应过你,她回来,我就自愿变回神铁。”玄狐掏出石狐贴在胸口,“我愿意为她牺牲自己,但不只是她,还有俏如来……俏如来不用欺骗我,我就甘愿为他死。而不只是俏如来,还有常欣、清伯、长老、飞渊、梦虬孙,今日才结交的剑无极,甚至还有你,我愿意为你们死。这种情感……渊凰教过,是爱。”
废苍生浑身颤抖,不知道如何回应。
俏如来清醒之时,身边只剩下剑无极。明渊凰不在,玄狐不在,就连墨狂也不在。
不灭火之前,玄狐解下随身佩剑,让废苍生还给锻神锋。他站起时若有所感,回头望了一眼后方。
“别哭,我想你笑。”
闻言,泪流满面的明渊凰强颜欢笑,一如既往地难看。玄狐也笑了,发自内心地笑了。
彼时他们笑得一个比一个难看,因为内心有苦而无法笑得好看。但是现在,他很开心。俏如来讲得对,人生也不只是只有苦。
“玄狐,别……”俏如来急急赶到,正好看见玄狐那个真挚的微笑。
在众人各异的表情中,玄狐抱剑跃向不灭火。他捧着石狐与墨狂,恋恋不舍地挪开视线。
在被火焰吞噬的前一刻,玄狐还是落下了眼泪。
——其实,我不想死。但是……我想……活下去。